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年前的胶东,是在一个春末,天气已经和暖,天空也很蓝,早晚的空气里依旧透露着冬天离去之后留下的一点寒意。
那天上午,我曾经的小学同学樱珠满怀忧伤疲惫,背一个行李包从镇上医院蹒跚回村。一路上很怕遇到熟人,走到村口时,还是遇到了小学同学刀螂。刀螂真名不叫刀螂,只因长成瘦高个,村里青年都喜欢叫他“刀螂”,久而久之,真名倒没人叫了。在农村总是这样,大家爱叫小名或外号,很少称呼大号。
刀螂和樱珠年岁相仿,大家都是同学,因此互相知晓底细。只不过,当年我当兵已经离开村子,村里发生的一切故事与我无关,但前情后果后来都被我知晓,一直到若干年后,脑海中仍然被这些故事所萦绕。
刀螂其时一见樱珠手里提着箱子,想起前段时间的传闻,好像她跟大壮过得挺一般,心不觉猛跳了几跳,先四下张望一眼,见无人注意,便谗着脸大胆问一句:“樱桃,你到底咋回事你?真的跟大壮散伙了?”刀螂很清楚,樱珠以前上学时不叫樱珠,叫樱桃,他早已习惯以前的称呼,从来拗不过口。“樱珠”这个名字是她当年嫁给大壮才改的吧?
“管你屁事?”樱珠冷冷地埋怨,只管往前走。刀螂用力跨上一步,彻底拦住她:“要是真散了,我来追你成不?你知道我一直是一个人。”
“别想好事了,赶紧滚,给你留一点脸皮。”话既出口,还是早些年的樱珠。
刀螂愣一下,只好让开路。他知道樱珠性子急,打小在一个班上小学,樱珠还是他的班长呢!天知道小学班里的班长几乎都被小女孩霸占着。眼见樱珠头不抬眼不睁,雄纠纠从他面前走过去,仿佛打了一个大胜仗。
1
樱珠带着行囊一进家门,樱珠爸便明白是咋回事,老脸立刻沉下来,猛烈咳嗽几声,冲樱珠妈使个眼色,自己躲到院子里抽烟。
樱珠妈已经五十岁出头,腰身还是和二十多年前一样,看上去瘦瘦弱弱,她手里拿个水瓢,正勺一瓢水往锅里倒,一见樱珠进来,脸上泪痕犹在,且带些青灰色,本来心疼她,又想起樱珠爸的脸色,狠狠心,呛道:“你回来干吗?也不跟家里商量,自己就把一切做主了?”
“嗯,我要不回来,难不成你让我死外边去?”樱珠的嘴巴的确挺倔。
“不是,樱桃你咋就不替您爸您妈想想呢……”
“我现在叫樱珠,不叫樱桃。当初我就不愿意去,可是你们非得拿我换钱使。”
“行,你叫樱珠,你当初不愿嫁?那当初为啥后来同意了?还有,谁拿你当钱使了?”樱珠妈嘴上大不乐意,心里却说,当初真有点委屈她呢!记得樱珠上学期从学校放假回来,跟她拉过一点小呱,说是学校里有个男同学对她挺好,只可惜,男同学是外县人,并且家是农村的。
“妈,你有点良心没?虽说当时没拿我换钱,不也换了一栋房子?咱家的新房子不都是他们家盖的?”
“那是为了恁弟弟。咱家那么穷,你爸身体又不好,我也不能干沉活,你要随了心意嫁给外县那小子,恁弟弟连个房子都没有,这辈子不用娶媳妇了?”
只一句话,把樱珠堵个两眼发红,再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临了只哽咽着一句:“现在房子已经有了,也该我自己说了算吧!”
“什么啊?你可都有孩子了,都快三个月了吧?只要有个孩子在身边,守着过一辈子就行,咋那么多事呢?”
