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黔东南州三穗县台烈镇,有一个全县最大的苗族村寨——寨头村。寨头村依山傍水,房屋鳞次栉比,自然风景与人文风景完美交融,让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寨头,苗语叫做偕岛(苗文Xens Dox),修建在一个绿水青山的缓坡上,分上下两寨,上寨叫上坪,下寨叫寨头,统称为寨头。寨头村为苗族聚居村,共居住有吴、杨、万、张、潘5大姓氏12大房族1300户5500余人,是全国第二大苗寨。
苗族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历史上,苗族经历了五次较大的迁徙。“逐鹿中原”失利后,苗族先民从北方往南方迁移,居住在黄河中下游至长江中下游一带,称为“三苗”。据《战国策·魏策》:“昔三苗者,左彭蠡之波,右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其后,尧舜禹“分三苗”,三苗部落联盟被分化瓦解,苗族开始迁徙到全国各地,并走上世界的舞台。
三穗县寨头村的苗族是第三、四次大迁徙而来。据吴会师、月生《寨头苗族迁徙路线、族缘与独特文化考析》:“寨头苗族迁徙路线主要有两条:一条从长江中下游-洞庭湖-五溪地区-广西融水-古州(榕江)-剑河太拥-观么-稿雍-也雾山-寨头;一条从长江中下游-洞庭湖-五溪地区-湖南湘西-会同、天柱-报京-寨头。”历史脉络较为清晰,说明寨头很早就有苗族居住了。
在中国乡村,地名都取得比较随意,比如寨、圩、屯、头……等等,而把寨头二字合用,表示一个地方,则是一种尊称。在学术界,人们通常把苗族在贵州的迁徙和居住地区统称为苗疆,纵深超过千里,而寨头则是位于千里苗疆的最东部,有百寨之首、苗疆门户之称,这是寨头的地标文化。
走进寨头苗寨,只见四面环山,一条小河由东北部大山而来,再从南部的寨尾流出,滋润着整个苗寨。远处的山峦如同连绵不绝的屏障,给这个苗寨增添了无限的灵气。寨子里,静亭舒适与自然浑然一体的生活节奏,韵味无穷,令人叹为观止。这里人文资源丰富,以苗族文化元素为传承纽带,将苗族服饰、美食、民居、民俗、民艺等优秀传统文化串连成链,令人目不暇接,成为游客休闲娱乐的打卡胜地,也为寨头村文化旅游发展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资源禀赋。
近年来,寨头村在传统文化保护中积极创造新的就业致富门路,把传统民族节日和现代产业发展结合起来,打造“国字号”农文旅一体化发展模式。2014年,贵州省政府把寨头村列为100个旅游景区之一。2015年,贵州省苗学会授予三穗县寨头“中国苗族第一村”。
而我与寨头村的结缘,从来都不是那些远古传说和来自新闻报道,而是我在寨头的亲历亲闻。
那是一次上级单位搞的一个业务调查,要求统计山区林缘的土地庙、宗庙等民间信仰场所,以便于制定有效的森林防火措施。当我把各村护林员调查统计上来的名单录入系统时,赫然发现了寨头村有一个叫做“黑神庙”的庙名。
为什么叫“黑神庙”?我把负责这个片区的寨头村护林员万地保找来,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万地保今年65岁,已经做了6年的护林员,因为年纪较大,我们都叫他老万。据老万说,黑神庙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叫法,用汉家话翻译过来就是蚩尤庙,而蚩尤的名字在苗族是忌违,不能随便叫,于是他们就把全身漆黑的蚩尤称为黑神,庙名黑神庙。
