鸡娃子在同谷话里是小鸡仔的意思,不过现在很少有人这样说了,鸡娃子也是游荡在同谷县多年的一个叫花子的名字,不过他已死去很多年了。
我们这一辈人对鸡娃子的唯一印象,大概就是那难以入耳的脏话了。同谷话骂人是极狠的,声调抑扬顿挫,以对方亲人为对象,不限男女,凭空捏造淫秽之事,每句还常以极具冲击力的爆破音收尾。侮辱性极强。因此难见两同谷人对骂,往往开场几句便会忍不住动手。脏话的威力让同谷几乎没有骂街撒泼的事,反倒让邻里几个县的人认为同谷人素质高。
鸡娃子是个意外。他似乎对任何人或事都有满腔的愤怒,嘴里一刻不停,只是骂,又是尖叫,又是怒吼。谁也不知道他在骂谁,骂的内容也不过平日里吵架的常用语句。每天他的叫骂声不绝于耳,以至于家长带着孩子,都不得不捂住孩子的耳朵,经过时还不忘用憎恶的眼神死死钉他。鸡娃子旁若无人,自顾自地骂。
有些年轻气盛爱打抱不平的,也不管鸡娃子有没有骂自己,拖进巷子里就是一顿打。鸡娃子挨打时反倒不骂,也不求饶,只双手抱头,浑身颤抖。那几人见没多大意思,拍拍袖子,临走前放下几句狠话:“下次再骂街,管你骂谁,照打!”鸡娃子躺在地上,衣服早都是破破烂烂的,如今更是成了几片碎布,潦草地挂在身上,勉强遮丑。等缓得差不多,又慢慢爬起来,回到盘旋路,指着天地叫骂。
我的茶馆里客人没话找话时,总喜欢嚼些鸡娃子的事。日子久了,对这个陌生人的身世,我也能摸得七七八八。
鸡娃子,本名叫王建安,不过这个名字没有用。
他家住在同谷北路最北端,属于同谷的边缘,周围都没几个邻居。他性子软,就像个和尚,用同谷话讲,就是怂得很。鸡娃子他爸是个木匠,闲暇时常做些木头小玩具给鸡娃子玩。这些玩具在鸡娃子手里撑不过一天,就被别的孩子抢走了,回到家里他爸问玩具在哪里,鸡娃子只得小心翼翼地说:“弄坏了。”他爸听着恼火,拽住他的胳膊打屁股。
鸡娃子宁愿自己挨打,也不把那些坏小子供出来,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仗义。他在心里是把他们当朋友的,这种事情在他看来不过是玩闹的一种方式。如果把他们供出来,他爸又带着他找上门,那他在那片地方就更不可能交上朋友。
但在他爸眼里就不一样。那天他妈叫鸡娃子吃饭,半天没人应,他爸提着棍子出去找,发现儿子倒吊在河边的一棵树上,面部充血,肿的像颗红苹果,裤衩子也叫人扒下来,风呼呼地吹。
他爸把他放下来,冲他大叫:“谁把你这样弄的,你把他弄回来!”
鸡娃子低着头,怯生生地说:“我自己弄的。”
他爸忍不住拿棍子抽他,边抽边骂:“你自己弄的你自己弄的!你咋把个人弄到树上的?”打完又深感绝望,蹲在地上,双手痛苦地捂住脸。
鸡娃子揉着屁股蛋,还是说:“真的是我自己弄的……”
回到家里,他爸盯着鸡娃子瞅了好久,一个劲儿地吸烟,像是深思熟虑过一番,对他妈说:“要不啥时候带他去医院看看吧。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他妈听见不乐意,呀呀叫起来:“你才脑子有问题!我娃健康得很!”