“妈,我……孩子……没了,今天上午刚去的医院。”
“你说啥,孩子已经没了……”
樱珠妈闻听大吃一惊,两眼紧盯着女儿的脸,这才发现她脸上毫无血色。樱珠爸似乎在屋外也听到,才跑进屋,只见樱珠早泪流满面,几步跑回自己屋,“砰”地把门关上。
“小丫头刚才说啥?她的孩子没了?是她自己去的医院?她也不怕出啥事儿?恐怕这次她这次是铁了心要跟大壮散伙对不对?她要真散了伙,咱可咋跟亲家交待呢?”樱珠爸现在脸色扭曲成麻花,且举起粗糙的巴掌猛拍大腿,脸色同样苍白恐怖。
“这都是什么事儿呢?都是叫你打小惯的,以前那么听话的孩子,咋才结婚一年多就不听话了呢?”樱珠妈其时早全身无力,又怕闺女出事,放下手里的水瓢,赶紧去拍房门,才拍了两下,听屋里又在喊:“干什么啊你们?俺俩一直好不上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爸,妈,难不成你们真想逼死我啊?”话音既落,屋里早传出嚎啕大哭……
当妈的最听不得女儿哭,樱珠妈闻听女儿一哭,自己便跟着流起泪来,对樱珠爸道:“他爸,要不就算了吧?当年还真是委屈她了。”樱珠爸微微摇头道:“你以为我不心疼她?毕竟是咱的亲闺女,可是亲家那边咋办……”
话音未落,院子里早飞来一阵脚步,是很敦实的那种。紧跟着人影一闪,大壮急慌慌闯进来,四下一寻觅,不想里屋的哭声戛然而止,急冲樱珠爸道:“爸,俺媳妇呢?”
大壮长得五大三粗,名符其实。大壮当年只上到小学五年级就辍学,那时他已经长到半大小子,比同龄的孩子都敦实,干脆跟着父亲开拖拉机搞运输,才十多岁的孩子就敢开拖拉机,经常在村后公路上来回穿梭,看见的人无不惊奇。大壮再长大些,便买了一辆汽车搞运输,一年能挣不少钱。大壮彻底长大成人,他爹便开始为他说亲事,找人介绍几个外村的姑娘,高矮胖瘦不一,除了他看不上的,剩下的都是看不上他的。那年樱珠从学校放暑假回来,被他在路上碰见,当年的小黄毛丫头居然长成了七仙女?顿时谁也不放在眼里,只跟父亲说,这辈子不娶便罢,要娶只能娶樱桃。
那时樱珠还不叫樱珠,叫樱桃。
樱珠爸一见到大壮找上门来,人立刻矮了三分,唯唯诺诺道:“大壮你来了?是不是樱珠惹你生气了?你没看见我们正在劝她呢?”
大壮一见丈人挺可怜的样子,倒也不恼,缓些口气道:“爸,我知道我配不上樱珠,我也知道她是受了外人的影响,这些事我都不计较。我只想领着她回家,等她把孩子生下来,我们一起把孩子带大,除此之外,她再想干点啥都随她。”
“你是说孩子?其实孩子他(她)……”樱珠妈努努嘴唇,干张几下,没敢往下说。
“噢,你是说孩子?那个大壮,孩子的事情好说。不过……”樱珠爸本来想圆一下,不想说话开始磕巴,干脆不看大壮,立刻转向房门拍两下,道:“听见了吧樱珠?人家大壮对你有多好?不管你怎么使风撒气,人家都不怨你,只想着和你好好过日子,你说你咋那么不懂事呢?”
房门忽然打开,只见樱珠直挺挺站在门口,脸色像刚刚被冰水敷过,显得无比苍白,只冷言对大壮道:“我婚也跟你结了,人也跟你睡了,孩子倒是有些日子了,可是现在又没了。我不想骗你,上午我去镇医院了。你自己说,我还欠你什么?欠你一条命?你要拿回去,我现在就跟你走。”
樱珠说到这儿,心里像是在滴血。自从和大壮结婚,她倒坚持过一些日子,不肯让他碰自己。大壮却也听话,这样一直别扭大半年,终于有一天,大壮在外面喝了酒,半夜回到家像发了疯,任凭她再三挣扎,最终却也放弃,心说,反正是自己欠人家的,就此还账也成。不成想,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并且大壮每次喝完酒就来劲,每次樱珠都是紧闭了眼睛根本瞅都不瞅他一眼,直到后来身上的例假突然没来……
“你说啥?咱的孩子,没了?”大壮闻听大吃一惊。当初刚结婚时,樱珠不让他碰她,幸亏一帮狐朋狗友给他支了招,最后霸王硬上弓,可是,每次看见樱珠紧闭双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觉得无趣,只能草草了事。直到后来她怀上孩子,再不敢碰她,只想着她能把孩子生下来,从此安心过日子。
“没了,真没了,我没有理由骗你。我刚刚从医院回来,还开了病历,你要看吗?”
