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当一个家族传承中存在着诸多不幸,在这不幸之中,一定隐藏着太多令人叹息、且让人难忘的东西。
有年夏天晚上,娘坐在炕头拿个蒲扇替我扇蚊子,那时我才十来岁,看着娘的慈祥,一时想起姥娘。就问娘,你和俺姥娘为啥差不多大?娘拿根烟用火柴点上,沉默半晌,道,你想知道?恁姥爷和姥娘都不是亲的,恁舅也不是亲的。恁姥爷姥娘早没了,是恁老姥娘过继了恁舅,恁舅的爹娘就成了恁姥爷姥娘。
娘说的家族史挺拗口,听起来挺复杂。
弄半天,我竟从来没见过亲姥爷和亲姥娘?他们到底上哪了?再问,娘深吸一口烟,吐出去,道,别问了,全都没了,现在恁姥娘拿你不是挺好的?
二十几年后的一个冬天,天气还算不错,忽然又想起姥娘。姥娘当年跟着舅过继到老姥娘家,一定知道内情。那天车子到达姥娘家门口停下,刚一推开黑漆木门,姥娘就迎出来:“是良子来了?良子,你可是有些年没来了?你来看我就行,还捎啥东……”
姥娘已经八十多岁,说话却还脆快。姥娘真是老了,岁月的刻刀已经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年轮。她的头发也已经花白,间有几缕散飘着。她的笑容也老了,她努力想把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却只能展到一半就完全僵住。跟着姥娘进屋,看她欢天喜地忙碌。不多时,泡上一壶茶水。姥娘将茶盘端到我面前,我主动上前先给姥娘倒一杯热茶,滚滚茶汤从壶嘴流出,淡淡的茉莉花香冲进脑海,味道跟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姥娘,我这次不光来看您,还想问些事情。俺亲姥娘,还有俺亲姥爷,他们当年是咋回事?
姥娘听了我的话,愣一下,慌得我忙又解释。姥娘终于笑了,道,姥娘不是怕你跟姥娘疏远,你现在想听亲姥爷和亲姥娘的故事了?良子,你是想把恁姥爷姥娘写到书里?恁姥爷和姥娘可都是好人,只是时运不济,当年咱这儿遭了日本人。我当时也不大,那些事情都还记得,毕竟是在一个村子,我又比恁娘大六七岁。恁姥爷和恁姥娘出事那年,日本鬼正在镇上建炮楼。当年恁娘才两岁,恁姥娘的小名叫青桃。
青桃?我打个愣怔,青桃是什么意思?是青涩未成熟的桃子?
伴随着姥娘的回忆,一段关于亲姥爷和亲姥娘的伤感故事开始复原……
1
“南大洼,犯秋涝,年年种五谷,十年九遭收不着;春上种棉籽儿,四月见青苗,五月节节高;六月棉花儿开,七月树上结青桃;八月九月忙采棉,隆冬到来有棉袄……”
七月见青桃?亲姥娘是七月生的?那时节地里棉花棵儿已经长满了青桃?亲姥娘的名字是跟棉花有关?
在那个年代,村子里有富户和穷户之分。村里的富户是聚福,他家有上千亩地,占了村子多半数。他家地多,种东西也杂,有粮食,也有花生、豆子和棉花。村里人都说,聚富家过日子跟皇上差不多,想要吃啥有啥,想要买啥就买啥。而村里的穷人,不过三亩二亩地,要么种粮食,要么种一点棉花,收了之后还要交乱七八糟的差粮,自然也不够吃,只好再租聚福家几亩地做佃户,忙里忙外一年,只够勉强饿不死。
穷人大多穷得要命,整天为吃的犯愁,大多地里种的自然是粮食。老姥爷家里却年年种棉花。老姥爷每年都要把自家五亩地全部种上棉花,春天见棉苗儿,夏天开出黄白的花儿,等到夏末时,就长出一颗颗青青的棉桃,真像未熟的小桃子。等到秋风吹起,满地棉桃一个个开始裂开嘴吐出一缕缕雪白的棉花。拾了棉花拿到集上换粮食,倒比种粮食强。老姥爷是种棉花的老把式,每年村里的富户聚福也请老姥爷上门帮着种棉花,春季种上,夏季忙着修理打茬,眼瞅着棉花棵儿结满青桃,聚福便送老姥爷一斗豆子两斗小米。
那时日本人还没有到本地。老姥爷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亲姥爷根儿才满十八岁,老姥爷想送他去镇上跟杂货店掌柜学做生意,根儿不肯去,因为根儿心里的青桃已经长大了。青桃是本村老好人家的独生嫚姑子。自打十几岁起,根儿每天都希望能看到青桃。青桃家的地邻着姥爷家的棉花地,青桃春夏秋冬四季身上总是一件破青布褂子,小时候看上去黄黄瘦瘦,这几年却是越来越好看了。
两家地块挨得近,就发生些故事也是正常。
那年上了秋,青桃过晌去自家地里瞅地瓜,眼瞅着根儿家的棉花地里飘起一团团雪白的花絮,两眼就发直。偶尔瞅了一朵棉花絮儿被风吹到自家地里,连忙拿脚踩住,然后蹲下身子伸出小手紧紧攒住,才起身要走,迎面碰上根儿。根儿比青桃大两岁,个头比青桃高半头,身子长得也敦实,夏天根儿喜欢穿短褂,胳膊上全是健子肉。青桃一看到根儿身上的健子肉心就猛跳。
站住!根儿突然大喊一声。
青桃冷不防,吓得身子一哆嗦,心说,根儿今天是犯神经了?
你手里拿的是啥东西?一个大姑娘家还兴偷东西啊?根儿睐着眼睛盯着青桃手里的东西,板着脸一丝不笑。
我,我……青桃的脸早红了,心也慌得不行,畏手畏脚往后倒退,手早背到身后。
拿出来让我看看吧!根儿的脸现在像天上阴了云彩,立刻就要电闪雷鸣。其实他就喜欢看青桃被她吓着的样子。
青桃再往后倒退,一不小心,脚下踩到软软的东西,吓得“妈呀”一声倒下去,青布褂儿刮到棉花棵上,发出“吱吱”声音。
根儿吃了一惊,连忙上前一步想要扶起青桃,看她两眼紧闭脸色刹白,胸前鼓鼓胀胀,根儿只是瞅了一眼就不敢再看。根儿的目光又落到青桃手上,只见她的右手还紧紧攒着一小团棉花。根儿上下打量,不敢下手。一歪头,马上知道青桃倒下去的原因,只见青桃脚下盘着一团土黄色的东西,突然伸展开身子,“呲溜”一声朝着棉花棵地跑去,经过之处都是些干枯的棉花叶儿,“唰唰”的声音刺耳。
根儿慌的一把抓住青桃左手,再用右手一搀,将青桃半扶起,问,刚才没咬着你吧?没事吧?
此时,青桃哪里还有气息?分明嘴角溢出一丝白沫。根儿当场吓呆,一时想起娘在家里跌倒,爹拿大拇指甲掐娘的上嘴唇。根儿连忙也用手指掐,青桃嘴唇好软好软,根儿不忍心下手。可是眼下是救命,根儿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下,两下,三下,只掐了三下,只听青桃嘴里发出“丝”的一声响,似是喉咙里透了气,再一看,青桃大大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儿,忽然坐起来,又急忙跳起来,先瞅瞅脚下,又四下寻觅,两眼全是惊恐。
不用找啦,它早走了。是条菜长虫,不咬人。根儿赶紧劝她,又看她手里的棉花。青桃显然察觉根儿的目光,一眼看到手里的棉花,像被火灼了一下,连忙远远地抛开去,扭头就走。
哎,哎青桃你别走啊!你是想做棉袄吧?你等等,我这就给你摘……
青桃的耳朵像是被堵住了,只顾扭着瘦瘦的屁股朝前走。
根儿只是叫了两声就不叫了,青桃的屁股扭得越来越快。根儿就想,春上时青桃也穿这身衣裳,那时她还是一个小黄毛,现在的青桃,咋比以前好看了?尤其是她的屁股,真想冲上去摸两把,不,要是亲上一口更舒畅。
眼看天傍黑。根儿采完棉花背了蓝布口袋往家走。根儿回到家,老姥爷身材硬朗,两手也硬朗,正拿棉槐条子编条筐。老姥爷看见根儿背的布口袋,皱皱眉头,问,就摘了这么点儿?根儿说,这还少?都摘十几天了,哪年不是这样?老姥娘听见,从屋里跑出来。根儿一看见老姥娘胸前晃悠的东西,立刻又想起青桃。
根儿,拾花回来了?老姥娘看见儿子回来,喜得眉开眼笑。
娘,花搁这儿了。根儿把棉花袋子扔到爹身边。
根儿,今儿拾花没有昨日多,你得往多里拾,看叫别人拾去,让恁爹卖了花换了钱好给你说媳妇。
娘,俺不要那样的媳妇。根儿立刻又想起青桃。只要媳妇不是青桃,他谁也不想要。
傻孩子,都已经长大了咋能不要媳妇呢?今儿头晌前村恁大姨捎信来,说是她村有个好营生的嫚姑子,和你同岁,家里也不多要,只要十斤棉花五十斤小米,年前就可以出嫁……
娘,俺真不想要。娘你真想给俺说,俺就要青桃。
根儿,你是想着青桃?可惜,她这辈子成不了咱家人。
她,她为啥成不了?她有人家了?根儿最担心这个。隐隐听说,聚福老东西看上青桃了。聚福倒是有老婆,可是聚福老婆当年只给他生了一个小嫚姑子,再不肯生养。聚福是想让青桃给他家生儿子呢!那年月,有钱人家娶大娶小,一妻二妾是平常事,儿女一大堆也是平常事。
根儿,东家可是看上青桃了,听于管家说,等过了年东家就要过礼,你不要痴心妄想。
老姥娘一句话,登时堵了根儿的心窝。根儿脸一沉,扭身进里屋,看见炕上有一条青布包裹皮儿,先拿了系到腰里,又到水缸边抓起漂在上面的水瓢,勺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扔了水瓢,扭身往外走。
走到院子,老姥爷一见急了,翻起白眼看他,问,你要干啥去?根儿跟他爹他娘丢下句:我望坡去,看有人偷咱家棉花,等会来家吃饭。
说完,头也不回。
2
天要擦黑,西边残留一抹红霞。根儿快步出了村子。
根儿早就知道,聚福老王八羔子对青桃有念头。聚福真是看上青桃了?哦!聚福是老牛啃嫩草,美得他!早些年,因为大老婆只生一个闺女就不生了,聚福倒也另外娶过一个女人,是邻村一个穷户人家。聚福找穷人家闺女,是看上她身子壮实能生孩子。不想闺女进了聚福家大门,不上半年,竟一命呜乎。再后来,聚福又寻一个穷人家闺女,不上三个月,又被抬到义地埋了。
隐隐听村人说,聚福老东西长着个驴屌。这种话,有人信,有人不信。那年夏天七月七,于管家在东家那儿喝多了,蹲到大槐树下跟穷佃户聊山海经,一阵就多嘴,说你们知道东家太太为啥生一个就不生了?东家那玩意儿太厉害,把太太给伤着了。太太没办法,亲手缝了一个布套套给东家戴上,这辈子才平安无事。不过,东家这些年再娶的女人都傻得不行,最终都进了义地。
于管家的醉话,多数人不信。就有人笑问,东家那家伙什到底有多长?于管家拿右手伸了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一共是一拃四指六豆粒。众人听了大惊,这要算起来,不是驴屌是啥东西?啥样的女人经得起折腾?