这里面一定有很多故事,我对老万的话深信不疑。老万是个“活地图”,人很健谈,我与他聊了很久,脑海里对于寨头村黑神庙的来龙去脉和历史典故渐渐清晰,遂萌生出了要去寨头看一看黑神庙的想法。
秋雨到来,烟雨蒙蒙,滋润着大地,使风景如画的寨头村更沾染了些许仙气。一天清晨,我与老万约好,请他给我做向导,准备去寨头村的黑神庙看看,瞻仰这座传承数百年历史的苗族祖庙,近距离感受它的沉重、宏大和神秘。
寨头黑神庙修建在寨边的半山腰上,与古寨、森林长期共存,是寨头村最古老的建筑物。据族人相传,寨头黑神庙始建于明朝正统十三年(1448年),距今已有500余年历史。庙里供奉蚩尤像、祖鼓、牛角,称“嘎尤”,是苗族群众祭祀祖先、祈福纳祥的重要场所。
去往黑神庙的路上修建有一条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倒也方便游人寻找。而老万却另劈捷径,让我把车停泊在村里的国道边上,然后抄小路上去。这条小路,早在很多年前就已被当地政府用青石铺成了一级一级的石阶,沿着山势鼻直通到庙前。青石小路并不难找,来到寨头的街道上随便向一个当地的村民打听,他们就会告诉你,从芦笙堂往上去大约100米左右的地方就是黑神庙。如果你连芦笙堂也不知道,那也没关系,你还可以沿着寨子往凯里方向走,在即将上坡的公路里边有一条带护栏的青石板路,那就是去到黑神庙最近的捷径了。
寨头黑神庙在古代历经战火破坏,解放后由寨头村十二房族苗族群众全体捐资重新修建完成,占地面积约30平方米,为半封闭亭式结构,共两进,旁边立着十几块记事功德碑。黑神庙外有一棵古银杏树,已被三穗县人民政府在2017年挂上了古树名木的牌子,树龄为120年。庙里,是黑神庙内殿,有蚩尤像一尊,呈坐式,披战袍,目视前方,头顶一对牛角,右手向前掌心微抬,左手虚放于左膝部,全身漆黑,十分威武雄壮。庙门口横放着一只长方形有瓦盖的四足鼎,供人们焚香烧纸所用。黑神庙外室,左右两边各悬挂有一面巨大的战鼓和铜钟。钟上雕刻着着“国泰民安”等字样,以及禳嵌花鸟虫鱼、飞禽走兽等精美的花纹,活灵活现,在烟雾缭绕之中仿佛活了过来。
绕过炉鼎,在蚩尤像前有一面祭台,用于摆放苗族群众供奉的刀头肉、公鸡、米酒、糍粑等祭品。公鸡都是现场宰杀,祭台早已被鸡血染红,变成黑褐色,有岁月的血痕和串串鲜血滴落。不知道是蚩尤失败的血,抑或是后人流下的泪?
祭台、炉鼎、铜钟、战鼓、古树和功德碑,构成了寨头黑神庙的元素,没有豪华的装饰。这就是中国三大人文始祖之一的庙宇,简陋却庄严。而烟雾中飘散过来的血腥味,使得这一切显得十分孤单和悲壮。我不禁想起苗族的苦难史。
在古代,居无定所的苗族把全身的家产换成了金银,打造成精美而又容易携带的项链、手镯、饰品等移动财产,穿戴在妇女们身上,随着战败的悲歌开始了漫长岁月的迁徙。在这个过程中,许多记载苗族重要历史的书籍丢失了,许多男人也战死在了沙场,随着落叶一起腐烂、风化,变成了泥土和养料,滋养着脚下的大地。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除了那一身精美的银饰、古老的语言和蛮荒的习俗外,就剩下这捧在手心里的叫做蚩尤的信念,伴随着他们一路长途跋涉,餐风露宿,没有一丝留念地从北方的沃野平原迁徙到了瘴气弥漫的南方高原,蚩尤成了苗族心中的神。
寨头黑神庙,成为这里的一座时空坐标。
我不知道在世界其他地方还能不能找到像寨头黑神庙这样的“神迹”,把失败背负在身上,却并不觉得是耻辱。相反,这并不妨碍我们用伟大的眼光去审视这座有别于其他地方、其他民族的信仰和建筑,去纠正关于历史认知的偏差,这一信仰,就是四千多年。
站在蚩尤像前,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为什么每个苗寨都要有一个芦笙堂?苗族为什么把芦笙这种乐器作为族群的象征?我想,这可以从苗族的迁徙史里找到答案。