“你真狠得下心?你咋能这样呢?咋也不征求我的意见?”大壮的脸色扭曲着,四处寻觅着,灶台前墙上倒挂着一把菜刀,只需几步就能拿到。樱珠注意到他的眼神,似乎毫无恐惧。
“我还要征求你的意见?你配吗?你还真以为我能跟你过一辈子?哦,我倒忘了,你还给俺们家盖了一栋房子,大概花了三万多?这笔账就当我欠你们的,以后我想办法还给你们家成不?”
大壮现在真傻了,难过地直摇头,眼见脸色青白,突然倒退几步。樱珠爸挺紧张,连忙劝道:“好女婿,不听她的,她现在是在气头上,等我和你妈劝劝她。”大壮微微摇头,道:“孩子都没了,再说别的有啥用?行,樱珠,我这辈子算认错人了,你爱咋的咋的,随你吧!”
大壮这一句话倒出乎樱珠意外。未等她回话,只见大壮早铁青着脸出了屋门,跨过门槛时,差点被绊倒。樱珠妈急到樱珠面前,小声埋怨樱珠:“你到底咋回事?他家真是给您弟弟盖了五间大瓦房,人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砰”,樱珠撤回内室,用力将门关上。隐隐从里面传出“嘤嘤”的哭声……
“天哪,咱俩是不是在做孽啊?”樱珠爸望着紧闭的房门,不觉倒退几步,有气无力地道。
2
樱珠在外出上学之前还不叫樱珠,叫樱桃。那一年是大专最后一年,到春节放假时,她还未毕业。当地各家各户每到过年都要做几锅白面饽饽,樱桃也要帮她妈做。她妈偶尔抬头,瞅着女儿白皙的脸蛋被一缕黑发半遮掩着,那时女孩尚未兴起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女儿圆圆的脸蛋特别像她,眼睛像是包藏着一汪黑水,跟她年轻时特别像。
樱桃妈爱惜地瞅着樱桃,嘴里闲不住,道:“樱桃,等会做完饽饽,你去趟恁二婶家。”
樱桃手上不停,身上力气还是稚嫩了些,拼力揉着面团,抬起头问:“妈,现在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去她家干啥?”
樱桃妈平静地瞅她一眼,爱惜地道:“等去了就知道了。恁二婶打小疼你,就是没事也该去看看她。”
樱桃知道二婶对自己好,才考上大专时,二婶居然把自己手上戴的一块结婚时二叔给她买的小坤表送给她,说是给她上学的礼物。那块小手表虽说是国产货,也是二婶的心爱之物,至今还戴在她手腕上,只要放在耳边,一定能听见秒针发出“沙沙”的声音。
樱桃忽然又想起在学校时的同桌杨杨,他是第二个给自己买礼物的吧?不过他是邻县的,平时里上课倒没什么,课余倒是邀请过她两次一起逛街。她当时一年牢记妈的话,在学校就要好好学习,将来是要分回老家的,所以千万不要跟外地的男孩打交道,有些事,一旦沾上就再也抹不掉。
但是,杨杨好像还是挺在意她吧!有一次,他晚上外出回来,居然委托跟她同宿舍的于兰兰喊她去操场,她本来不想去,于兰兰非叫她去,她说我去也行,不过你得陪着。于兰兰大概以为樱桃是想让她当护花使者,当仁不让就去陪着去了。结果杨杨见到她俩之后,略有些窘,只把一塑料袋大樱桃塞到她手里,掉头就跑。
过年的馒头做完了,花饽饽也有,枣饽饽也有,樱桃感觉她妈的手挺巧,做出来的馒头又白又甜,全都是她最爱吃的。她很快洗干净手,因为平常不太做农活,她的手长得细嫩白皙,偶尔上街被村里小青年看到,都喜欢多瞅几眼。