渐渐地,鸡娃子的窝囊传遍了附近孩童的耳朵,常能看见有几个少年骑着他,而他则像只老骆驼,一步一步,踩在布满沙石的路上,充当别人的坐骑。鸡娃子他爸看见,会立马捏着棍棒出来,轰走儿子身上的几人,冲他们怒骂几句。他们也不惧,反倒跑远几步,挑衅似的拍拍屁股,一溜烟儿地跑掉。他爸转过头来一看,鸡娃子还咧着嘴笑嘻嘻的。
等鸡娃子长到十来岁,是上初中的年纪。他成绩差,考不上县一中,只得去城关中学。这城关中学是有名的流氓聚集地,里面的学生成天逃课打架,学电影里的古惑仔,拉帮结派。走在同谷的街上,常常能看到穿城关中学校服的少年,叼着烟,游走在大街小巷,无所事事。鸡娃子父母愁得整天洼张脸,四处寻人托关系,碰得满鼻子灰。殊不知,鸡娃子对入学满怀期待,他打小就崇拜那些叼烟的二流子,希望长大后也能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在学校的混混等级森严,高年级往往对低年级有绝对的统治。能在刚入学就混得风生水起的往往也是有着所谓靠山的人,他们或是自家哥哥在高年级就读,或是有认识的朋友在高年级。不同年级的人校服领子的颜色是不同的,这就像一种身份的象征,有些低年级爱慕虚荣的,甚至会在篮球场偷走高年级的校服穿。
鸡娃子不指望当上小团体的一把手,能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就够心满意足的。他便四处打听谁家有兄弟在高年级,先人一步去讨好人家,溜须拍马。起初这确实让他在团体里有着不低的地位,几乎成为二当家,直到后来约架时,他才原形毕露。
约架几乎是这群少年的第一要务。这牵涉到小团体在年级中的地位,如果能取得胜利,团体不仅能名声大噪,还能吸引更多的人加入。而这群少年也会收获别人崇拜,满足虚荣心。他们约架的地点往往是同谷县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一来这里地广人稀,既不容易被发现,又方便施展拳脚;二来在这个特殊的地方打架,能赋予他们神圣之感,激发少年们的血性。在纪念碑下打架已经成为惯例,两拨人只需约好时间即可。如果同时有多伙人在此汇合,那便像打擂台样,一拨一拨上去,直到留下最后胜者。
鸡娃子的团体也终于迎来第一次约架。起因是老大喜欢的女孩儿被人家捷足先登,那就打,就这么简单。上场前的准备工作必不可少,每个人都得准备一件武器,多是棍棒类的,警棍、擀面杖、拖把杆……如刀这样带刃的武器是万万不可的,少年们也不愿见血,往往见好就收。鸡娃子家有很多木棍,是他爸做木工留下的废料,四四方方的,其上还带着木刺,是绝佳的武器。这让鸡娃子大出风头。他迫不及待地带兄弟们去家里装备,自己也挑了一件趁手的,跃跃欲试。
打架前一晚,鸡娃子一夜没睡,他在脑海中幻想着用棍子把对面的人打得头破血流,事后被众人景仰。到了上山前那一刻,鸡娃子依旧处于兴奋状态,他在老大身后,一同率领着大部队,手中不停挥舞着木棍。等到了纪念碑下时,鸡娃子傻眼了:对方人数更多,手里拿着的竟还是铁棍!人群中还有两个约莫二十岁胳膊纹身的人。鸡娃子就如同老鼠见了猫,身上的颤抖不再是兴奋的,而是恐惧。
打架前需先叫阵。老大拍拍鸡娃子的肩膀说:“你不是很激动吗?上去!”鸡娃子听出老大的声音也有些许颤抖,可身后的众人都在看着他,他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他知道此刻应当叫骂,勾起对方的火气,却怎么也骂不出口。对方上前来的正是其中一个带有纹身的人,那人手持铁棍,轻蔑地看着鸡娃子,也不出声,只到跟前时高高举起手中的铁棍。鸡娃子尖叫一声,双股间留下一阵热流,对方阵营传出震天哄笑。鸡娃子一时耳鸣,他似乎听见背后众人正不停地辱骂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对面那人也笑得近乎岔气,两手撑住膝盖,笑得双肩上下抖动。鸡娃子丢下木棍,回头推开众人,向山下跑去。
经此一役,小团体因这件事成了全校的笑柄,丢尽了脸面。鸡娃子仍想回到团体中去,众人也只是冷眼看他,没有了之前的热情与尊敬。他自知没有资格再当二把手,便只是帮他们跑跑腿,买买散烟。供人吆五喝六,看上去就像个下贱的仆人。这样的日子直到毕业也没有结束。
鸡娃子没能考上高中,父母又不放心他外出打工,就只是留在同谷跟随他爸学习木工。父母去世后,他子承父业,还一直留在同谷做家具。
成年后,也少有人再提及少年时干的傻事,就算说起,也只是笑笑便过。鸡娃子曾经的朋友,大多数也没能考上高中,只得南下打工或下海经商,都取得了不错的成就,唯独鸡娃子的日子始终不温不火,同龄人孩子都能打酱油,他却连个老婆也没娶。
有些知道鸡娃子经历的,闲篇时往往很不屑地说:“就他?窝囊废一个,这辈子也莫想娶老婆!”这便引得其他人好奇,见有人关注,他便嚼起舌根。我坐在柜台背靠柜子假寐,实则尽收耳底。
我想起去鸡娃子那儿买茶馆的桌凳时,与他相熟的人无不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杀起价来毫不留情,那几乎已经是白拿的价钱。鸡娃子也只是低眉顺眼地答应,再微弓着腰把他们送出去。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同谷人从来看不起鸡娃子!