天哪,青桃可千万别落到这种人手里。
根儿拾花回家之前,先藏了一些棉花在地里。怪不得他拿回家的棉花少。
根儿来到自家地里,很快找到白天藏下的棉花,大概有三四斤,做一件棉袄足够了。根儿从腰里解下包裹皮儿,把棉花都裹了,背上肩,慢慢往村子里走。
根儿一边走一边想,青桃现在一定在家里,她爹她娘怕是也在家里,这棉花到底咋给她送过去?难不成,顺她家土墙扔过去?不行,怕是吓到她们全家。可是,要是直接送进去,让她爹她娘看见多臊人?
根儿磨磨蹭蹭,眼瞅着到天黑,半天挂个月牙儿,要是和青桃跳上去悠荡一阵子才好。眼看到青桃家,根儿踮着脚尖隔着土墙往院里看,青桃家低矮的草屋里透出一丝微弱且飘忽的光。穷人家里点灯都金贵,油灯只是天黑时点一小会儿,然后赶紧吃饭上炕吹灯睡觉。
哦,青桃家应该还未睡下。可是,她家院门已经栓上,咋把棉花交给她?让他张嘴喊青桃出来,比登天还难。
根儿大着胆子,轻轻拍青桃家门。一下,两下,三下,果真有了动静,只听屋里有人喊:是谁?声音像是防土匪。跟着里屋门“吱呀”一响,有男人沉重的脚步。
根儿吓了一跳,连忙瞅黑躲了。根儿不愿意看青桃爹,其实青桃爹脾气不算坏。青桃爹好志气,从来人求他,他不肯求别人。只是一件,人穷志短,青桃爹有自知之明,从来不掺和事儿,村里谁家大事小事都不掺和,这才得了“老好人”名号。
说不定老好人就是未来老丈人,根儿不敢得罪他,又怕撞见尴尬,只好先躲一躲。
老好人打开院门出来,四下里瞅瞅,一个人影也没有。老好人摇摇头,退回去把门关上。根儿听那脚步声回了屋,才要再敲门,分明又一个轻俏的脚步出来。根儿踮起脚尖爬墙头,一眼瞅到青桃身影。根儿心里一喜,嗓子眼儿一哆嗦,差点喊出声,可是他瞅着屋里油灯,好不容易忍住,一见青桃又从屋门走出来,连忙从肩头摘下包裹,顺了墙头擦着墙,一松手,“噗嗵”一声轻响。
谁?青桃立刻惊叫一声,青桃一定吓了一跳。
根儿现在心里早乐开了花。青桃一定发现从墙头上掉东西,她只要拣起来,一定发现是当地最好的棉花。她只要看到棉花,肯定就知道这棉花是谁送来的。白天的事儿刚刚经过,她不会笨到连他也想不到。哦,光有棉花可不行,青桃家有布做棉袄吗?要不,就把上集爹买给娘的那块青棉布偷出来?不行,万一被爹发现,少不得一顿揍。青桃,你快点嫁过来吧,你只要嫁过来,你要穿棉袄穿新衣,俺保证一年给你做一件,你要多好看的布,俺去给你买。
眼瞅着离青桃家远了,根儿一路欢快。根儿一回到家,爹张口就骂,死王八羔子,到处找你吃饭呢!刚才上哪去了?还说望坡,我上坡地找你,咋也找不着?
根儿瞅他一眼,根本不回他,只顾坐到被烟熏黑的小木桌前从柳条筐内拿一个熟地瓜,咬一口,真甜。
3
再回到青桃家,再回到天傍黑。
天傍黑时,老好人在院门外未发现任何动静,只好稀里糊涂回了屋。青桃问,是谁敲咱家门?老好人说,没看见人,恐怕谁家的狗上门蹭食呢!
青桃想起院子里还有衣裳未收,连忙出了屋。才到院子里,就听到东西落到地上的声音。青桃吓了一跳。那些年,南大洼还在闹土匪吧?有个冷国荣就很出名,一把枪一把刀,专门打人眼砍人脸。谁家小孩子哭,拿他的名头就能吓回去。
青桃早听到东西落下的方位,小心上前察看,只见墙角丢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莫不是冷国荣的手下派人过来下的定聘?早就听说,冷部的人多数无家无业,只要看上谁家嫚儿,趁黑上门丢个红包袱,里面放几件女人衣裳十块大洋,不出三日,一定有喜轿子上门。
青桃想喊爹出来,又怕墙外有人听见。青桃咬咬牙,胆颤心惊走过去,她现在看清了,是一个青布包袱。青桃只觉得心吊上嗓子眼儿,心说,完了完了,自己只有三天好日子了。村东头那个傻小子,咋就傻乎乎不知道过来提亲呢?冷部的人听说还算仗义,凡是结过婚的,一般不再上门骚扰。
青桃拿手试包裹,软绵绵。一提,轻飘飘。青桃心思微转,恍然明白了。白天不才发生过事儿?自己也不是成心偷人家,只想顺手拿个一团两团棉花。家里只有一件棉袄,爹和娘大冬天轮换穿,眼看她又大了,爹娘都发愁,自家可是种不起棉花,那东西冬天谁也离不了。本来自家地与那傻小子家地紧挨着,就偷偷沾他家点光,谁想到让他当面给抓住?一个大姑娘家,真是丢死人哩。要不是自家穷,哪会有这样的事儿?想不到傻小子当天晚上就过来送棉花,要是做一件棉袄差不多够了。
不过,根儿的礼好像不能白受,若是拿进屋,爹和娘肯定得问缘故。这可咋办好?青桃一时脸上骚热心跳加快,瞅瞅天井小柴禾垛,赶紧过去,把包裹往柴禾垛后面树叶杂草下一塞,才直起腰,老好人正从屋里出来。
青桃,你在干啥呢?
没,没干啥,就是听听动静。
你听到什么了?老好人走过来。
什么也没听到,爹,土匪一般不会上咱穷人家来吧?
这个倒说不准。老好人望着闺女窈窕的身段儿,微微发怔。家里无钱无粮,土匪肯定不是看这些。倒是养着这么个大嫚姑子,能管住土匪的耳目?唉!闺女大了倒是件愁事儿。
眼瞅着青桃已经进屋,老好人怀揣心事也进了屋。青桃早上了炕,正在挑油灯亮儿。青桃娘则拿一件老青布褂儿对着青桃后背比划,一边比划,嘴里喃喃自语:这件褂子倒也凑合,可就是没棉花。她爹,眼看要上冬,该咋办哩?
东家今儿派于管家找过我,说是帮衬他家赶大车上岛城纱厂送几趟棉花,管吃管住,一天二十个铜子儿。我算过,两天跑一趟,晚上住在岛城,要是多送几趟,买点棉花大概够了……
不,不用买棉花!青桃脱口而出。
不用买棉花?这一上冬,天那么冷,你要冻死啊?老好人的话儿不中听了。
桃儿,甭管咱吃不吃上饭,俺俩就你自己。你都长大了,一个大闺女家,没有棉袄穿这冬没法子过哩!俺和恁爹就是不吃不喝,也得给你做件棉袄,不用你操心,啊?
不,不用那么急吧……
青桃本来想直截了当,可是让爹娘一急,竟吞吞吐吐,不好意思张口。
一家子都上了炕,油灯就吹熄了。三个人躺在炕上,各怀心事。青桃现在的心思都在傻小子身上,心说,既然根儿拿她好,他家日子过得也行,要是跟爹跟娘明说,他们一定愿意。可是,这样的事儿咋好跟爹娘说呢?耳听爹和娘在炕的另一头说话,还是她的事儿。
青桃不小了,也该给她找人家了。这是她爹的声音。
妯还不算大吧,你舍得让她早出门?我可舍不得。
听得出来,她娘心里还是亲近她。
舍不得也要舍,于管家又传过话来,说是东家想续娶一房,要是给他家生了儿子,一定跟太太平起平坐。
东家还有这心思?要命哩!他都五十多岁,咱青桃才刚刚十六。
要不说呢!我就怕有一日咱说了不算。方圆几十里,谁家有他势力大?
他俩正说着,不防青桃从炕的另一头坐起来,大声道:你们想要我嫁给老东西?不嫁,我宁死也不嫁!
说完,一头倒下,当场喘着粗气,竟“嘤嘤”小声地哭。吓得她娘连忙起了身子哄她。
黑夜里,老好人眼瞅着从破碎的窗户纸透进的一丝月光,长长叹一口气。
4
那年的寒流,想不到来得如此之早。寒风所到之处,所有杂棵子树上迟迟不肯掉落的树叶,眨眼被荡涤一空。坡地里的野茅,全被西北风吹折了腰。喜欢在街上做活计的穷人也从大街上完全绝迹,他们白天黑夜躲在炕上,凭一床破被子,还有做饭时加热的土炕抵挡寒流的侵袭。可是,穷人除了吃的不够,连烧草也不多,穷人家的日子真是难过。
寒流到来之前,老好人已经赶着东家的大车出门了。正如他自己说的,一来一去,正好两天一趟。眼瞅着拉到第三趟,老好人做梦也想不到,一场灾难降临了。
本来前两趟把棉花送到岛城,过称都是一点也不差。谁想到,最后一趟送过去,一过称,竟少了三十多斤。于管家不信,让人家再称一遍,还是缺三十多斤。
更要命的是,一块儿来的三辆大车,人家车上都不少,唯独他的车少了。押车的于管家,坐的是于老六的车,一直在最前头开道。老好人只是自己赶车跟着后面,这件事儿便有些说不清。
过完称后,于管家当场就翻脸,道,老好人,你可真是老好人哪!枉我相信你不坐你的车,想不到你会偷东西。
于,于管家,天地良心,我于本德可是老实正经人,从来不干那缺德之事。
老实正经人?嗯!这棉花也不是我的,是咱东家的。有啥说道,等回村你跟东家说吧!