在黔东南,凡是有苗族居住的地方就有芦笙堂,芦笙堂一般修建在寨子中间,非常宽敞,四周有凉亭和美人靠,方便人们休息、聚会。芦笙堂里一年四季都不缺会制作和吹奏芦笙的男人,而一群蹁跹起舞的女人则点亮了芦笙堂的夜。据《宋史·西南溪峒诸蛮传》记载:“一个吹瓢笙如蚊纳声,良久,数十辈连袂宛转而舞,以足顿地为节。”说的就是西南地区的芦笙和芦笙舞。而最早有芦笙记载的典籍却数《诗经》里“吹笙鼓簧,吹笙吹笙,鼓簧鼓簧”的诗句,可谓是历史悠久。
从《诗经》到《宋史》,一路笙歌,一曲舞蹈,奏响了黔东南古代苗族大迁徙这一重大历史主题曲。自从3000年前苗族古先民从北到南大迁徙以后,因为远离故土家园,人们思乡心切,在风餐露宿的漫漫长路上,人们不禁拿起竹子做成的芦笙,吹奏思乡离愁,伴随着三步一回头的舞步,时而喜庆,时而哀怨,生命中所有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在芦笙的乐章里变得无比动人。于是,颠沛流离的古代苗族先民始终对寄托了全部精神的芦笙不离不弃,不论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爱到极致,视若生命。无论是离开了一个又一个故园,还是创建了一个又一个新家,动荡与安居的苗族人民都离不开芦笙,他们吹起芦笙,蹁跹起舞,把灵魂寄托于舞曲,把芦笙渗入进血液,成为民族文化记忆流传了一代又一代。
当今盛世,寨头苗族群众早已不用像先辈那样,动不动就被迫背井离家,远涉他乡了,但是芦笙却流传了下来,继续发挥着凝聚群体,奔向美好生活的作用。每逢重大节日和亲友相会,苗族人就会摆上牛角酒,戴上牛角帽,吹响芦笙曲,跳起圆舞来。那芦笙舞,妙曼之极,仿若临世的仙子;那芦笙曲,深沉粗犷,一如祖先的样子。苗家人,视芦笙为生命,永不停息,不管身居何处,有芦笙响起的地方就是家。
一支芦笙,承载着记忆;吹一支芦笙,歌唱盛世。
寨头芦笙堂位于黑神庙下边100米处。320国道、沪昆高速穿寨而过,交通非常便利,自古以来就有“千里苗疆门户”的美称。又因为寨头是千家寨,人口众多,是全国第二大苗寨。双重叠加,造就了寨头每到二月二民族节日就人满为患,热闹非凡。芦笙堂上,人们用芦笙吹奏美好的生活,用歌舞表达对党的感恩。
如果说,黑神庙和芦笙舞是寨头苗寨的人文精品,那么接龙桥、钉耙塘古战场遗址则是苗族迁徙中,历史恩赐的另一份人文“厚礼”。
气势恢宏、雾气缭绕的也雾山(苗语名山),是寨头人民的首迁居住地,非常陡峭,但是不利于耕作。一天,寨子里的几个年轻猎手追逐猎物来到寨头高山,发现这里地势平缓宽敞,植物茂盛,山下是一片开阔的坝子,一条小河从坝子边流过。猎手回去后把看到的情景告诉了寨佬,寨佬重新派人去核实,结果发现那里真如猎手所说,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经过集体决定举族搬迁,并把这个新地方取苗语名叫偕岛,意为宽阔的好地方。若干年后,搬到新地方的偕岛人人丁兴旺,生活也得到了改善,他们感念于也雾龙的保佑,于是就想把也雾龙也接到寨头来,但是中间隔着石坪河,阻断了龙脉。怎么办?寨佬决定由12大房族一起出资,一房各修一孔,共12孔,把龙脉串联起来。
据说,接龙桥修好后,寨头与也雾山的龙脉贯通,也雾龙也得以顺利过桥,寨头从此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逐渐发展成了千家苗寨。人们认为这些都是接龙桥带来的功劳,于是每年农历二月初二,村民都自发的来到久纳佬接龙桥上禳桥。后来,凡是有跨河过沟的地方,人们都要修一座桥方便行走,而不管是简陋的木桥,还是钢筋混凝土大桥,桥修好后,寨头人民逢桥必禳,禳必兴隆,逐渐发展成一大民俗节日。