樱桃去二婶家时,意外遇见刀螂,其时刀螂嘴里正叼一根烟,准备到旺财家玩几把。刀螂对扑克牌九麻将很精通,每年过完年就外出,据说专门干这一行,但他从不自己下注,只是帮别人看牌。刀螂一般过年过节都回来,尤其过大年,村里很热闹,他自己也经常下场子,只为图个热闹,从不使诈,这一点村里的小青年都认同。只是一点,他的名声在外,又常年不着家,便很难说上媳妇,一直一个人混日子。
刀螂一见樱桃,精神头就上来,连忙上前打招呼:“樱桃,放寒假了?今晚镇上电影院有歌舞演出,我去买两张票吧!”樱桃一见是他,心里便没兴趣,毕竟是同学,笑吟吟道:“刀螂你另外找个人去吧,我还得帮俺妈干活呢!”刀螂自从见到樱桃,早没了打牌的心思,瞅瞅樱桃的脸蛋儿白里透着粉红,樱桃穿的大红色面包服并不值钱,在她身上却也包裹得凹凸有致。刀螂斜着眼再瞅瞅樱桃的手,樱桃吓得早把两手插进衣兜。刀螂在心里笑了,又说:“干活也不差这一晚上,等看完歌舞,往后您家再有啥活,我帮你们干。”樱桃心里“咯噔”一下,心说他不会是想坏事吧?嘴角仍然溢出一丝笑意道:“谢谢你好心,我现在真有事,拜拜!”
樱桃说完,赶紧转身离去。刀螂听到那一声“拜拜”,浑身立刻散了架,牌也没心思打了,犹豫一下,远远尾随樱桃而去。
樱桃走出几十步,知道刀螂跟在身后。她也不害怕,毕竟一个村子的,并且当年在小学时她当过他的班长。樱桃再走几步,突然回头,把刀螂吓一跳,心知她对自己不感兴趣。刀螂愣怔着站住,看樱桃再往前走,眼见进了二婶家。刀螂知道再没有理由跟进去,只能远远瞅着,心说,樱桃上她二婶家干啥?无论如何,今晚得想办法请她看场歌舞。
樱桃一步踏进二婶家堂屋,不想村里大壮正坐在茶几前的沙发上,茶几上还摆放着一盘炒花生、一盘炒瓜子和一盘苹果,另外还有一碟子糖果。都是自己村的,大家早就相熟,樱桃也没当大壮是一回事。二婶闻听樱桃进来,早从里间出来,满脸是笑,问:“樱桃,您家的活都忙完了?赶紧坐下吃花生吃糖,对了,你还是先吃个苹果吧!大壮,快给樱桃拿苹果。”
樱桃被二婶半推着坐到沙发上,大壮坐在里面,连忙伸出粗大的手拿苹果递给她。樱桃就觉得不自在,大壮是个大男人呢!要大自己三、四岁吧!大壮长得模样还行,就是粗手大脚,另外樱桃知道他下学早,平时不爱看书就爱抽烟喝酒,另外喜欢找人赌小钱,心里便不爱搭理他。
“大壮你坐这边。樱桃,人家大壮给你拿苹果呢!你快接着。”二婶此时心情极度舒畅,又令樱桃不安。樱桃算是看出来了,二婶大概是想给他俩弄一点故事吧?莫不是……一想到那个,樱桃的脸瞬间一阵发烧,一定红得不行。樱桃并没有接大壮的苹果,就想赶紧离开。便对二婶道:“二婶,您家要是有活我就帮帮,要是没别的事,我找俺水莲姐还有点事呢。”
樱桃不接苹果,大壮伸出的手就有些僵硬,傻愣愣望着二婶,不知如何是好。二婶心里早有准备,连忙对樱桃道:“你还要去找水莲?也没啥事吧?就在二婶这儿说说话多好?二婶其实找你有事呢!大壮你就不能主动说几句?樱桃我跟你说,大壮这几年事业干的挺兴旺,他和他爸一年跑运输能挣好几万。要说咱村现在条件比他家好的根本没几个,樱桃你们好好拉拉,大壮说他就想找你说说话,别人谁都不稀罕。”
二婶一阵说得露骨,樱桃就不乐意了。樱桃终于站起来,还是不好跟二婶恼,只能陪着笑道:“二婶,您要有别的事我都可以帮,要是真没事,那我先走了。”
樱桃说完,抬腿就走。二婶还想拦她,哪里拦得住?眼见樱桃已经出门,只得回过身冲大壮道:“你真是个木头,我好不容易把人给你叫过来,你嘴巴就不能甜一点?”大壮说:“二婶,我一向不会说道,要不全仗着你?二婶你放心,真要把事给说成了,我给你两千块。”
