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天边透着太阳西沉的微光，夜幕即将来临，一辆蓝色出租车在车流中穿梭着，灵巧地秀着S型曲线，划破沉沉暮色，亮起了车灯。两侧突兀的山石像威慑瞠目的巨人，注视着匆匆归家或者驶向下一个目的地的大小车辆，静静矗立着。

尤雅坐在这辆出租车上，车内空间有些紧凑，看标志应该是大众速腾。从漠北镇到盐吉市大约200多公里路程，包车需要300多元，她看了一眼手机钱包，决定使用滴滴出行的软件叫了这辆车。一身精致的白色西服包裹着尤雅消瘦的身体，克莱因蓝衬衣露出了衣领和袖口，手腕上一支中性风瑞士表不知疲倦地指示着当下的时间7：36分。她用手锤了锤有些僵硬的腿放松放松，一只“大托特”包静静陪在她的左边，包里的充电器一明一暗闪着呼吸的微光，手机正在充电，尤雅更需要“充电”。今天这日子太不平凡了，她负责的项目终于有了回信，她清楚地记得这是跑漠北镇的第15次，项目签下来的瞬间她居然不是欣喜若狂打电话报喜，而是深呼吸平静着心态，她准备好好将这次经验好好总结一下呈送公司高管。这条道路她再熟悉不过了，今天看起来，窗外的景色变得赏心悦目起来，太阳带着一丝微光奔向另一个半球继续履行使命，天边鱼肚白渲染了浅蓝和浅紫色，妆点了夜幕的美。

驾驶位上，一位有着银铃般笑声的大姐说话很有磁性，她姓李，短头发，一身工装派克服显得干脆利落。从侧面看去，右耳带着个方形麻灰色无线蓝牙耳机，眼神专注地看向前方。车内喇叭里随机播放着音乐，应该是不分年代、不分专辑的那种。李大姐很热情，一边开车一边问候车里几位乘客。李大姐和丈夫经营着两辆车往返于漠北镇和盐吉市之间，一般情况下她和丈夫接力赛式的轮班，既能拉上活又不耽误照顾两个孩子，只是偶尔活多的时候，夫妻双双出车，碰巧遇到半道上还会用“车语”打个招呼以示平安，默契、平淡、温馨、幸福。李大姐从来不抱怨自己生活的辛苦，每次聊天尤雅都能“喝”上李大姐式鸡汤：生活就是这样，开心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也是这个原因，尤雅自己不开车的时候喜欢坐李大姐的车，巧合几次使用“滴滴出行”软件也会遇见，尤雅想这大概是因为她和李大姐是同类人，都是为生活奔波的打工人。

坐在副驾驶年轻的小伙子一上车就爆粗口：“TM的，刚买的手机，用了还不到一个月，就打不开了!弄啥嘞，付不了车费了都！”小伙子语气急切，加上浓重的河南口音，听起来有些炸耳。大姐忙接话：“没事，留个电话，车费完了转给我就行。”随后她顿了顿，递给了小伙子一款车载充电线，说：“给，先把电充上，一会儿再看能不能打开。”小伙子照做了，情绪也缓解了不少。

漠北镇开发于21时机初期，主要以原材料加工而闻名，从一堆一堆煤炭中提取碳纤维、将一颗颗大青盐变成多种用途的盐类合成产品，几年间工厂林立，货运车辆源源不断将产品运往各地。资源经济发展带动着一座荒芜城市的蓬勃生机，尤雅每次来虽沾染了一身尘埃，但她总觉得这里有一种特殊的能量吸引着她，那是连接她生命底色的一种同频共振的能量。