不不,于管家,要不您让纱厂再过过称?老好人吓得差点尿裤子。
都过两遍了,再过称有意思吗?老好人,不是我要跟你较真,咱都一疃一里的爷们,犯不上跟你过不去。等回了村,你自己跟东家好好说说,能赔上就赔,赔不上就给东家多出几年功夫。对了,前些日子东家还说,想要跟你结亲来,要是成了亲戚,他能把你咋地?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老好人赶着大车,失魂落魄地从岛城回来。一卸下大车,就被于管家送到聚福那儿。其时五十多岁的聚福头戴一顶瓜皮小帽,颌下一缕淡黄的胡须,身上穿着印花细布大褂儿,正坐在家中正厅太师椅上抽水烟袋。他的水烟袋完全是黄铜打造,据说是从他爷爷那辈传给他爹,他爹死了,又传到他手里,是正宗大清朝遗物。聚福的衣着也有讲究,农忙时,他总是一身青粗布衣裳,上面还打几个补丁,好穿着上地干活,细布衣裳可不经磨,只是农闲时在家里穿。
聚福对过日子很有主见,财主财主,忙活一辈子,家里不缺钱不缺粮,图个啥?无非是盖几栋大屋,穿点好衣裳,吃点可口的东西,轻飘飘打发日子。他肯定不会学他的爷爷,一辈子只顾攒钱,到死不准儿子买厚棺材,只买具薄棺葬了就行。
聚福平时穿着也有分寸,好衣裳只是在家里穿,好东西也只是在家里吃。一旦出了这栋大宅子,聚福的穿着就很一般,而且也不拿自己的黄铜水烟袋,只拿一个木烟斗。家里的烟叶儿,也都是自己家地里出的,从来不抽镇上杂货铺的卷烟。倒有一说,聚福是怕对外露富,南大洼的土匪经常打秋风,那些土匪只要看见谁家穿得光鲜,十有八九就要上门讨喜礼。
聚福平时对人还算和气,谁家缺吃食过不去,上他家干几天活,一天三顿管吃,完了还给捎几斤粮食回家,竟也赚个善名。可是,没儿子终究是他的一桩心事,大老婆不能生了,他又娶了两个小老婆,谁想到,一个个不经折腾都走了?从此再没人敢嫁他。
这几年,他的确开始注意上青桃,幸亏他头顶带个“善人”名号,做事一直小心,否则早使手段把她给收了。饶是如此,前两天老好人出门送棉花,他却也趁机上青桃家走了一趟。
那天正好青桃娘出门赶集,无非把攒的十来个鸡蛋卖了,买些盐买些缝衣针日用。青桃一个人在家猫在炕上纺线,那种纺花车子,多数人家都有,右手摇着大车轮子,小轱辘轴儿转得飞快,左手一根棉絮儿,转眼就成细线。
聚福瞅准时机,不动声色进到里屋。
青桃,自己在家呢?聚福说话声音尽量沉稳,生怕吓着她。
他再沉稳,青桃也吓了一跳,直惊得在炕上站起来。青桃站起来时,薄棉裤腰带未扎紧,顺溜往下一滑,露出一指白白的肉,多亏她一把抓住。
东家,你,你咋来了?青桃的脸瞬间红了,瞬间又刹白。
青桃,我是路过,想来看看你。青桃,以前于管家替我说的事儿,你没好好想想?
不行,东家真不行……青桃心跳得更急,直拿眼瞅窗户,真想爹和娘一步赶回来。可是,薄薄的封窗纸将外面院子完全挡住。
东家,东家你快走吧!俺娘快回来了,你在俺家里不好看。青桃只能低下头,嘴唇也开始哆嗦,她的两眼早瞅见纺车边上的剪子。她不知道,聚福的目光也跟过去,也看到剪子,他的心里只是微微颤一下,表面若无其事,伸出鸡爪一样的手指,闪电般将剪子抓在手里。聚福将剪子放到炕前桌子上,突然一伸手,抓住青桃的裤腿,用力一拽,青桃手抓不住,“噗嗵”一声倒在炕上。
快六十多岁的聚福,血脉瞬间贲张,眼睛开始发红,在他眼里,青桃就是嘴边一块肥肉,只要张开大嘴,一口就能吞下去……
青桃,你在家吗?
房外忽然传来一声叫唤。是根儿!
聚福愣了一下,手脚未停。青桃忽然身上来了力气,一把推开聚福的鸡爪子手,才要喊,聚福脸一黑,立刻拿手制止,并向后退去。
青桃,你给我留个脸,我这就走。聚福脸色铁青。
青桃犹豫着,连忙提上裤子,点点头。
聚福退到炕下,开始往外走。才到屋门口,根儿正在门口站着。
是,是你?你来干啥?根儿看到聚福,脸色登时乌黑,又狐疑地往里望。
我,我是来找青桃,问她愿不愿意上俺家做几天短工。聚福硬生生挤出一脸摺子,就是人们常说的皮笑肉不笑。
根儿再往里看,青桃站在聚福身后,表情挺坦然。
根儿点点头,眼瞅着聚福离去。根儿进屋,青桃看也不看他,掉头回到内屋。
根儿跟进去问,青桃,聚福过来干什么?
青桃坐到炕上,眼圈儿一红,忽然落泪。
根儿愣了,一眼看到靠北墙放着一张铁锨,抓起来就走。不提防,青桃挡在他面前。
我,我去劈了这王八蛋!根儿两眼发出骇人的光茫。
不要去,我没事儿。青桃红着眼垂着眉头,紧紧拉着他的衣襟。根儿平生第一次和青桃如此接近,只一瞬间,他把青桃当成自己亲人。
没事你还哭?你别哄我。
我真没事,我就是怕。根儿,他真没把我咋的,你要跟他闹起来,大家都不好看……
那天聚福出了门挺后悔。不是后悔当时动手,是后悔自己下手太迟,要是再快一些,生米就该做成熟饭,青桃已经是他的人,根儿就是当面撞见也不用怕他。这次一听于管家说老好人赶大车少了三十多斤棉花,他心里立刻莫名兴奋。
老好人,到底是咋回事儿?你把棉花给弄哪去了?
东,东家,冤枉哪!我老好人给东家拉棉花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啥时候长过这样的胆儿?老好人慌忙辩解。
嗯!倒也是。聚福只能点头。老好人的名声也不是一年两年落下的,他应该做不出偷窃的事儿。可是,毕竟是三十多斤棉花,值不少钱呢!能这么白白没了?
老好人,要不我把你送镇上,让镇长亲自问一问?都是乡里乡亲,我倒不是非要为难你。聚福其实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了,他家的地多,自己咋种得了?还是得依靠一疃一里乡亲。
东家,冤枉啊!天地良心……
老好人一辈子只学会“天地良心”四个字儿。天地良心,是他一辈子做人的本分,他只知道不给人惹麻烦,不主动惹事儿,哪里想到别人心里的小九九?
到底做没做,我也不好乱信。这样,老好人,叫于管家一起上恁家瞅瞅,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聚福不是贪财惹事小人。就是有,你认个错,拿出来也就算了。
聚福一发话,于管家听了立刻笑眯眯,不过他的笑只是潜藏在皮肉之下。眼瞅着老好人脸色发白,立刻想起前些日子上门找老好人时看到的一幕。那天于管家上门催老好人出门,无意中看到青桃正躲在草垛后面拿着一包裹棉花翻看。于管家当时装作看不见,只管进屋找老好人,说好明天一大早出车上岛城,然后不动声色离去。
5
那天傍晚,老好人在于管家的“陪同”下,坦坦荡荡回家。于管家还另外领着两个人,是聚福家的护院,都是些膘肥体壮、打起人来手无轻重的狠角色。
于管家跟着老好人进了院子,两眼不由自主往草垛后瞄,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哼哼,等会儿就有好看。于管家心说。
她娘,青桃,你们都在家吧?俺回来了。
一进院子,老好人就大声嚷嚷。只是女人在家,愣不丁带些男人进来,老好人怕她娘儿俩不自在。
瞎嚷嚷啥你?想报信啊你?于管家不乐意了,一把将老好人推一边,先自己闯进去。两个护院也跟着闯进去。老好人落在后面,却也坦然。无非他们行一趟公事,自己不做亏心事,能怕鬼叫门?
他却不知道,刚才青桃娘正从炕上下来准备做晚饭,青桃忽然抱了一包裹棉花进来。青桃娘吓了一跳,大睁着两眼问她,你,你这是打哪弄的?
娘,是人给的。
人给的?鬼才信,咱家那么穷,这天底下还有好心人?
爱信不信,反正有人愿意给,不然我也拿不回来。娘你看看,做件棉袄够不够?
够,够,做完棉袄还能剩些。老天爷,你今年可不用挨冻了。咱家就一件棉袄,恁爹早穿着上了岛城,咱家穷,娘正为这事儿发愁哩!
青桃娘说到这儿,就有些伤感。青桃却也孝顺,顺口道,娘,做了棉袄,先给恁老穿,反正冬天活少,我不出门就是。
不过她娘打开包裹翻看那些棉花,还是疑惑。又问,青桃,这可是好棉花?你到底是打哪儿弄的?
娘,是,是那个……青桃的小脸儿一下子红了,头也不敢抬。天下人都知道,当地未出嫁的大嫚儿,几乎从来不跟年轻男人搭话,三言两语,就会被人视为有私情,就会嫁不出去。
跟娘还遮遮掩掩?娘又不是外人。到底哪来的棉花?
两个人正在炕上翻看棉花,就听见院子里脚步声七零八落,门被推开,两个人想藏棉花也来不及,眼见于管家和两个护院已经站到眼前……
其时老好人跟在最后面,心里本来坦荡荡,突然听到屋里男人女人惊叫。
老好人吓了一跳,顺手从门口拎张铁锨,已经用了几十年,早磨得锋快,恶狠狠进屋,以为于管家和两个护院要欺负青桃。可是,老好人一进屋就愣住,只见于管家手里正抱着那包棉花,青桃和她娘两眼瞅着棉花,傻愣愣地站在那儿。
老好人,这,这叫咋个说法?你还敢说没偷?于管家嘴里使狠,又像是幸灾乐祸。
爹,是,是……青桃看爹脸色铁青,当场吓傻了。她现在才想起,前几日于管家来她家,好像瞅见她在草垛后。天哪!家财不外露,不会是他在背后作祟?
老好人,甭管是谁送的,人证物证俱在,快走,你们一家子跟东家说去。
不不,于管家,你先别急,这才没几斤,跟那三十多斤也对不上号,等俺先问明了再说好不好?
嗯,你问吧!不过,就是问出来我也不一定信。于管家心里早拿定主意,那三十多斤棉花,根本就是他背后弄的鬼。他老婆非让他弄些棉花做两床新被子,他家也不种地,一家子依靠东家,正愁无处弄,正好瞅见青桃在家捣固棉花。奇怪,她家哪来那么多棉花?还偷偷摸摸,正好东家要找老好人赶大车上岛城送棉花,便来个偷梁换柱嫁祸人。
青桃,你这到底是打哪拿的?你快说实话,不然事儿大咧!老好人现在的脸色铁青。真是的,刚刚还在东家面前洗脱自己,现在眼前的事又咋说得清呢?
爹,我,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反正前些天晚上,不知谁弄这些东西,顺墙给撂进来……
青桃眼前又出现根儿的身影。该死的,就拾恁家几团棉花,咋惹出这么些事儿?要说是根儿送来的,不是把根儿也牵涉进来?
顺墙撂进来的?难道是铁拐李何仙姑显灵了?你蒙谁呢?哎你们俩,再把其它的找找。于管家指的是剩下的棉花。两个护院立刻一顿翻找,屋里只有一个破橱破柜,再就一口破缸,又哪里找得到?
快走,有啥表白,你们自己找东家说吧!于管家道。
两名护院一直拿眼盯着青桃脸上身上,听于管家一说,立刻上前要扭青桃的胳膊。于管家咳嗽一声,护院稍稍愣怔,似乎记起东家之前惦记青桃,只好等她自己走。
于管家,于管家……
老好人再说啥也不管用,虽然只是三四斤棉花,却也达到于管家目的。于管家心说,东家现在巴不得是老好人做的。这一次看老好人咋过关!