二婶闻听,脸上也无笑意,嘴里只是道:“我也不是稀罕恁家的钱,还不是想替俺侄女找个好人家?那行,一会我找俺大伯哥大嫂说说去。行你先回家吧!好事多磨,你得有点耐心。”
二婶说完,立刻解下围裙要出门。大壮一见没自己啥事,心说,总算是跟樱桃见了一面,便心满意足,立刻先出了门。二婶紧随其后,二人出院门之后,自然分道扬镳。
3
樱桃从二婶家出来后,并没有找水莲,一直向北走出村子,想要到村后河堤上转转。快到春节了,天气似乎比之前一段时间好转些,西北风并不怎么冷,河堤上只有枯黄的草,另外还有一丛丛的白茅。
樱桃很喜欢村后的河堤,当年小时候,她经常跟几个男孩子到河堤上玩。有个男孩叫冬冬,很调皮,天天在野外晒得黑乎乎的,经常上树下河,尤其春夏秋时会用罐头瓶子在小河浅浅的水里等小鱼,每次他把小半块馒头或者啃没了肉的猪骨头放进空罐头瓶,然后放在小河边浅水里,不消几分钟,只见有数条小麦穗鱼钻进透明的罐头瓶,冬冬突然冲下去,一只手捂瓶口,一只手拿起罐头瓶,一定会捉到三五条麦穗鱼。
冬冬每次捉了鱼都不往家带,他是个小人精,每次都是提前从家里带了火柴和铁丝,用空罐头瓶捉到小鱼,把小的全放了,大些的鱼用铁丝串了,拣一小堆干草点火烤鱼,有时趁捉鱼时机,在小河边草丛中捉些蚂蚱,也放在火里烤得焦黄,自然跟樱桃同享。只可惜,冬冬父亲是外地人,数十年前冬冬才升小学二年级,他父亲就带着冬冬举家搬迁,从此再无消息。
要是冬冬还在村子里,也该长大了吧?樱桃想到这儿,脸上忽然有点热。真是,前些年对男孩还敬而远之,这几年自己到底咋的了?白天黑夜,眼前不时出现杨杨,或者是冬冬。挺可惜,她现在站在小河边,心里只是冬冬小时候的模样。要是冬冬也跟杨杨长得一样,要是他还在村子里,该多好?
樱桃正散漫地走着,看冬天河边的垂柳枝杆却也青绿,这算是一种潜伏的生机?每年春天都是它最新泛出嫩黄吧?然后才是槐树,大白扬……哦,小河边的两行垂柳,也是村里孩子们的乐园呢!只要柳枝长满嫩芽,柳莺就飞来了,那是一种很精致的小鸟,比麻雀要小不少,特别活泼可爱,常常有男孩子拿了弹弓和泥丸打她。有一次冬冬也拿弹弓打它,居然还打到一只,把她心疼的抹着鼻子流了小半天泪,从此冬冬再也不打柳莺。
樱桃蹲下去,顺手掐一根白绒绒的茅花,微微举起来使劲瞅着,不知雪白的茅花里会不会幻化出冬冬。怎回事?真是有个人影出现了,不是冬冬,是刀螂!只见他远远走来,肯定还是冲她来的。樱桃吓了一跳。连忙往村里走几步,刀螂似乎更快,转眼靠近她。
对于刀螂,樱桃根本毫无惧意,依旧有足够的勇气看他,道:“刀螂,你可是有点讨人嫌,别整天像个娘们瞎磨叽好不好?”刀螂根本不瞅樱桃的脸,死死盯住樱桃挺起的胸,狠狠咽一口唾沫,道:“要说起来我也不比大壮差,他吃的是力气饭,我吃的是手艺饭,要是你愿意,我倒愿意一辈子挣钱养活你,啥时候也不让你干活。”樱桃冷笑一声,道:“你那手艺我不稀罕,我和你的脾气根本不相投,你能挣也能花,随便寻一个媳妇,哪个都比我强。”
樱桃一张口就是堵心窝子的话,无非彻底想死了刀螂的心。不错,刀螂当时听到樱珠的话,脸上像是长满冰溜子,扭头就走,从此后真没再纠缠她,直到她和大壮结了婚又决裂之后。
樱桃那天从后河堤回家,远远看到二婶从她家出来,只见她妈满脸欢喜。心思略略一沉,心说,二婶莫不是又为了大壮?便存了戒心。樱桃一进家门,她妈满脸是笑迎上来,她爸也满脸是笑地迎上来。她妈瞪她爸一眼,示意他一边去。樱桃看见,嘴角便咧出一丝奇怪的笑意,问她妈:“二婶刚才上咱家,是不是来提亲的?”