我原也以为鸡娃子这辈子娶不上老婆,谁曾想这家伙出门几个月还真给他带回个女子。他把那女子锁在家中,不让见光,对外只说是老婆身体不好,不方便出门。众人起疑心:身体再怎么不好也得见见人吧?有些好事者,花三瓜俩枣叫小孩去探探情报,那些个小孩爬到树上,往鸡娃子家的院子里瞧,还真有个女子,长得还心疼。
有人便酸溜溜地挖苦:“这鸡娃子真是傻人有傻福!”
约莫过了半年光景,鸡娃子突然说要举办婚礼。场面弄得极宏大,但凡认识的人几乎全都请来,还是在同谷最大的蓝天大酒店摆酒宴的。锣鼓唢呐震天响,烟花鞭炮能放足足两三个小时,众声喧哗遥遥传遍整个同谷。过眼尽是一片鲜艳的红,遍地红纸,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有几个小童挽着竹篮,到处撒糖。这一天的喜气,灌进了每一个同谷人的心里,众人的心情连带着也欢腾起来。
鸡娃子似乎想借这一场盛大的婚礼,把曾经丢过的面子都挣回来。有些平日里看不起他的人看到这种场面,也难得地对他竖起大拇指。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但这途中却发生了一起插曲。
新娘子跑了。
听说这件事时我一点都不惊讶,大家估计也都猜出来:鸡娃子的新娘子是买的。当年治安不如现在,时有买卖人口的事,多是农村人买来女子当老婆的。鸡娃子这老婆来路不明,他的行为也很可疑,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件事。
鸡娃子来不及听人说完具体过程,只是问到女人跑的方向便匆匆跑去,还发动大家伙儿一同寻找。没有人会诚心想帮他,有善心的还装装样子,做出一副寻找的模样,大多数都是直接打道回府,由他如何去。更有些幸灾乐祸的,盼望鸡娃子找不着媳妇儿丢脸,心下暗自给女子加油。
来我茶馆喝茶的一位,谈起这件事时,眉飞色舞地对众人讲:“当时我跟在他后边,假装帮他找,突然说看见新娘子往北山跑。结果鸡娃子二话不说冲过去,连个屁都没有——我逗他的!”引得众人笑成一片,纷纷从凳上仰倒过去。
直到最后鸡娃子也没能找到新娘,他的这场婚礼沦为一桩笑话,在人们口中经久不衰地流传出无数个版本。鸡娃子最后是从北关回来的。我正坐在茶馆门口纳凉,街两边店铺里的人看到鸡娃子回来,也都站在街边看他。鸡娃子胸前的大红花此刻成了绝妙的讽刺,他失魂落魄地耸下双肩,两只胳膊如同钟摆般摇来晃去,走路一高一低,细看过去,他竟只剩下一只鞋。有些女人便掩住嘴偷偷笑起来,男人们也假装看向别处,从喉咙里漏出一丝笑声。
鸡娃子一把扯下胸前的大红花,狠狠地摔在地上,冲着四周的人大吼:“你们都看我笑话是不是?”又向前垫两步,逮住一个人问:“你是不是看我笑话!”那人不屑地转头,翻出一道白眼。鸡娃子指着周围一圈人,歇斯底里地大叫:“你们是不是从来都看不起我!从来都不把我当人看呐!我就想挣俩面子咋就这么难啊!”