6
根儿做梦也想不到,他偷偷送青桃一包棉花,把她一家子给害了。
那天傍黑,当他眼见于管家带着两个家丁,中间夹着老好人和青桃,一起进了聚福大院,他当时还以为于管家是替聚福老混蛋说亲呢。
聚福老混蛋,你这是想吃天鹅肉啊?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都已经快六十的人了,闺女都已经在岛城上学,居然还想娶青桃?
根儿对聚福一点好感也没有。这里面,大概不光是穷人和富人之间的恩怨。根儿总也不明白,富人为啥富?穷人为啥穷?打小他爹就告诉他,聚富家几百上千亩地,是打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可是根儿分明知道,在他长大的这十几年里,村里有好些人的地,逢了灾年荒年,都变成聚福家的。
哦,聚福老东西,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青桃进他家,不会被他给祸害了?
根儿心里起了忧愁,心神便游移不定,立刻就想上聚福家瞅瞅。可咋找借口呢?心说,要不就再等等,说不定是聚福找老好人和青桃干点啥活,一会儿就出来。
凛冽的风,带着透骨的凉意,到天黑也未停止。根儿浑身打个寒颤,只得先回家披件破棉袄出来,抄着手在门口,两眼死死盯着聚福家大门。眼瞅一轮灰黄的太阳慢慢落到房椽之后,西边天空变成淡淡的红色,继尔又变成土灰色,慢慢开始暗下去,老好人和青桃还是未出来。
娘勒个玩意的,聚福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呢!根儿有些急了,干脆穿上棉袄,又拿一根麻绳扎好腰,趁了夜色,慢慢到聚福家门口,一推黑漆漆的大门,感觉牢不可破,知道聚福家大门结实,门板都是二寸厚的老杨槐木,就是做大车用的那种木头,当年冷国荣手下土匪进村打秋风,拿了一搂粗的木桩子撞门,楞是没撞开。
只好慢慢顺着聚福家大院外慢慢走,又怕别人看见。转到院墙西侧,有了,这儿不正有一棵大槐树?粗不只一搂,据说是聚福他爷爷的爷爷那辈立宅子时种下的,大概有一两百年。这棵树,春时枝叶嫩黄,日头照上去,发出明黄亮堂的光。夏日里枝叶繁茂婆娑招展,巨大树头笼出一大片阴晾。白天黑夜,好些人都喜欢来乘凉。聚福偶尔也胳肢窝夹个马扎,和喜欢到大槐树底下的村民坐坐,听他们说些开封府王朝马汉跟着包拯刀铡陈世美、秦叔宝卖马碰见单雄信的故事。
也有嘴巴甜的,一见聚福来扎堆,便提及这大槐树,说东家家里财气,全都仰仗大槐树的照应,从此后,聚福家更是视此树若珍宝。
根儿往手心吐口唾沫,慢慢从槐树爬上去。根儿爬树的姿态并不优雅,稍细些的树干,只要两脚蹬着树干,手脚并用,眨眼就能爬上树顶。眼前可是一搂多粗的槐树呢!只好两手抱着,两条腿也抱夹着,一点一点往上挪。看看够着第一根树杈,右手早伸上去搭着,一使劲儿,整个身子便悬空。再一使劲,就翻身坐到树杈上。回头望望,却还望不见墙内,只得又上两根粗枝杈。天色真是黑了些,不过聚福家有亮儿的地方却都瞧得见。
只在一瞬间,根儿将整座院落扫个遍。聚福家正屋现正亮着灯,门一开,于管家从里面出来,只是聚福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抽水烟袋,哪里有老好人和青桃的影子?又往四下打量,长工屋倒还亮着灯,却也没动静,只有油房那边有灯光和人声,隐隐还冒出香热的气息。哦,聚福家真是有钱,自家开着油房呢!主要榨豆油,也有长果油,那种油真是香!聚福家年年冬天开油房,冬天闲工多,雇工便宜,只要给口饭吃,一个月二、三十个铜子就打发了。可是这座油房,一冬天要给聚福带来几百上千大洋呢。
怪了,咋看不见老好人和青桃?聚福把他们弄到哪了?
根儿在树上直待了有一个多更次,楞是没发现老好人和青桃踪迹。后来看见聚福老婆回了正屋,和聚福不知说些啥,然后两个人就进里屋。再后来,有佣人肩上搭条毛巾,送进去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又过一袋烟功夫,佣人肩上搭条毛巾,端了水出来,回身把门关上。不多时,屋里的灯就熄了。
他妈的,只要聚福没和青桃在一块儿,倒也没啥事儿,要是有啥事儿,非回家拿菜刀剁了这家伙不可。根儿如此想着,心也安了。一阵风吹来,根儿全身打个寒颤,赶紧下树回家。
根儿摸黑进了家门,屋门倒没拴。才悄悄上炕,老姥爷闷声问,咋才回来啊?没作啥业吧?根儿闷声回道,没。根儿赶紧躺下睡,再不敢吭声。
7
天色才放亮,根儿又早早起来。他心里藏着心事呢,能睡得沉稳?
根儿不知道,他爹醒得比他还早,却没有早起,只是窝在被窝里。大冷的天,即使出去也不见个人影,倒不如在热被窝多猫一会儿。
根儿,你要干啥去?老姥爷闭着眼睛,头也不抬一抬。
我,我想出去走走。
你是要上老好人家?真看上他家青桃了?
老姥爷没有听到回应,睁开眼,看到根儿正站在炕底下拿手背搓着鼻子发楞怔。
你倒是放个屁。满村谁不知道聚福看上青桃了?你敢趟这湾浑水?
老姥爷坐起来,露出两条虽然结实、但看上去表皮有些松驰的胳膊,那上面,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痒,现出一道道清晰的抓挠痕迹。根儿瞅见,心里竟也跟着痒起来,连忙拿右手挠自己左胳膊。
爹,聚福家昨晚把老好人和青桃弄他家了,不知现在回来没?根儿说了实话。
啥?一夜没回?坏咧,青桃的身子怕是保不住咧。
老姥爷低下头,一掀被子,却把老姥娘的半个身子也露出来,根儿惊奇地发现,娘的奶比去年夏日又耷拉了。根儿隐隐想起自己十来岁时,还经常在娘怀里吮吸那对奶子,今日又瞧见,心里有些骚动。老姥爷也不看根儿,顺手拽被子给老姥娘盖上。老姥娘睁开眼问,一大清早的,恁爷俩嘀咕啥呢?就让俺再睡会行不?
你睡你的。我有点事儿,跟根儿出去趟。
老姥爷穿好衣服下了炕,瞅准地上穿了十几年的破棉鞋,一脚蹬上。毕竟自家还种棉花,其他人家,连双棉鞋也混不上,都穿用蒲草编的蒲窝子呢!
老姥爷前脚出屋,根儿后脚跟上。两个人一直出了院子,顺了街往前走。一路上,街上果然不见一个人影。
一直走到青桃家,一看门栓着,老姥爷上前敲门。好半天,先是屋门响,跟着一阵小碎脚步声。只听门里面青桃娘问,谁,谁啊?
弟妹,是俺,俺是青河。你开开门,俺问你个话。
青河是老姥爷的名字。
破木头门板“吱呀”一声打开,青桃娘头发散乱站在门口,两眼熬成红肿。
弟妹,就你一个人在家?老好人和青桃没回来?
没,整整一宿没回来。可吓死人了。俺是一点觉没捞着睡。青桃娘瞅一眼根儿,赶紧道。老姥爷又问,到底是为啥事儿?总不会不清不白吧?青桃娘愣了一下,低头寻思,道,事到如今,俺就跟你说个实话,前几天,也不知是哪个好心人往俺家丢了一包袱棉花,青桃拿给俺看,俺正高兴呢!谁想到于管家领着人上俺家看见,非说是俺偷了东家的棉花。你倒给俺评个理,俺敢偷东家的东西?这不要俺满门子的命吗?
老姥爷听到这话,脸上登时一黑。老姥爷心说,老好人倒真是个老好人,聚福虽说顶着“大善人”的幌子,不也在前几年闹灾荒时,拿几斗几升高粱小米把穷户人家的地给换走了?
老姥爷朝青桃娘点点头,道,事儿已经出了,咱就得顶着,你也不用着急,我这就上东家院里瞅瞅。
老姥爷和根儿出了青桃家。老姥爷一边走,一边又和根儿拉呱。
臭小子,给我说个实话,真是看上青桃了?
根儿一步站住,不假思索地用力点头。
老姥爷再瞅一眼根儿,点点头道,唉!这就是个命,真要这样,也该想想法子了。
根儿听出他爹话里有故事,又似乎没听明白。他只知道爹答应的事情向来八九不离十。老姥爷让根儿先回家,自己掉头去了聚福家。
根儿瞅着老姥爷大步向聚福家方向走,内心升起一丝兴奋。根儿并没有回家,等他爹拐过一道弯之后,他又折返回来,一直跟在老姥爷身后。眼瞅着老姥爷进了聚福家,根儿站在外面等着,直等到大半头晌,终于见老姥爷出来,身后还跟着老好人和青桃。
青河,俺真没偷他家的棉花,天地良心。老好人又对老姥爷起誓。
行了吧你,你的脾气我知道,可现在你跟谁说得清?没办法,要不是为了……
老姥爷看一眼青桃和根儿,意思却也明了。
根儿听不懂这些,他心里只有青桃。一见青桃出来,立刻迎上去。好像青桃身上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过,青桃看到他时,脸上并没有他所期盼的笑意儿。怎么?于管家带着两个护院也跟在他们身后?哦!一定还有其他事儿。
根儿赶紧跟到老姥爷身边,问,爹,这,这是咋回事儿?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先回家再说。咱今年收的棉花不还没卖吗?东家说了,偷窃是大事,除非一百斤棉花抵罪。
这,这到底哪跟哪啊?咱家地里的棉花可是都卖了,家里是剩点棉花,那可是好几年才攒起来的,再说也不够啊!
臭小子,你给我闭嘴。老姥爷狠狠瞪根儿一眼,压低嗓门问他,你自己说,要棉花,还是要青桃?