“是啊是啊,恁二婶打小就心疼你,这次可是给你找了一个好人家。”
“什么好人家?是大壮家吧?不错,他家条件真挺好,要啥有啥。”
她嘴里说的反话,她妈却当了真,立刻欢天喜地道:“哎呀樱桃,你咋知道是他家呢?要说大壮真是能干,他爸也能干,爷儿俩都能干,他家也真是有钱,另外他家那五间大瓦房在咱村里可是数一数二呢!另外他家的大彩电也是咱村最大的……”
“还有呢?”樱桃心里开始冷笑,继续问。
“还有?他家还有新买的摩托车,据说下一步还想买一辆小汽车。另外冰箱洗衣机都有。人家说了,现在就缺你这个人。樱桃,也不知道大壮看上你啥了,反正你要是同意,等过了门就是掉到福囤子了。”
“他家就这些吗?要是就这些,那这个福囤子我可享受不起。妈你知不知道,他爱抽烟喝酒,小学还没毕业,我可是大专毕业。”
“大专毕业有个屁用?现在又不包分配,毕业了不还是来家种地?”她爸急了,远远扔过来这么一句。
“不包分配也不行,我跟他根本没有共同语言。”樱桃干脆掏出心窝子里话。是啊,打小她就不喜欢大壮,看上去木木讷讷,打牌抽烟喝酒赌小钱都会,只要上了赌场,不把口袋里的钱输光绝不回家。
“不是,樱桃,你要答应了,人家可不止这些。樱桃你知不知道,大壮和他爸还准备给咱盖一栋大瓦房,咱家条件不好,要是房子盖起来,您弟弟以后结婚房子就不愁了。”
“妈,爸,你们这是,把我给卖了?我还能值一栋大瓦房?”樱桃急了,她打小爱看书,《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也看过,她挺佩服杜十娘的勇气,一个有尊严的女人,最讨厌自己的命运被别人给主宰。
“樱桃,你就答应爸和妈吧!无非大壮老实了些,还有文化,现在有文化管用吗?大壮和他爸都没文化,不是村里条件最好的?人家逢年过节都能吃上烧鸡,想吃啥就吃啥,可是咱家呢?我和您爸都有病,光是供你上学,这几年把种地挣的钱都花光了。要不,妈求你了行不?”
樱桃妈一边说着,突然在樱桃面前跪下。樱桃当场愣住,瞅着蹲在院子里抽烟的爸爸,心一酸,眼泪就下来了,连声说:“我不同意,我不答应,你们就是想把我给卖了,你们想要大瓦房,等我找到工作给俺弟弟盖行不行?”
樱桃说完,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自从十三四岁,樱桃就一个人睡,弟弟跟爸妈在另外一间炕上睡。这间卧室属于她的私人领地,无论心情高兴还是忧伤,她只要进了房间,把房门一关,心就开始静下来,任谁也打扰不到她。
樱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着自己的心情流了一会泪。她爸她妈倒着急,生怕出啥事,急敲了一阵子门,她也不开。樱桃哭到最后,心劲儿过去,忽然就想,爸和妈也真挺不容易,妈早年成分不好,在村里一直不被人看重,在农村长得挺好看一个女人,楞是嫁了爸爸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这辈子她和爸没过几天好日子吧!无非大包干之后一年到害忙活那几亩地,再就为了两个孩子,一年到头也剩不个几百块。唉,有时候听大人说起人的命,人的命难道真由不了自己?