路上货运车辆络绎不绝，有些道路也被重型卡车碾压的不太平整了。从镇区到周边接人，距离不到50公里，一段路走走停停，李大姐一直在向每个新上车的乘客絮叨着抱歉的话：“对不起哦，这路不好走，弯弯绕绕的，请大家见谅。放心，我一定把大家安全送到。”正说着，一辆大卡超到了前方，行驶的速度卷起干燥的尘土，像是拖着一条土灰色的尾巴。正值春分节气，季风裹挟着沙尘兴风作浪，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小小的车子空间长时间不敢开窗通风，加上七拐八绕，尤雅有点晕车了，脑袋嗡嗡作响，她立即拿出耳机插上，封闭耳蜗，拿了条羊绒围巾裹在了鼻口间。李大姐从后视镜看了尤雅一眼便和副驾驶位的小伙子商量：“要不，和这个美女换个座”。尤雅连忙说：“不用，不用，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然后微闭双眼转移注意力，只等车子上了新乘客才微微睁开了眼。

最后一位上车的是头顶留着“青皮”短发的男人，穿着黑色T恤，脖颈处的polo衫领卷曲着，早就没了板正的领角。男人有点发福的胖，衣服被他的啤酒肚撑到了最大的维度，脸色黝黑，嘴角向下弯着，腮帮子的横肉随着车辆的颠簸一颤一颤的，看起来十分彪悍。后排空间不太宽敞，“彪哥”一落座几乎斜躺着，肆意霸占了后排座的大壁江山。尤雅赶紧将“大托特”往身边挪了挪，消瘦的脸颊几乎要贴到了车窗，她调整着自己的坐姿，小一会儿功夫，手臂被挤压的发麻了。即使这样，尤雅还是谢绝了李大姐再一次调整座位的好意，比起前排座位的舒适，她更想闭眼休息一会儿，连续几天换乘多个城市，她实在太困了，在后排坐着既不会影响李大姐正常驾车，又可以困困觉。

“彪哥”上车后，很快沉浸式地刷着短视频，声音放得很大，无视他人。原本困倦的尤雅戴着耳机也压不住嘈杂声，睡意全无的她用嫌弃的眼神看着“彪哥”，紧压着胸中的怒火。耳朵抱怨地提出了抗议，但尤雅还是没敢吱声，在这位“大块头”面前她不想惹事，毕竟年轻的弱女子只身跑夜路，她还是畏惧的。既然拼车是她自己选的，就权当体验烟火生活吧，好在再有两个多小时就能到家了。

叮铃铃……，“彪哥”的手机铃声切断了短视频的吵闹声，“喂，今天拉50吨，剩下的明天拉吧，安排他们今晚好好休息。”通过他说的“拉”字，尤雅判断着这位粗壮汉子应该是搞货物运输的。尤雅继续听着：“明天上高速前一定把饭吃饱，垫好底才能扛到下一个休息点，明白吗？一定要吃好。装货的时候别加马槽了，这两天路上查得紧。”应该是一名精于算计的养车老板亦或是经验丰富的老司机。

电话刚挂断，“彪哥”又接起了微信视频通话，尤雅用余光瞥了一眼，备注名是“大宝贝”。电话接起，视频另一端，一位身着白色上衣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发出嗲嗲的声音：“你啥时候回来？”“嘿，我已经在回家路上了，包饺子呀！”“彪哥”一反刚才的神态，语气变得轻声慢语起来。“想着你回来，我就给你包点”“嘿，我现在就想吃，多包点，最爱吃你包的饺子了。”“彪哥”一脸堆笑，和一上车嘴角下撇的严肃表情判若两人。“爸爸，爸爸，我想喝饮料”一个八九岁孩童的声音传来，尤雅看了过去，带着红领巾的小男孩正对着屏幕对他爸喊。“嗯嗯，好的，我的亲个蛋儿，想爸爸了吗？”“爸爸，我想你了，爸爸我要吃蛋糕。”另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女孩奶声奶气的说。男子在电话这头早已难掩幸福，“好好好，都买都买，给我家仨个宝都买!”说完，咧着嘴笑开了花，脸上饱经风吹日晒的沟壑愈加堆到了一起。