要,要青桃。根儿反应倒挺快,偷偷瞅一眼青桃鼓鼓的胸脯,立刻老实答道。
这不得了?等平了这桩事儿,爹就给你们成亲,往后会有好日子。
老姥爷说这番话时,神色泰然不动,仿佛一百斤棉花是天上掉下来的。
只有根儿心里明白,家里最多有四十来斤棉花,那点玩意儿,是娘一年年攒下来为他成亲做棉被用的。
8
年底前,根儿和青桃终于成亲了。
老姥爷在赔了聚福家四十斤棉花之后,又给聚福家打了一张借十块大洋的借据,算是当场顶账,总算把老好人和青桃身上的事儿摆平了。有这份大恩,青桃顺理成章成了俺姥娘。
成了俺姥娘的青桃,似乎断绝了聚福的念想。这也是聚福的精明之处。在村民眼里,他只是乡村里的一个土财主,是于家疃里的富裕农户。他跟村民的关系是相生相伴,相依相存,若是把穷人逼急了,能有他的好果子吃?虽然他心里惦记青桃,但他知道,青桃的心不在他身上,是在于青河家根儿身上。于青河在村子里声誉不错,连自家种棉花都要倚仗他。
根儿后来知道了他爹跟聚福的说事经过。老姥爷当着于管家的面,直截了当表态说,愿意给老好人和青桃作保,并且愿意赔偿聚福家棉花。聚福其时满脸诧异,质问我的老姥爷,于青河,老好人跟你没啥关系吧?老姥爷一点也不回避,道,他是俺亲家,这件事俺不能不管。聚福说,原来是这样,既然如此,棉花是必须要赔的,还得罚。
老姥爷毫不犹豫道,罚多少?聚福说,只要凑足一百斤之数,一切了结。聚福本想难为倒老姥爷,想不到,老姥爷掷地有声一口答应。
根儿和青桃成亲不上半年,青桃的肚子就挺起来。那时节正是夏天最热之时。搁一般人家,夏天地里活都少,可是种棉花不行,地里的棉花长够个儿,就要打尖,老姥爷种棉花的绝招就在这儿。老姥爷早就琢磨出来,棉花的顶尖儿和四围的尖儿都没用。打了尖儿,不但通风好,棉花杆长得也粗壮,棉花桃儿结得就大,到秋桃儿开裂,长出来的棉花又长又多。
根儿跟老姥爷和老姥娘上地里给棉花打尖儿,青桃也要跟着去。老姥爷瞅瞅青桃的肚子,没好意思言语,根儿瞅见老姥爷神情,就劝青桃,你还是在家里,别闪着身子。
青桃立刻反驳,光我一个人在家闷死我?兴你们去,我也要去,就去透个风透个气儿也好。
于是青桃也跟着上坡地。一路走着,肚子来回扭摆,引得根儿不时瞅。迎头碰见聚福领着一帮短工也上坡地,青桃肚子摆得幅度更大,聚福便皱起眉头,向问询的老姥爷点点头,眼瞅着老姥爷一行四人慢慢过去。
呸!有福不会享,天生穷命一个。聚福远远瞅着青桃自语。
到了棉花地。青桃看到满地青青的棉花棵儿,满怀欣喜,连忙进地里,跟在老姥爷老姥娘根儿身后,学着给棉花打尖儿。青桃是第一次给棉花打尖,分不清哪根杈儿该留,哪根杈儿该打。根儿只好手把手教她,青桃很快就学会了,她的手又巧,打得比根儿还快,时不时催着根儿快走。青桃打了有半垄地时,觉得腰有些酸痛。七月的天,流火的时日,早晨起来就有些暑气,太阳一升起来,青桃的脸上很快就布满汗珠儿。青桃觉得自己抵挡不住,索性停了手,两手捂着腰,挺直腰杆歇歇。
青桃停下来歇息,眼瞅着成片的棉花棵儿,心思就开始活泛。哦,今年的棉花棵儿,长得都挺壮实呢!一垄垄看去,叶片儿都是黑油油的发亮。无数棉花棵儿,已经开了无数白里泛黄的花儿,那些花儿,很快就会变成一只只青桃,等到秋后,满地棉花棵上一定挂满流瀑的白云。姥娘觉得自己现在已经站在秋天的地头上,洁白的棉花就在她眼前,抓一把在手里,不但柔软,还带些暖意儿。
青桃正幻想着,笑意儿未曾收敛,不提防根儿跑过来,根儿虽然跟在老姥爷身后忙活,心思却一直在青桃身上。
咋的了?累着了?说不叫你来,你偏来,在家风凉着多好?看热着孩子。
你倒先怕热着孩子,咋不问问我热不热?青桃本来脸上笑眯眯,听根儿如此说,当场板起脸。
哎哎,我的小姑奶奶,我不是怕你受罪吗?你倒说个良心话,自打进了家门,我啥时候敢说你一句,你要想啥做啥,我不都应承着?
根儿一服软,青桃的心也跟着软。自打跟根儿成亲,她就知道根儿是个好男人。青桃心里对男人有杆称呢!啥叫好男人?不就是老实本分,又勤快,又拿爹娘好吗?对了,最要紧的是拿自己女人好。根儿真正是拿自己好。成亲第一天晚上,两个人慢慢坐上炕头说话,青桃先说一句,本来我之前看不上你,你现在是不是称心思了?根儿板板正正道,你不知道,这么些年,村里也有些嫚姑子要说给俺,可俺谁都看不中,就看中你一个。青桃俺跟你说心里话,从今往后你叫俺干啥就干啥,保证不叫你受半点委屈。
青桃一见他净说讨好话,脸上便带些坏笑,说那你以后天天给俺洗脚行不?根儿说行。根儿立刻出了屋,不一时端一个大陶盆回来,白天办喜事招待客人,锅里烧了一天的水,还有些温热。根儿不由分说,一把抓起她的脚,脱了她的布袜儿。青桃的脚是当地的半大脚,她娘之前给她裹过半年脚,还没等裹出个样儿,邻乡就有人宣传放脚。老好人也算是个明白人,说咱裹啥脚呢?咱桃儿也到不了那些富户家当太太奶奶,还是放开脚干活得劲儿。
青桃刚才只是说一句笑话,不提防根儿当了真,当时把脸羞得热辣辣。青桃心想,自己的脚,一辈子只是爹娘给洗过,自己也洗过,啥时候到过别的男人手里?青桃觉得心“砰砰”乱跳,仿佛藏了数只“蹬达山”(当地一种蚂蚱),连忙闭上眼,感觉到根儿两手捧着自己的脚,也不往水盆里放。青桃诧异,一睁眼,只见根儿捧着自己的半大脚怔怔发呆。
青桃又羞又恼,一下抽回来,道,你犯魔症了?到底洗不洗?根儿吓了一跳,手脚眼快,连忙捉住她的脚,像是捧着两块贵重的白玉,慢慢放进热水里,轻轻地揉着,青桃只觉得自己的心思,一点一点融化在热水里……
以后再不许上坡了,就在家里待着,等你有了孩子,就会有人陪你了。地里的活儿你不用想,有俺和爹娘,咱家就这点活,都不够俺们早晚干的。
青桃眯着眼,怔怔地看着根儿,心里又像三九天喝了一大碗热粘乎粥。这辈子嫁给这么一个男人,真是该知足了。要是当初爹娘糊涂,进了聚福家门,吃喝穿都不愁,天天见聚福的老嘴脸,怕是恶心到天天要吐。
9
根儿和青桃成亲之后,过了几年舒坦日子。
有时候,人活得舒坦并非只是能吃饱饭,能穿上好衣裳,其实知足和开心才是真正的舒坦。
这几年里,老姥爷家虽然一直欠着聚福家的债,小日子还算过得去。姥娘在成亲当年就生了个儿子,也就是俺大舅。两年之后,姥娘又怀上了,这一次生的就是俺娘。
不过,有些事情似乎是注定了,就像青桃和根儿,他们的悲剧在老姥爷给聚福家借下大洋之后就已经注定了。老姥爷虽然一直提心吊胆地会出现这种结果,当时却也自信。他的自信完全缘于家里祖传下来的五亩地,还有老姥爷种棉花的手艺。到年底,老姥爷就先还了聚福三块大洋。
村里人都知道,聚福家的钱借着容易,还起来很难。只要村民家里有地,保人都不用,只要拿地契担保就借给你钱粮,利息高得出奇,到来年夏收还不上,再到秋天,借的钱估计就得翻个儿。翻过年后,又一年春机盎然,老姥爷存心要赌一把,把家里的五亩地全种上棉花。棉花收成要比粮食高五成。老姥爷想,今年到秋后铁定能把饥荒还清了。
事情并不像老姥爷想得那么好。青桃怀上俺娘那年,春天的棉苗儿也齐,夏天的青桃结的也多。那年夏末秋初,雨水也太勤快了些,一连三天四天,才有一天半天放晴。如此连绵不绝,一连二十多天,眼瞅着十里八乡全成了汪洋。
于家疃所处的位置,正好是低洼之处。
连绵涝雨之后,本来长势挺好的棉花,竟都泡在涝雨中。那些日子,根儿和挺着肚子坐在炕上的青桃,两眼瞅着窗外哗哗作响的大雨,不停地祷告,老天爷快行行好吧!俺家还欠着聚福家的债呢。
那些日子里,老姥爷天天披了蓑衣上地里看棉花,每次回来,脸色都是阴沉铁青。老姥娘看见老姥爷脸色铁青,自己的脸也拉得老长。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放晴,老天终于睁开一道缝儿。
那天上午,根儿扶着挺着大肚子的青桃一块儿出村,去看自家的棉花地。乡间的路,早被雨水浸泡得泥泞不堪。根儿小心搀着青桃,走了足足一里多路泥泞地,好不容易来到自家地头。两个人到那儿一看,心就凉了大半截儿,所有棉花棵儿都蔫黄了叶儿泡在水里。青桃眼里瞅着心里疼,身子晃一晃,差点倒下去,被根儿一把扶住。
要命哩!老东西家的饥荒咋办?青桃也怕饥荒。
不怕不怕,有我哩,还有咱爹撑着,地里要是不收,俺俩就到外面挣钱去。桃儿你放心,只要有我,天塌不下来!根儿现在觉得自己就是顶梁柱。
根儿的确开始谋划未来的生活了。不错,尽管一年的收成没了,但一家子的生活还是要过不是?
根儿搀了青桃慢慢回家。才到家,老姥爷却也才从外面回来。
根儿瞅着他爹的脸色,心里揣摸,爹恐怕在外面遇上了事儿,聚福不会借机催债吧?根儿忍不住,问,爹,东家找你干啥?没啥事吧?
没事。老姥爷抬头瞅一眼青桃的肚子,只能摇头。
爹,今年的棉花都涝了,咱到秋后咋办?聚福老东西会不会要咱的地?这是根儿最担心的。
说啥呢?不才欠他十来块大洋?能值咱家那么多地?他娘的,今年收成算是完了,明年从头再来。我就不信,明年还能是个灾荒年?
