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记忆认定的位置。
故地重游,眼前却是一片陌生的崭新。那低矮朴素的屋舍,早已被静默的高楼取代,恍若隔世。尚能与之相认的,唯有老宅旁那条小马路。
它除了路面被时光磨砺得平坦些,骨子里几乎还是原来的样子。小路笔直,不长,约莫七八栋楼的距离,像一把刻录光阴的尺子——那是我光着脚丫,将童年来回疯跑成一条直线的地方。
推开车门,我站成了现在与过去之间的一个逗点。
凝望间,人一恍惚,便跌回了往昔。恍惚看见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在不远处蹦蹦跳跳,咯咯的笑声像一把亮晶晶的珠子,滚过整条小路,至今还在记忆的凹凸处弹跳。
路边的几棵大树已失了踪迹。那是我不知攀爬过多少回的树,至今仍叫不出树名。榆树?槐树?名相为何,从不重要,只在意树上那个为我独享的奇妙小世界。
夏天的虫鸣,至今仍在记忆的耳廓里响亮。树上有毛毛虫、天牛,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它们的天敌不是飞鸟,而是我!我天生好动,奶奶总说我看似个小姑娘,实则比男孩子还皮,身影所至,顷刻不得安宁。
我和小伙伴们常捉树上的虫子。他们在树下接应,而我永远是爬得最高的那个。分辨虫子的习性与种类是我的专长,何种虫须指腹轻捏,何种虫可掌心紧握,了然于心。有些虫会蜇人,但我从未失手。
最爱捉天牛。那身披玄甲、点缀星斑的小虫,触须修长。我们用细绳系住它,像牵着整个躁动不安的夏天。它嗡鸣着,在绳端画一个又一个无奈的圈。捉完天牛,还会用水和泥把树洞堵上,美其名曰“保护大树”。
树上抓虫、踩叶、堵洞的孩子换了一拨又一拨,而我永远是最执着的那个。
时光荏苒,几十年如一阵风过。内心深处,始终怀念那条笔直的小路,怀念一起跳皮筋、踢毽子、跳格子的伙伴,更怀念那座低矮的红砖老宅——那些岁月,那些往事,还有老宅里刻骨铭心的亲人。
老宅已了无踪迹,心里的模样却依旧清晰。记得炉火总是很旺,我在上面烤过红薯,摊过煎饼;火炕总是很暖,我常吊着奶奶的脖子撒娇,只为捕捉窗外那由远及近的、卖冰棍的吆喝声。虽然奶奶的规矩很严,每天只许吃一根,但孩提时的我,总觉得她太过于教条。
唯一的例外是奶奶打牌的时候。她玩的是纸牌麻将,一旦坐上牌桌便格外专注。这时我便去缠她,搂她的腰,拽她的衣襟,弄她的头发。几次三番,奶奶总会无奈地、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兜里掏些零钱:“快去自己买点吃的。”那些钱,够买好几根冰棍,还能余下些买小玩意儿。
关于老宅的回忆太多太多。四季在那里简单而温馨,往事如电影画面,常在脑海中闪回。
冬天从不觉得冷,经常玩得大汗淋漓,想像野马般挣脱棉衣的束缚。奶奶总操心:“女孩子不能着凉。”我却只当是耳旁的风。有一次疯玩后浑身发热,怕奶奶责罚不敢脱衣,看见铁管焊的楼梯扶手,灵光一闪,竟伸出舌头去舔——结果舌头瞬间被冻住,世界骤然安静,我成了被时间定格的困兽,急得大叫。
奶奶闻声赶来,又好气又好笑。她洒白糖、敷热毛巾,忙活半天才将我“解救”出来。那被粘掉一层皮的糗事,成了邻居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趣谈。
时光太瘦,指缝太宽,它却回馈给我如此饱满的记忆。有人说忘不了从前,其实是忘不了从前的人和事。老宅、小路、大树,一切犹在眼前,却再也回不去了。
如今每次经过这里,都会驻足片刻。物是人非,但每个角落都曾留下我的印记。
车,终究要往前开。后视镜里,那条笔直的小路越来越短,最终被收束成一个点。它曾经是我世界的全部半径,如今却只是地图上一道可以忽略的短痕。
老宅、大树、奶奶的吆喝、被粘住舌头的铁扶手……它们并没有被存放在一个叫“永恒”的角落。它们就是这整颗心。心还在跳,它们就还在。
是啊,席慕容说得对:“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我童年的那些好日子,仿佛就在这条笔直的小路上,头也不回地跑远了,快得连一声再见都来不及听清。
路,笔直地躺在身后。而我,正沿着它看不见的延长线,驶向没有那些时光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