尤雅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体会别人家的幸福了，这个看起来粗鲁憨厚的壮汉也变得没那么讨厌了，他一直和家人通着电话，旁若无人爽朗笑上几声，尤雅更不忍心打断了。他的妻子正包着饺子，厨房里热气腾腾的，孩子们围着妻子来回转，就在手机小小的屏幕前追逐玩闹，什么“木偶人大战剑齿虎”“哪吒脚踩风火轮对付奥特曼”……吵闹声此起彼伏。妻子微笑着一边包饺子，一边和孩子们互动，“彪哥”看着手机早就陶醉其中，他看着温柔的妻子，任由孩子们无拘无束的撒野。

此情此景令尤雅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是名地质勘探队员，印象中父亲的肩膀很宽阔，只是因为父亲工作忙，在她的童年记忆里，能跨上父亲肩膀“骑大马”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喜欢和父亲谈天说地，聊那些丰富的地质矿藏，什么含碳元素的除了石墨还有钻石，什么稀土用于航空材料的研制等等。父亲给了她知识启蒙，却少了难得陪伴，互动游戏的印象几乎没怎么留下。她长大后一度去填补这个空缺，时不时会给自己添置几件玩具，此时，偌大的“大托特”包里也躺着一件称心的玩具——“HelloKitty”粉色俄罗斯方块游戏机。

出租车穿过崎岖的山路，到了一条比较平坦的路面上。天已经完全暗沉下来，除了路面几乎看不到旁边的参照物。此时，前方一辆白色丰田开着双闪，李大姐加速准备超车时那辆车也加速，李大姐跟在后面，那车就适当调整距离。“怎么回事，这车不让超呀。”大姐一脚油门一脚刹车的行驶，旁边的车像是“斗气”似的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搞得车里的人跟着前仰后合。

“这车咋了，司机不会是喝醉了吧。”尤雅疑惑的说，“不是，应该是大灯坏了，想借光！”“彪哥”说道。这是他们上车后的第一次对话，尤雅很诧异，怎么会是这个原因呢？她也是有着10年驾龄的司机，这种情况尽然第一次遇到。她回过神来，将身体向前凑了凑，仔细观察着。前面那辆车灯光的确照得不远，昏暗的灯光在崎岖的山路中很是危险，所以前车打开双闪以示后方来车与他保持距离，再者有意让后方车辆为他照亮。尤雅来了兴趣，她仔细倾听“彪哥”的分析，的确山路中，道路导向线有的地方根本看不清楚，前车的奇怪行为看来像是发出的求助信号。这种无声的请求和回应如同手拉手的两行光束，紧密地衔接在一起，不紧不慢一路前行。“很聪明嘛，知道向我们借光。”尤雅说，“那我就开慢点，给他点光！”李大姐坚定的说。“对对对，俺们不着急，也别超车了。”小伙沉闷了一路也终于夹杂着河南腔开口了。“你靠左边一点，不然他的反光镜会刺到他的眼睛，也危险。”老司机就是老司机，尤雅不由用敬佩的眼神看了一眼“彪哥”。

一车人很快达成一致意见，大家心平气和地用灯光“护送”前车驶出了山路，驶出了国道，驶向灯火辉煌的城市，直到上了城区有路灯的道路，李大姐才一脚油门超了车。车上，由于打开了话题，大家不那么生分了，又开始为先送谁互相谦让着。饥肠辘辘的一车人决定先送尤雅，尤雅推托了半天欣然接受了。下车的时候，她听到“彪哥”换了种方式催促李大姐：“快点开哦，烟瘾犯了。”尤雅这才意识到，一车人迫不及待的回家心情。透过车窗再一次打量了“彪哥”，对这位领子卷边、皮肤黝黑、身体发福的男人肃然起敬。尤雅挎着“大托特”走进了小区，出租车已经重新发动引擎，尤雅回头看了看，那辆她疲惫时乘坐的温暖出租车在路灯的映衬下，划出了蓝色的微光，像一颗璀璨的星汇入了远方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