此后,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二,即龙抬头的这一天,家家户户忙着做美食、祭龙神。寨头村苗寨苗族群众就要举行禳桥祭祖、万人芦笙舞、情歌对唱、游方踏青等活动,以求风调雨顺、祈盼丰年。
一座桥,连接四方;祭一座桥,五谷丰登。
寨头的另一个历史大事件与战争有关。
清咸同年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寨头及附近的苗寨由首领万官保牛联络起来,参加了台江张秀眉领导的黔东南近古代最大的一次苗族起义,史称张秀眉苗族起义,万官保牛负责镇守苗疆东大门——寨头军屯要塞。起义军气势如虹,一路攻营拔寨,最远时已打到湖南的晃州、会同、靖州一带,极大地震动了清政府。
缓过神来的清政府纠集大量武装力量进行镇压,起义军终因寡不敌众,遂宣布失败,剩余的苗族义军退守寨头大本营。谁知官兵根本不肯放过,一路追赶杀戳,义军一边抗击一边退守,来到了一个叫做钉耙塘的地方,在这里进行最后决战。
钉耙塘古战场遗址则位于寨头村东北方向一个名为钉耙塘的群山,钉耙塘山势险要,具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特点,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万官保牛是寨头人,他带领义军多次成功打退清湘军的进攻。后来,因为叛徒出卖,钉耙塘关隘被清湘军攻陷,万官保牛战死,坚持了三年(1865-1868年)的钉耙塘保卫战宣告失败。
历史已淡泊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进入新时代以来,寨头跟全国各地一样,迎来了山乡巨变。
今天,寨头黑神庙和钉耙塘古战场遗址已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寨头“二月二”祭桥节成为黔东南地区最隆重的民俗活动之一,带动了寨头旅游业的发展,每年都有大量游客前来访古探秘、摄影留念。寨头苗族婚俗、服饰、饮食、芦笙、苗歌、民族节日等早已征服了人们的猎奇心理,成为贵州东线旅游的重要旅游景点。
尽管如今的寨头苗寨,家家都住上了小洋楼,寨头已经不能称之为传统村落了。但是,这里的生活习俗、文化印记等却很好地保留了下来,成为附近县市各种协会、单位的定点场地,承载着传承苗族文化、教育交流观光的重要使命,让人们在潜移默化中增长知识、陶冶情操,提升文明素质,促进民族团结进步。
据统计,寨头村每年接待县内外游客已接近2万人次,旅游成为该村的主导产业、特色产业。台烈镇党委、镇政府支持寨头村走特色旅游发展之路,根据当地实际,努力发掘山川、遗址、民俗、民艺、文物等民族旅游资源,突出爱国主义教育和群众休闲旅游的特点,以3A级标准高起点规划,做强做大寨头苗族风情旅游产业。
突然想起后世一首关于寨头黑神庙的诗:“逐鹿一战族命改,九黎圣祖厄运哀。胞民远徙迁也雾,子裔延传到方台。明朝杨氏立宗庙,后世诸民奠祭开。堂前香火神气绕,褔佑伊人免舛灾。”历史如过眼云烟,当钟声响起,寨头黑神庙里就香火鼎盛,享受着人们的顶礼膜拜,他们的一跪一叩,无不酝含了对生活的无限希望。我想,如果当年徐霞客游贵州,能多绕一段路来到过寨头,看到了隐世于崇山峻岭中威武雄壮的黑神庙,和当地人对祖先的崇拜,一定会惊为神迹,并在《徐霞客游记》里为黑神庙留传,为蚩尤正名吧。
因为时间关系,我不得不从黑神庙里出来,把有限的位置让给前来焚香烧纸的善男信女。此时晨曦破晓,阳光已经升起,给黑神庙的青色银杏染上了一层瑰丽的光泽。回头望去,清风吹来,拂动万千杏叶,婆娑婀娜,沙沙作响,静谧而悠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