樱桃忽然就想通了。任何女孩,尽管再有自己的憧憬,无非要嫁一个男人,男人拿她好,就过一辈子,要是不好,也可以凑和,再过不下去分开就是。樱桃想到这儿,连忙擦干眼泪,走到房门前,一把拉开房门,大声道:“爸,妈,你们不用犯愁,我没事,你们想咋样就咋样,反正我这辈子欠你们的,就听你们的行不?”
樱桃说完,以为爸和妈会高兴,不想她爸爸摇摇头,扭头就走。她妈也不是兴高采烈的模样,反倒增添一脸愁容,眼角还有一点点泪花花……
那年秋天,樱桃大专毕业了。现在国家已经不再包分配,大专生回农村继续务农很正常。幸好樱桃学的是农业技术,心说,就是在农村里创一番业也行。
不过,她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要嫁给大壮。那年秋天头着收秋,两家子就开始议论亲事,并商量着先验家,是女方到男方家验家,这是当地订亲的一种形式。其实都是一个村的,樱桃家是什么模样,大壮家有几间房子,院子里屋里有什么摆设,两家子都知明知白,无非要让全村人看看,两家子正式结亲了。还有更重要的,二婶算是媒人从中说事,她亲自出面找大壮爸爸,说樱桃家一分钱彩礼不要,但在孩子们结婚之前,务必给樱桃家盖起一栋五间大瓦房,并安装好门窗收拾利索。哦,五间大瓦房,还有收拾利索,在当时年代,一共得三万多块。可是大壮爸爸一点推挡没有就答应了。樱桃长得好看,樱桃又是村里唯一的大专生,儿子对他简直就像着了魔,这样的儿媳妇上哪找去?
到第二年春天,五间大瓦房就盖起来。再到五一节前后,已经全部收拾停当。
五一节来到,樱桃终于要嫁人了。不嫁不行,樱桃做事有原则,欠人家的总是要还的,樱桃不想做一个失信的人。
樱桃和大壮家的婚礼举办的轰轰烈烈。大壮爸爸从镇上请到最好的司仪,又花两千块雇到一色六辆崭新的桑塔纳轿车。那天大壮显得特别精神,逢人就撒烟,热情地用打火机给来宾逐一点烟。樱桃的脸色却有点刹白,偶尔笑一笑也是挺勉强。看到她爸她妈时,眉头却微皱一下。大概她只是把婚礼当成人生中一个无法回避的过程吧!
有一件事情令所有人意想不到,樱桃在领结婚证前,非要把自己的名字给改了,叫樱珠。村里人都不知道“樱珠”是什么意思,只有樱桃自己明白,她在上学时学的是林业专业,已经接触到这种新奇的果树。当时已经申领身份证,樱桃要现改名字,自然影响到领结婚证,大壮很着急,说是会耽误结婚,樱桃说:“我就改个名你也反对,以后还说听我的,你这是听我的?”大壮闻言,便不敢再反驳。改名字要通过公安局派出所,挺费时,后来领结婚证实在来不及,只好先举行婚礼。
从此之后,村里少了一个“樱桃”,多了一个叫“樱珠”的女孩,不,是新媳妇。不过,这个新媳妇似乎并没有新婚的快乐,自从结婚开始,樱珠爸和樱珠妈再没看见女儿发自内心的笑脸。直到她后来发现自己怀了孕,并且医生说孩子可能不太健康,她终于彻底崩溃……
4
樱珠离开大壮家回到娘家之后,小住没几天,就感觉到不自在。
其实她爸她妈都没什么说道,弟弟也没啥说道,只是大家对她的目光都有些不同吧?她心里却也明白,自从嫁出去,她已经不是这个家的人了。
更重要的是,弟弟已经在相亲,小女孩是邻村的,和弟弟挺般配,而且媒人跟对方一说她家有五间崭新的大瓦房,对方立刻答应了。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媒人跟樱珠妈说,樱珠是嫁出去的人,整天呆在家里会影响到女方态度,对方一定会问,一个结了婚的大姑子整天在家算啥事儿?