那年秋天,老姥爷眼瞅着家里的粮食要空缸全家要饿肚子,只好和根儿上高华县火车站扛麻包。高华县的小火车站是德国人所修数十座胶济铁路车站中的一座。乡亲们都知道那些躺着跑的铁家伙力大无穷,它们来到车站后,就会有无数大车小车加上人力,把成千上万斤粮食布匹还有花生油啥的装上去,等汽笛一响,车头就冒着滚滚白烟疾驶而去。有明白人说是东西都被拉到了岛城装船去了国外。
老姥爷和根儿在高华火车站一气扛了两个月的麻袋包。这种活儿,老姥爷许多年前曾在农闲时干过,所以再来扛包却也熟路。不过,根儿的身子骨显然单薄,第一次跟着老姥爷扛麻包踩着木板梯子上火车,脚下一滑,当场一头扑倒在梯子上,肩上沉重的麻包,差点没把根儿给砸晕过去。虽然累些,拼死拼活两个月,总算挣了些救命的钱。
后来老姥爷掐着手指头算算,说根儿你先回家,恁媳妇大概好生了,你得赶快买些粮食回去。根儿说就我自己回去?爹咱一块儿走吧?老姥爷说,今年日子紧巴,我就在这儿多靠些时候。根儿说服不了老姥爷,自己又想青桃。多少个日夜,根儿心里一直对青桃放心不下,她的大肚子,早在睡梦中出现好多次。
根儿怀揣着和爹一起扛包挣来的钱,用一天一夜步行从高华火车站赶回来。根儿路过镇上时,特意买了四十斤小米背着,经过杂货铺,又进去看看,一眼看到柜台上摆着数个银挂锁,在风中摇摇摆摆,不时发出明亮的光茫。根儿问柜台掌柜,那玩意儿得多少钱?柜台掌柜说,六块钱一个,但必须是复盛祥的庄票。根儿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和父亲两个月大概挣了有三十多块钱,都是复盛祥的票子,买小米已经花去四块,六块钱可以买到六十斤小米呢!还要还聚福家一些,省得他打俺家地的主意。
犹豫着,想要往外走,一想起青桃的大肚子,根儿心又不忍,心说,大不了侍候完月子,再上火车站扛包去。咬咬牙,从怀里摸出六块钱,终于把闪亮的银挂锁买到手。
根儿回到家,先放下小米,看到青桃挺个大肚子拿柴禾,连忙接了,又扶她进屋里,把买的银挂锁往青桃手里一放,青桃两眼放出热辣辣的火花,一把抓起根儿的手,紧紧按到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根儿回家的第三天,青桃就生了。娘一生下来就是一副大骨架子。
10
小镇不大,却是扼守高华到东莱县城的咽喉。
当时由东莱县通往高华到的路,只是一条类似于现在的乡间小路,曲曲折折,坑坑洼洼,下了大雨,步行都难走过。一路过沟过坎,多数是漫水的石桥,夏天雨大时立马中断。
日本人占领东莱县城后,很快发现这条破路的经济价值。
自古东莱县州,逢涝下雨十年九不收。一旦年景正常,东莱县南乡数百万亩肥沃良田,每年收获的粮食,岂是几万几十万斤?大概要用到“几百上千万斤”这样的字眼。
本县还有一种经济作物,是从清末时开始试种的大花生,当地人俗称“长果”。自清末始,大花生已经开始出现大面积种植,所产花生油亦是惊人。东莱县棉花和烟叶的种植数量也很大,尤其棉花,除了能做夏冬军服,还是制造火药的原料。这些东西,都是日本人梦寐以求的。
如此惊人的财富,不勾起日本人的贪婪才怪。
所以,他们在1938年春天占领东莱县之后,立刻想要修通两条公路,第一条通往胶县火车站,以便于把产自东莱县的粮食棉花等物资装运到胶县火车,然后转运到岛城装船运回国内。第二条路就是高平路,同样的东西既是国内所需要,也是远在中国各个战场的日本军队所需要。德国人用来掠夺运送中国人民经济物资的大通道,现在成为日本军队继续侵略中国的命脉。
日本人精挑细选,把镇子当成了控制交通动脉的节点。那年秋天,他们到达镇上,立刻征集村民建造据点炮楼,另外还征集些人修公路。被日本人叫去镇上开会的聚福,回村后立刻召集村民到镇上出工出伕。于管家多年练出来的腿勤脚快,不一时,叫了好些人到聚福家门外大槐树下,听聚福演说。
那一年,老姥爷种的棉花本来长势不错。正如他所愿,今年风调雨顺,一定可以还清聚福东家的账,往后就能过上好日子。隐隐听说日本人到了镇上,大概跟自己无关,老姥爷向来不屑于掺和聚福号召之事。想不到于管家竟找上门来,说现在聚福是日本人安排的村长,叫老姥爷和根儿也去聚福家槐树下听聚福说事。根儿一听是日本人要安排事儿,觉得新鲜,才要走,却被老姥爷喝住。
不许去,你就在家等着,我去听听就行。
爹,日本人一来,当地土匪就没了影儿,大概他们和官府差不多吧?
嗯,也不知道来的是人是鬼,你先在家看着板儿叶儿。
板儿是俺大舅,叶儿是俺娘。老姥爷给他的子孙后代起名字都离不开树木。
根儿一向听老姥爷的话,只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逗板儿和叶儿玩。
老姥爷到达大槐树底下时,这儿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连老好人也来了。于管家说,先到镇上给日本兵修据点炮楼,然后再修镇子外面的公路,活能干到明年春上,干一天管三顿饭,晚上住在那儿不用回来,干的好了,收工时每人还能领两块钱回家。
穷人家过日子,谁家也没有多少剩钱剩粮,有个吃饱饭的去处,大家倒都乐意。不等聚福说完,大家便开始窃窃私语。
东家,日本人到咱这儿盖房修屋,这是不打算走了?老姥爷问。
这个?我也不太知道。不过,谁家都有爹娘孩子,他们也不会不想自己的老婆孩子,你们说是吧?聚福其实自己也拿不准,只是觉得日本兵中的一个什么小队长,脸上也不带凶样,说话也挺和气,只是听不懂,好在有个学生模样的中国人当翻译,这才听个大概。
那他们为啥要来?他们到咱这儿到底想干什么?
大概,大概是来帮咱们平息战乱清除匪患。你们没看见,这些日子土匪都躲了藏了踪影不见了?聚福冷静地帮乡亲们分析。
日本人到达镇上之后,土匪动静的确少了许多。但老姥爷对日本人还是有些疑惑。民国三年八月,老姥爷进过一次县城,恰巧遇见日本人沿街征粮征伕,看他们的行派,似乎不算友善。隐隐听路人说,昨天夜里城南还响了几枪,据说日本兵拿一户村民的烧草,村民抵挡不让,结果被一枪打死。老姥爷心想,东洋来的兵,不见得是好东西,当年大清国从关外杀进关内,要覆灭大明时,不也威风凛凛耀武扬威?后来大清国不也被洋人打得望风而逃?
老姥爷心里怀了隐忧,不想再听聚福盅惑,干脆转身往家走。聚福看见,不满他第一个带头回家,大声喝斥道,于青河,你倒是去不去?你可还欠着债呢,今年秋上再不还,就得拿地顶啦!
聚福这上句话,不光给老姥爷一个人听。只见老姥爷回过身,冲聚福道,东家,我家里还有点事儿,我没说不去。然后大步离去再不回头。
老姥爷一路往家走,一路寻思,现在可是一大家子人口,前番和根儿到火车站挣的钱除了买粮食还还了聚福家三十块,剩下的还要撑到明年收棉花,要是不去给日本人当工夫,家里的粮食又要接济不上。该死的聚福,他当年让自己借钱顶债这一招挺狠毒,本来只是借他十块大洋,自己和根儿忙里忙外三年,还了也有十五六块钱,居然越欠越多?
前些日子,聚福已经让于管家放话过来,到今年秋收再还不上,就要拿他家地抵债。老姥爷当时一听就急了,十几块大洋,那几亩棉花咋能收出来?聚福分明是要逼债要地。
欠人钱志气短,老姥爷少不得拉下脸来说好话,说于管家你就给说说话儿,饥荒得一年年打,利息还那么高,一年咋打得完呢?于管家说,幸亏咱东家是个善人,不然你们家那五亩地早归东家了。现在日本人一来,连东家也不知以后的事,所以东家只想快些把债收拢一下,万一有个意外,他也没有心事。再说,早些清账,对你们不也减些负担?
于管家的话听着在理,但老姥爷怎么听都像是要他一家子的命。
老姥爷思谋良久,决定先跟着去看看再说。日本人要真那么好,就把根儿也叫去。要是风头不对,倒不敢让根儿出头露面。
第二天,老姥爷肩上扛一张铁锨,和老好人,还有其他十几个村民,一块儿到镇上帮日本人修据点去了。到了那儿他们才知道,日本人一共召集了附近十几个村子的民伕,足有两百多人,共分了两拨子,一拨修公路,另外一拨修据点炮楼。
第三天,老姥爷跟着修炮楼,干活时上工地,黑了天都住在镇上小学里,大门口有日本兵拄了带刺刀的长枪把守。
11
老姥爷和其他村民给日本人修据点时,果然一天三顿管饭。去干活的人都说,吃得还算不错,比在家里要好。有了这句话,于管家再回村召集人伕,根儿和村里另外几个小青年也跟着去了。
不过,很快就有不妙的消息传回村里。不知哪个村的小石匠,因为活太累,夜里偷偷从日本兵占的小学往外跑,被日本兵一枪子从胸口穿个血窟窿,死后吊在操场边一棵树上。小石匠有个叔,眼看侄子死了还被吊着风吹日晒,心疼不过,夜里偷偷上操场,把小石匠放下来要背回家,正顺围墙往外爬,孰料日本人养的一条大狼狗背后偷袭,狠狠一口,差点把脚脖子咬断。闻讯赶来的日本兵,一刺刀穿到他肚子上,伸腿蹬眼小半天才闭气。
青桃一时听到这些消息无比担忧,公公和根儿去给日本人干活快有一个月了吧?竟一直没有回来看看。她趁赶集去趟镇上,一直找到小学门口,一眼看见两个日本兵拄着枪站在那儿,吓得没敢靠近。
秋风渐起,地里的高粱穗儿开始红了,像火红公鸡的尾巴。苞米棒子开始掰了,撕开皮儿,满是金黄细密的牙。满地的棉桃壳,早褪变成灰褐色,从壳里吐露出一朵朵洁白的花絮,随风摇摆,逗弄的蝴蝶蜂儿直围着打转转,以为里面藏着香甜的雪花蜜。
这几日,青桃和老姥娘三天两头上地,看见满地棉桃裂开口儿飘出花絮,心里乐开了花。
于管家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于管家对老姥娘说,二婶子,跟你说个事儿,日本人传下话来,今年地里的棉花他们要全部征收,不准你们自家卖了。
你说什么?征收?老姥娘听不懂,看青桃,青桃也听不懂。两个人当场心烦,咋只要于管家出现就没个好事儿?
嗯,是征收,他们说要全部征收,谁要私自卖棉花,抓住就枪毙!
于管家,咱在这儿活了祖宗八辈,按说地都是俺自家的,啥时候又有这个说法了?老姥娘和青桃一齐懵了。
话我可先撂下了,其他我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走了。于管家气喘吁吁,又去找其他种棉花的户。
老姥娘和青桃立刻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家里还欠着聚福的债呢!棉花征收了咋办?青桃问婆婆,娘,咱还摘不摘棉花了?老姥娘说,倒是不摸势头,先回家歇歇再说。两个人便怏怏不乐回家。
那天晚上,青桃陪着老姥娘他们吃过晚饭,其实只是两个煮熟的红薯,还有一小碗煮熟的红高粱米。那碗高粱米,老姥娘全给了青桃,青桃却又分些给板儿和叶儿。
吃完饭,青桃手勤脚快,连忙把碗给端下去洗了。老姥娘平时吃的少,整个人就显得瘦秧秧,青桃心说,婆婆年纪大了,该多替她做些活哩!
洗完碗,天也就黑下来。两个人便上炕,板儿和叶儿早在炕上偎着。老姥娘拿床黑布棉被,分头盖到腿上,一东一西对面坐着。板儿和叶儿白天精神,到了黑天,早钻进被窝就着热炕头睡了。
青桃瞅瞅窗外,外面黑咕隆咚。青桃心思有点乱,看几眼婆婆,挺担心地道,都十几天了,俺爹和根儿咋连个话也不往回捎?他们不回来,咱家的棉花咋办?