有些胆小的不敢待在原地,匆匆跑回家,还有些只是冷眼盯着。鸡娃子便开始叫骂,也没人知道是在骂谁,只听他又是爹,又是娘,连珠串地吐出污言秽语。众人散去,各自归家,我们这些商家也关闭店铺。空荡荡的大街上,只回荡着鸡娃子尖锐的叫骂。
自那以后,鸡娃子似乎总是很愤怒,他游荡在同谷的大街小巷中,突然便开始破口大骂,往往还辅以肢体舞动增加气势。没有人会和他对骂,往往他一开口,周围人就都四散逃开,反倒像有些怕他似的。鸡娃子此时真像一只大公鸡,每日不知疲倦地叫,像是要把血也咳出来。
有人玩笑说,同谷有他这样的大公鸡打鸣,邪魔妖祟都不敢造次。路过的人如果略知他的故事,便投以同情的目光,匆匆而过。如若不知道,还会低声向他人讨教,了解后摇晃两下脑袋,像是无比惋惜般走了。没有人会上前开导他,免得惹得自己一身骚。慢慢地,鸡娃子就这样成了每日叫骂的疯子,成了大家口中的鸡娃子,一个叫花子。
鸡娃子死前一天来我家茶馆,是我和他唯一的交集。
那天他依旧穿的破布烂衫。他早不做木工活儿,只是整天在街上流浪。从他踏入茶馆的第一步开始,我就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他像是看出了我的嫌恶,便故意在我的柜台前蹭,我强忍着问他:“喝点什么?”
鸡娃子一凑过来,我鼻前就飘来一股恶臭,我忍不住扇了扇,他问:“你这有什么?”
我回答说:“什么都有。你要喝茶,有龙井、毛尖和铁观音;你要吃饭,有米饭、炒面和汤面。”
他在茶馆里四处探看,一只黑乎乎的手用力地在花瓶上蹭,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说:“给我来壶最便宜的茶叶就行。”
我说:“不好意思,得先付钱。”
他盯着我说:“你看不起我?”
我摇摇头。见他即将开骂,我又说:“每个来我店里的客人都是先付钱的。”
他不顾我的服软,一句骂声连带着一口唾沫喷在我的脸上,臭烘烘的。我说:“你不要以为耍无赖骂人,别人就不敢惹你,大家只是嫌脏了自己,没人怕你。”
他还是骂,连我八辈祖宗都无一幸免。我叫店里的伙计把他打出去,他大吼:“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就是你叫人把我拖进巷子里打的!”
店里的客人都转头看向这边,我连忙回敬他:“胡说!”
他像条蠕虫样在两个伙计的手里扭动着,冲着我恶狠狠地骂:“亏我初中还认你当老大!我巴结你!我拍你马屁!可你从来都看不起我!”
他的声音愈来愈远,我对伙计们说:“把他扔得远远的!”随后拿出丝巾擦汗,对着客人们连声抱歉,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第二天鸡娃子就死了,没有人记得那是六月三十号,大家只记得他的死状很惨。
一辆路过盘旋路的卡车经过时,没看到他从环岛里冲出来,就直直地碾过去。鸡娃子被卷到车底,轧成了两截,那张丧失生机的脸上,还满是愤怒。血液在阳光下闪耀,蜿蜒地流向周围人的脚底,发出的血光妖冶动人,而后又迅速地暗淡下去,附着在地面上,干枯,像是一道疤。
有在场者说,当时甚至能听到轮胎碾碎骨头的轻微响声,和骨肉挤压下血液的飞溅声,那颗头颅滚到我面前,对我怒目而视,吓得我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姓名:潘浩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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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校:吉林大学
专业:农业机械化及其自动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