樱珠听到这些,知道这个家已经不属于自己,尽管她爸仍然是亲爸,她妈仍然是亲妈。
樱珠决定出去走走,到底上哪里去,她心中没有数。或者到镇上转转,打个工或做个小生意也成。或者上邻县看看?哦,当初在学校时给她买礼物的同学杨杨,现在不知咋样了?还有小时候的玩伴冬冬,他现在好吗?还记得当年在小河边给一个小女孩吃烤鱼?那时节真好,孩子们的心里,只有村后的小河以及河边的垂柳在春夏秋冬中四季变化,只有清澈河水中的小鱼,只有远处落下的过路水鸭和偶尔见到的长腿白鹭,另外还有一群小孩子春夏秋冬在小河边无忧无虑地嬉戏。那时候,小冬冬仿佛永远是嬉戏孩子中的主角。
但是这一切已经永远地逝去。唉,男人女人,为啥都要长大呢?
弟弟相亲的那天早上,樱珠背个旅行包要走了。
樱珠临出门时,弟弟有点不舍,眼睛还有点红,说:“,今天是个喜日子,你这是要去哪里?”姐樱珠瞅瞅已经长大的弟弟,心里略有一点点酸楚,摇摇头,道:“弟弟,今天是你的喜日子,姐在家不合适,不过姐心里可是真高兴,从今往后,你算是长大了,以后这个家你要多操心,不要让爸和妈再吃苦。”弟弟犹豫着道:“姐,这到底是啥讲究?其实我根本不当回事,要不你还是别走了?”樱珠说:“不行,有咱爸咱妈在,我不给他们添难为。等相完亲,你好好哄着恁媳妇,千万别让她受委屈,等过些日子我办完事就回来。”
樱珠说完,眼圈早红了,感觉有泪水要涌出来,急忙转身出门,一直走出十几步,偷偷抹一把脸上的泪水,赶紧离去。
樱珠一走就是一年多,家里人一直联系不上,一直替她担心,她爸她妈逢年过节时也总是叹气,后悔把樱珠给逼走了。一直到那年秋末时,樱珠忽然回来了,还给她爸她妈和弟弟带了几大包礼物。樱珠这次回来是办理离婚手续的,说是离婚手续,当初二人也未来得及领证,无非她想给大壮一个交待。其时大壮还想维持下去,又找二婶央求说事。二婶一见着樱珠就流起泪来,道:“樱珠对不起,二婶也想不到会是这种样子,二婶这辈子给你添难为了。”反倒是樱珠回过头来劝二婶:“二婶我不怨你,一切都怨我自己,二婶你这辈子对我好,我永远记在心里。”
出乎所有人意料,樱珠特意请二婶把大壮叫到二婶家里,和大壮正式谈条件,樱珠这次居然给大壮捎回一万块钱,并说明剩下的钱等过两年还他。大壮此时心里虽然有点恨樱珠,但还是有点不舍,说:“我不要钱,只要你回来继续过日子。”樱珠冷笑一声,道:“咱俩的事本来就是个错误,你应该对你自己做主,我也要对我做主,你记住,我以前感觉有点欠你的,以后我再也不欠你任何东西。”
到此时,大壮两眼紧盯着茶几上的一万块钱,又瞅一眼樱珠坚定的目光,只能想通了,彻底依从她。
樱珠很坚决地和大壮处理完离婚事宜,便准备再次离家远行。那天早上,她爸她妈要送她出村,她高低不让送。弟弟坚持着帮她拿行李,樱珠只好答应。弟弟一直把她送到村外桥头,远远看见停着一辆出租车,一个挺高大的男孩站在出租车旁。樱珠带弟弟过去,对弟弟说:“这是你哥,叫哥。”弟弟乖巧地叫了声:“哥!”樱珠又说:“行,我们先走了,俺们现在事情挺忙的,平常顾不上往家跑,等你结婚时姐再回来……”
樱珠这次离开娘家,便不经常回来。大概又过了两年多,弟弟要结婚,樱珠得了信儿,很快和男孩一起赶回来参加婚礼。樱珠参加完婚礼,第二天又走了。她这次回来,引起好些人注意。有热心的人便问弟弟:“您姐这是上哪了?咋一年两年也不回来趟?”弟弟说:“俺姐去的地方离咱这儿挺远,听说她去教山里人种樱珠了,全村都是俺姐教的。现在村里的人都靠樱珠发了财。俺姐现在还当上村干部了,平时挺忙的。”
村里人第一次听说“樱珠”这个词,问弟弟:“樱珠是什么?”
弟弟回答:“樱珠就是樱桃,但是比樱桃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