老姥娘也担心他们爷儿俩,但自己是个妇道人家,一辈子去镇上没几次,又怕青桃担心过度,只得安慰她说,棉花好说,不是有咱俩吗?于管家不让卖?不如等天黑拾了藏起来,省得日本人征。哎,你是担心根儿吧?他爷俩在一块儿,我估摸着没事。
青桃又道,娘,日本兵真的敢杀人?听说前几天已经打死两个。
老姥娘愣怔一下,继续安慰她道,以前倒是听说他们只打土匪,不打穷人。要说怕,倒是怕刘匪那样的队伍呢!
不错,本地人都知道刘匪的传说。刘匪本来是沂蒙人,因为省里剿他,曾两次率流匪到东莱县境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连冷国荣都怕他。东莱最西南一个村子,当年遭了刘匪的手,一村人死了好几百,绝户几十家,村里的妇女被糟蹋不少。
偏在此时,外面院门突然传来声响。两个人听得心惊胆颤,老姥娘说,不会是您爹和根儿回来了?青桃连忙要起身,却被老姥娘拿眼制止,你不用去,我下去看看就行。
老姥娘颠着小脚下炕趿鞋。青桃连忙拿火石打着棉绒点起油灯。耳听老姥娘到了院子开门,门一响,老姥娘喊一声,于管家,是您哪?黑灯瞎火,您咋又过来了?听于管家又劝说,嫂子,我要找青桃说个事儿。老姥娘推脱说,都困了,你就在这儿说好不好?于管家说,不行,东家说了,必须当面跟她说明白了。院门又一响,紧接着脚步声进了屋子。
于管家进屋时,青桃早穿好衣裳端端正正坐在炕头上。于管家笑嘻嘻道,青桃,还没睡啊?东家现在正缺个洗衣裳做饭的,别的女人不爱用,指定叫你去,东家还说,要是你答应了,一个月五十个铜子,做满半年给一块大洋,满一年,给两块大洋。
青桃当场回话,于管家,我不去,谁爱去谁去。青桃向来不怕于管家,却也知道这个人是东家的一条狗。
哎!东家可是好心,东家真是不爱用别人,你倒好好想想,要是过了这村,可就再没打宿的店了。于管家悻悻离去。
老姥娘送于管家出门后,把门栓个死紧。老姥娘回屋上炕,担心地瞅着青桃道,东家的意思有点不好说,咱家现在活少,拒了他怕不好。
娘你甭管,反正就是饿死我也不去他家。
眼看着夜长寂静,两个人只得吹了灯,各自躺下,正有一句没一句说着村里的闲话儿,院子里的门又响。青桃不免浑身又是一激楞,怪了,今黑咋那么多事儿?
娘,又是谁?不会是聚福老东西亲自上门了?
不会吧,那老东西人前还知道装善人呢,难道是土匪?
土匪?青桃惊得一下子坐起来。
青桃,你带板儿叶儿先下地瓜井子,他们就是闯进来,也不能把我咋的。
不,娘,还是你带板儿叶儿藏起来。
磨蹭个啥?你快点儿,怕他们爬墙进来措手不及。
话音未落,墙头上果然有动静,跟着脚步声早到窗户外。只听低低的声音道,娘,青桃,是俺,俺和爹回来了。
青桃闻听,心里只是一喜,早跳下炕,两脚趋着地,没找到鞋子,只好光着脚跑出去开屋门。眼见两团黑影进来,黑暗里,青桃清晰地闻到了根儿呼出的气息,怎么?还有丝丝淡淡的血腥气?
不错,真是爹和根儿!
三个人一起回了里屋。其时,老姥娘正在在拿打火石打火,却被老姥爷一把按住。
可不敢,先别打明火,怕人看见。
老姥娘也闻到了一股子血腥气,黑夜里,老姥娘的嗓子眼像是缺水,嘶哑着问,咋回事?你们惹上事了?
嗯!日本人拿咱不当人,这两天已经打死好几个。
前几天,听说已经死了俩,这,这又死人了?
今天修炮楼子,半人高的石墙一下子塌倒,日本人非说是俺们搞鬼,当场砍死一个,劈头砍的,脸都掉了半拉,又拿绳子吊了几个,剩下的,谁要再出事,就剥谁的皮。
爹,日本人是王八蛋,那石头里子是俺弄的……
闭嘴你!不出声能憋死你?老姥爷狠狠瞪根儿一眼,黑夜里,根儿分明察觉到老姥爷的不满。不过,他现在心里正舒坦,鬼子用什么水泥石灰打基座,他真是做了手脚,炮楼基座不承重,往高里砌,一压就倒。
屋外夜空中,忽然响起“叭勾”一声,像是南八里庄的炮仗。穷人富户都知道,南八里庄做的炮仗最清脆。
爹,是不是日本人来了?根儿的心一下子揪紧,望望姥娘,黑夜里,姥娘的眼神却还清亮。
你们,你们真是跑回来的?老姥娘急了。早年镇上驻过乡保队,进村抓人时,都有人领路,一抓一个准。
谁骗你?再待下去就是个死,俺和根儿商量,跑出一个是跑,能跑出来两个更好,反正不能在枪口下过日子,后来真跑的时候,把您爹也带上了。
青桃闻听惊喜,道,俺爹也回来了?
老姥爷道,嗯,他先回家看您娘去了。不过,俺们一块儿跑的时候,被一个尿尿的日本兵看见,俺和根儿干脆拿铁锨劈了他。他娘,桃子,你们先在家凑合过日子,俺和根儿得去外面躲躲。
爹,听说到处是日本人,连高华火车站也占了。咱能上哪去?根儿着急道。
有地方,俺俩就往西走,再不行,就去东北。
爹,要不带俺一块儿走?俺害怕!
青桃真是怕,她已经听说日本人手段毒辣,要是堵了门子,能有个好?只要根儿在身边,她心里就踏实。
老姥爷有他的心思,立刻板着脸道,不行,你们得在家里待着,咱家还有房子有地,都走了,全就成东家的了。我就不信,日本人能在咱这儿呆一辈子?
可是,你们爷俩一走,丢下俺娘儿俩和孩子也不是个事儿。老姥娘也开始急。谁都知道,庄户人过活,家里没个男人,日子就没法子过。
还有个事儿,日本还要征收咱的棉花,东家已经派于管家过来传话了。老姥娘又道。
他们要征咱的棉花?天哪!还让不让人过活了?老姥爷这一次真正大惊失色。
爹,咋办哩?咱要走了,俺娘和青桃在家咋成哩?根儿望着青桃不肯放松。
老姥爷望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再瞅瞅炕上睡着的两个孩子,也是不忍心。不过,是外面的嘈杂声给他提了醒,看大看小,必须得有个顾念。要是被堵了门子,恐怕一个也活不成。
不行,你们必须听我的,修炮楼死了日本兵,最后还是得找咱俩,这场祸算是躲不过去了。要是不走,都在家里等死啊?俺俩一死,你们照样守寡……
爹说的对,根儿,你跟爹快走吧!青桃忽然发声,她知道根儿听自己的话。不过,她还是有些心事,转身对婆婆道,娘,您年纪大了,就不要跟着俺遭罪,您跟俺爹根儿一起走吧!俺嫁到这个家,这个家就是俺的,俺和板儿叶儿都不走,俺就守着这个家等你们回来。
黑夜里,根儿默默地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根儿忽然觉得青桃挺像个男人。
“啪!”村外又响了一枪,跟着村子里的狗就咬起来。
12
那天黑夜里,老姥爷和根儿一个也没跑掉,全被日本兵给抓走了。
另外被抓走的,是跟着他们一块儿跑回来的老好人,青桃听到消息,惊得差点闭过气去。
驻镇上的日本兵,由一个曹长带队。曹长胖胖墩墩,看上去一脸慈善,可是日本兵杀中国人的时候,他的眼睛立刻就会放射出疯狗一样的光。领着日本兵提着灯笼上门抓人的则是于管家。因为是在黑夜里,他一直远远站着,并不进屋找人。当根儿从日本人堆里看到他时,于管家深深低了头躲到人后。
老姥爷和根儿被拖拉出家门,老姥娘和青桃发疯似地追出来,被两个日本兵拿枪挡住。胖墩曹长一眼看到青桃,疯狗一样的光亮变成饿狗一样贪婪的光亮,看一眼于管家,微微点头,一挥手,带着抓来的人走了。
老姥娘和青桃一腚坐到地上,老姥娘哭天喊地,青桃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第二天,村里人都知道老姥爷和根儿、老好人躲日本人的工夫又被抓走了。日本人来镇上已经一个多月,买肉买菜只记账不给现钱,又往各村派粮派款,听说连棉花也派了任务,都是打着征收旗号。老姥娘已经知道,所谓的“征收”,就是一分钱不花把人家东西拿走。日本人的坏名声已经逐渐开始传开来。
青桃娘第二天一大早红肿着眼睛对青桃道,咋抓的都是咱家人啊!青桃,得想个法子救救您爹。
板儿和叶儿昨晚睡得香,自然迷糊不懂,板儿问,娘,爷爷和爹是叫土匪抓走了?娘你快把他们救回来。
一大家子乱七八糟的事儿,青桃似乎成了救世主。青桃寻思一番,咬咬牙,问老姥娘,娘,你说地贵还是人贵?
老姥娘闻听打个楞怔,哭丧个脸道,当然是人贵啦!不不,是地贵,那五亩地可是咱祖宗八辈挣回来的。没了地,咱往后吃啥啊?不都得饿死?
青桃摇摇头,道,忙活一年,本来还想些收成,日本人一句话,棉花就归他们了?看起来地也没那么值钱。事到如今,倒顾不了那么多。娘,我这就去找于管家。
你,你去找于管家?你是想上东家家里干雇工?
不是,我是想把俺爹和根儿弄回来。
青桃说完,立刻气宇轩昂地走了。
时间不长,青桃就回来了。青桃进了屋,头发有些凌乱,脸色也不大好看。老姥娘一见她的模样,心里就揪着不放松。一搭话,青桃便铁青着脸道,我倒是见着于管家了,于管家说,这事儿他办不了,要想保出活人来,必须得东家出面。他让我自己找东家。
那你,你找东家了?
找着了,东家说……
青桃忽然止住,脸色更难看。老姥娘心说,坏了,恐怕是东家往青桃身上使坏了。听青桃继续道,东家给我说什么来着?东家说日本人估计不会听他的?倒也像是真话。可是我寻思,除了东家,还有谁能跟日本人搭上话?只好低声下气求他。想不到,他居然说些不中听的话想让我自己主动。该死的,他不知道我是个啥性子?我当时就嚷起来,说东家我把话说白了吧!只要俺爹和根儿能回来,俺家那五亩地就是您的。不过,俺家欠您家的账也得全顶了,从此一分不欠。娘,他是听了这个话才没动俺,想来在他眼里,地比俺更要紧。
你,你真把地许给他家了?青桃你,你疯了?不,不成,不成……老姥娘眼瞅着腿脚一软,跟着往下倒。青桃倒手急,一下子扶住她。
娘,俺还是那话,地要紧还是命要紧?
老姥娘紧闭了双眼,只见老泪顺着眼窝往外流,再说不出一句话……
到天黑时,青桃家的门又响起来,青桃满以为是公爹和根儿回来了,欢喜地迎出去,想不到还是于管家那个丧门星。于管家捎来的话果然不好听,说老姥爷和根儿他们一被带回日本人驻地就被吊起来打个半死。日本人分明是要杀一儆百,他一见势头不对赶紧回来报信。
青桃闻听,把心揪得绷紧,沉着脸问于管家,二叔,人到底能不能救回来?
于管家一副肯定的语气道,大概差不多吧,东家已经送了两石麦子过去。不过,日本人说了,麦子是小事儿,日本人听说你的手艺不错,放他们倒可以,但你得过去给他们做几天饭……
于管家瞅瞅老姥娘,不再言语。
青桃闻听两眼发直,语气明显有气无力。什么意思?俺家把地都顶给东家了,东家这事儿还办不利索?他们这是寻思啥呢?我不去。
到现时,于管家才说出些同情的话,劝道,这可是三条人命呢,现在都在你手上,挺难为是吧?你就好好打算打算吧!
青桃紧紧咬住嘴唇,似乎渗出血痕,点点头道,叔你吃累了,先回去歇着,等明天早上俺再给你回话。
于管家眨巴着小眼珠儿一摇三晃地走了。青桃回身进屋,老姥娘问她,他刚才说什么?日本人叫你去给他们做饭?这到底是谁出的狗主意?
青桃连忙摇头道,不是,娘。
老姥娘,你哄不了俺,刚才你们说话俺都听见了。
青桃忽然眼泪汪汪盯着老姥娘,道,娘,您说俺爹和根儿他们,该不该救?
该救,无论想啥法子也得叫他们回来。老姥娘紧紧抓起青桃的手,当场老泪纵横……
13
第二天一大早,青桃主动去找于管家,要跟他一起到镇上。
青桃到聚福家找于管家时,正被聚福碰上。聚福手里早拿到青桃送来的地契,看见青桃打扮得清清爽爽,心说,一朵鲜花可惜了,本来错插在牛粪上,现在又要被日本人祸害。这不都是吃了犟的亏?
青桃跟着于管家往镇上走,老远就看到了日本兵的大半截炮楼。
日本兵真会选地方,他们所建的炮楼,靠着高平公路和一条清水河的交叉口。那条清水河,深能到成年人的腰,里面长着许多水草,水儿挺清,也有鱼儿在水草中绕来绕去,弯弯曲曲向西,一直流向胶莱河。鬼子在此驻扎,来来往往的行商,只能从他们眼皮底下经过。
日本兵临时住的小学离新建的炮楼并不远。
于管家领着青桃到小学门口时,两个日本兵立刻端起枪朝着青桃,嘴里叽哩咕噜说话,于管家忙陪着笑脸指着青桃比划手势。青桃的心思早飞进小学里面。从大门口就能望见,小学操场上吊着四个人都耷拉着头,根本看不清是谁。
青桃觉得气儿喘不过来。要是爹和公爹,还有根儿都死了,她这次过来岂不是羊入虎口?
日本兵上下瞅瞅青桃,似乎听懂了于管家的话,有一个立即跑进去报信,不一时,日本兵跑回来,领着他们进去……
青桃那次进了虎口,并没能救出她爹和她公爹的命。进去之后她才知道,她爹和俺老姥爷,还有另外两个逃跑的村民,在被日本兵抓回来的当天就打死了。至于吊在那儿不放,是为了吓唬其他不听话的中国人。
根儿倒还活着,因为他年轻,日本兵还想留他修炮楼。于管家赶紧说他们家还种着好几亩棉花,得赶紧让他想办法把棉花先收了。胖墩曹长一听有棉花,便给根儿留条命,叫他赶紧回家把棉花收了送过来换回青桃。
根儿被日本兵放出小学时,看到青桃就在日本人屋子里坐着。根儿当场傻了,非得挣扎着要进去找青桃一起走。于管家好说呆说拖住他,说青桃好不容易才把你换出来,你要回了头就是送死,恐怕一个也走不了,不如等收了棉花再把青桃接出来。
根儿和于管家正在路上纠缠时,小学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
根儿当场疯了,立刻往回跑,于管家颤着声音儿喊:她这是拿命换出你来,你现在回去肯定得把命搭上,能对得起她?
根儿愣怔半晌,当场跪倒地上泣不成声……
根儿木登登地跑回到家,跟老姥娘哭诉了一切。老姥娘一听说老姥爷和老好人死了,青桃怕是也死了,仰天大叫一声,往后便倒。根儿连忙扶住她,狠命把她唤过来。老姥娘醒来,怔怔地看着根儿,脸上老泪未擦,道,根儿,你快收拾收拾,上东北吧!板儿和叶儿都留在家里,俺自己拉扯他们就行。
不,娘,俺不走,俺要给俺爹俺丈人,还有青桃报仇。
老姥娘直摇头,报仇,报个屁!日本人现在正旺盛。想要报仇三年不晚,还是先保命要紧。
根儿闻听,又嚎哭不止。
想不到,日本兵竟通过于管家通知根儿把死的人给领回来。
根儿想要亲自领人,被老姥娘给阻止了。老姥娘求告了几家邻居,出了几个上些年纪的老人去镇上,把老姥爷、老好人,还有青桃都给领回来了。
青桃被领回来时,面色安详,浑身衣着整齐,只是左胸口上正正地插着一把剪刀。老姥娘和根儿一眼认出来,那是自家的剪刀。
老姥娘和根儿,还有青桃她娘,在邻居们的帮助下,把亲人们都葬进了自家棉花地里。那时节,满地的棉花已经吐出无数白絮,根儿在给青桃坟上添土时,心里祷告,青桃,你这辈子跟棉花有缘,你喜欢棉花,往后年年都能看见棉花。
在青桃的坟前,板儿和叶儿一齐跪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
又过几天,根儿去了趟聚福家。根儿想找聚福把地契要回来。可聚福说,老姥爷还欠着他的债呢!算上利滚利,那五亩地早就不是他家的了。根儿一听就急了,想要跟他拼命,被于管家死死拦住,说你小子就别傻了,东家早说了,那五亩地谁家也不给他们种,还是租给你种。
根儿听到这话,稍安分了些。根儿回家后,把要地的事儿跟姥娘说了。根儿说完这些,怔怔地望着板儿和叶儿,说,你们往后要听奶奶的话,要帮奶奶多干活,板儿以后不要欺负妹妹,当哥哥就要有哥哥的样子。
根儿的话,板儿和叶儿听的糊哩糊涂,倒是老姥娘,两眼痴痴地瞪着根儿,老泪纵横,道,根儿,你是真打算不管他们啦!
根儿说,娘,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得想办法出了这口气。娘,一切等帮你收完棉花再说。
老姥娘说,那些棉花,日本人不是都征了?咱还收它干吗?
根儿说,收,咱收了是自己的,他们还叫我给他们送过去,我才不送呢!咱自己种的东西,凭啥让他们征了?
可是,咱拾回来往哪放?日本人还让于管家传话,谁要私自卖棉花就枪毙谁。
是这样?根儿愣了一下,心说,日本人这一手挺绝,他们能说出来,似乎也能做出来。不如……
根儿两眼忽然放射出异样的光彩。老姥娘感觉根儿的眼神有点恐怖。
当天晚上,秋风刮得正紧,夜色中能闻到令人恐怖的气息。黑暗中,于家疃村东的地里忽然冒出一点儿火星,火星紧接着变成熊熊火焰,如天降神火,如龙蛇飞舞,快速地向着四方扩展,很快映红小半个天空。
怪异的大火愈加扩展,早把聚福给惊动了。于管家的惊慌失措可不是装出来的,聚福家最大的棉花地,其实离那团火不远。聚福不能不管,他跌跌撞撞跑出老宅,嘶哑着嗓子央乡里乡亲帮他灭火,怕连带烧了他家棉花地。村里也有人当他是善人,一时去了几十号人,手里都提着铁锨。
眼看到火势前,却哪敢靠近?只见火势像一条翻滚的火龙,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所有的棉花柴都在火焰中“噼啪”怪叫作响,扭动着身子跳着奇怪的舞蹈……
那天黑夜的大火,连镇上的日本兵也被惊动了,开着四个轮子的汽车跑过来,眼睁睁看着满地烈焰,却无可奈何。日本兵找聚福询问起因,聚福疑心是根儿捣的鬼,派于管家上老姥娘找根儿查问,哪里找得到?
于管家回来一说,聚福便一个劲地发愣怔,心说,要是见不着根儿的人倒不敢胡说,怕他黑地里给自己亏吃。只好对日本人说,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恐怕是谁家上坟失了火。日本兵见大火无法救死,也找不到纵火之人,只好打道回府。
那天晚上的大火,村里人都揣摸是根儿做的事儿,都没有亲眼见证,也就不敢乱说。五年后,老姥娘拼死拼活把板儿和叶儿拉扯到大些,两个孩子却也都懂事。老姥娘只是想自己的根儿,已经五年过去,难道这辈子再见不着儿子了?
忽然有一天,有三四个人抬了一具黑漆棺材进村,一直找到老姥娘门上。打头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胡子拉碴,头发也乱烘烘,一见老姥娘就下个半跪,说,大婶子,您根儿走了,是跟着俺打日本子走的。您儿子是好样的,临走之前,就怕您惦记他,说无论如何让俺们把他给送回来。大婶子,往后您家有啥事儿,找人传个话,俺们都会来帮你。
老姥娘其实一见到棺材就明白了一切。等汉子说完,老姥娘颤微微上前扶住棺材,拿手摸挲着棺材盖,倒笑了,眼里含着泪,说给汉子听,也说给根儿听。嗯,真是让你们吃累了。好儿子,您爹您娘算没白养你,总算见着你回来了……
听完姥娘的故事,我只感觉心里堵得慌。真是想不到,一直令我向往的亲姥爷和亲姥娘,居然是这样一对苦命之人?
姥娘又说,从没有人说恁亲姥爷到底打没打死过日本人,恁亲姥爷当年也不是跟着八路打日本兵,他们只是一帮民间队伍。所以,恁亲姥爷家以后也没有被列为抗属,似乎他们爷俩死的挺没意思。
忽然感叹,假如亲姥爷和亲姥娘会是另外一种死法:日本兵来了,想要把棉花抢走。他俩在棉花地里堆集起大堆棉花,把棉花地统统点燃,火借风势,给日本兵来个火烧连营……
可惜只是幻想,并不是亲姥爷和亲姥娘的真实结局。不过,他们的死的确是跟日本人有关。哦,他们如同千千万万普通的中国人一样,那么渺小无助,就像爬行在大地上的一只蚂蚁,而那些法西斯强盗轻轻一脚,就能将他们踩得粉碎。
但是,无论亲姥爷还是亲姥娘,还是其他曾遭受日本兵欺凌的中国人,他们毕竟以自己微弱的力量抗争过,这才是我心中最值得敬仰的亲姥爷和亲姥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