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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军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报告文学
2025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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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瓷君子

序:拜谒瓷神

榴火初燃,风携着清甜掠过五月的旷野。我们驱车从京城南下,雪絮扑面,碧浪叠穗,一路朝着焦作市的当阳峪疾驰。仪表盘上缓缓滚动的里程数字,如无形的纽带,串联起我与老友在岁月长河中积淀的深厚情谊,将两颗心越拉越近。那个曾与我促膝长谈的魁伟汉子,如今已成为众人仰视的绞胎瓷大师,我脑海中涌现无数荣誉头衔与传奇故事,勾勒出他熟悉而陌生的剪影。

提起柴战柱,必提当阳峪。当阳峪宛如大地锻造的“阳光漏斗”,负阴抱阳,襟连晋豫,是柴战柱瓷君子梦想启航的港湾。它如太行山伸向华北平原的陶埙,吹奏出农耕与游牧文明的恢宏交响。我仿佛能听见流年深处窑火的轰鸣。《天工开物》泛黄的扉页,曾留下当阳峪绞胎瓷的光痕;在岁月长河中,这里的绞胎技艺织就了中华瓷器谱系的绝纹。凭一脉哺魂塑骨的瓷韵,荣获“中国绞胎瓷之乡”美誉,窑址成为研究宋代陶瓷文明的“活化石”。当阳峪以土育匠心,柴战柱凭艺焕窑魂。一人一地,在岁月中携手同行,双向成全。

而提起当阳峪,必提胶胎瓷,当阳峪是孵化胶胎瓷的摇篮,是胶胎瓷尘烟百代的襁褓。在浩瀚的中华瓷史中,绞胎瓷是一卷流动的书简。唐代匠人糅合双色瓷土,运指如笔,在透明釉下融入天然纹路,每道脉络都是窑火与匠心焙铸的诗行。宋金时当阳峪窑将其推向了巅峰,釉色莹润如璞玉,绞纹流转似琼琚,后在战火中随窑烟隐没。直至二十世纪,故宫藏瓷才叩开它的记忆之门,当代匠人在陶泥与烈焰的涅槃中重构逝去的神话,让这门“表里俱澄澈”的国家级非遗,在新时代绽放出君子之器的烨然华彩。如今,复活的缠枝纹、星云纹,不仅是对宋代美学的深情回溯,更生动解读中原文明多元一体的成长密码。而让这沉睡千年的技艺重焕异彩的,正是我的老朋友——柴战柱。

我的指尖划过短视频,每一帧都跃动着滚烫的逐梦星火。那些匠心凝成的光影里,藏着人们潮水般的真挚赞誉——他用技艺点亮征途,以坚守化作长夜里不灭的炬火。

在家人眼中,柴战柱是绞胎瓷里的泥色经纬。每当他在窑炉前凝视火焰,妻子总会递上一杯热茶,及时传递关心与问候;当研究陷入困境时,父母生前的那句“别担心,家里有俺们”,如同定海神针,而儿子柴欢亦如破土的新竹承接了老干风骨,默默传续父辈的文化基因。这份将个人、家庭命运与千年技艺紧紧缠绕的赤诚,恰似绞胎瓷表里如一的品质。

在朋友心中,柴战柱是殿堂里静立的大型绞胎瓷瓶,腹藏万卷工艺经纶,却在分享时敛去锋芒。在高端陶瓷学术盛会上,他甘居幕后,把青年才俊推至镁光灯聚焦处;茶余饭后,他毫无保留地分享自己在釉料配比上的新发现。他的豁达与慷慨,让契友们深深敬佩,也见证了他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与担当。

在学徒记忆里,柴战柱的殷切教诲是绞胎瓷伸手可及的温凉。在工作室的深夜,他手把手教如何控制陶轮转速,怎样让不同泥料在旋转中有机交融。他说“做瓷如做人,表里要如一”,在弟子心中埋下了“君子风”的种子。

在同行眼中,柴战柱是横亘行业的瓷脉。他独创的“多层绞胎技法”,挣脱了传统单层绞胎的藩篱,让瓷器纹理更具层次感;他研发的环保窑炉,既保留了传统烧制神韵,又降低了能耗。他摒弃门户之见,倾囊相授于同道,推动整个行业良性发展。

在专家视野里,柴战柱是穿越时空的绞胎瓷髓。他将当代审美风尚融入传统工艺,让古老的云雷纹在几何线条的纵横中重展新姿;他通过田野调查与科学实验,为绞胎瓷的起源与发展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专家说:“柴战柱的作品让我们看见,传统工艺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活着的文化DNA。”

听着评价,我仿佛看见他的指尖抚过坯体绞纹的动作。所谓君子之器,原来不过是将千万次揉泥、拉坯、修胎的雕琢,都藏进内外一致的胎骨里。正如这绞胎瓷技艺,历经劫火而釉色不改,终以净面素心,重放大雅若俗的君子之光。

推开烟火熏染的工作室木门,仿佛踏入时光锻铸的陶艺秘境。柴战柱身着黑白交织的对襟大褂,图案如胶胎瓷上流转的阴阳纹,裤腿高挽,似刚从泥火中焕焰而苏。躬身拉坯的岁月,在他身上烙下右肩低两厘米的生命印记,却让那挺拔身姿更显大巧若拙。笑容似窑变后永不褪色的釉彩,眼中坚毅光芒似穿透洪荒岁月。掌心沟壑纵横的老茧、指甲缝里紫黑的泥渍、指腹温润的抚泥光泽,左拇指月牙形厚茧,都是他与泥土对话的鎏金铭文。“俺哪是什么大师啊,就是个做手艺的!”见面时的爽朗话语,道出匠人本色。

我抬眸望去,工作室墙上获奖证书琳琅满目,大幅荣誉彩照熠熠生辉:他不仅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当阳峪绞胎瓷烧制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更揽获中国轻工大国工匠、中原领军人才等头衔。他身兼工美行业艺术大师等多重身份,公司拥有150多项国家专利,作品被50多家国内外博物馆收藏,部分经典之作还入选九年义务教育美术教材……高悬的大红证书、陈列的馆藏精品,无声诉说着他辛勤耕耘的辉煌,而他却谦逊地说:“俺只是个守护者,真正的荣耀属于这片土地和传承千年的文明。”

夕阳西下,赤焰流晖为当阳峪披上一抹霞衣,望着南太行钢蓝的群峰,我想,柴战柱揭开了绞胎瓷失传之谜,而我要解开心中的“瓷君子”之谜。

上篇:披肝沥胆,柴战柱对绞胎瓷的千年求索

当阳峪的小径苔痕漫漶,花团锦簇,彩蝶翩跹,清风旋着翠瓷残片折射的光斑,轻语着被时光尘封的沧桑。我想知道,柴战柱用近四十年的矢志不渝,让古老技艺再绽风华,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艰难曲折。

一、窑烟熄灭,初心灼灼照人间

阳光揉碎凝香的槐花,将淡雅酿成流动的金箔,在车间的青砖上层层铺展,擀出粼粼光浪。我坐在那把温润质朴的木椅上,四周是半成品坯胎,空气中浮动着高岭土与釉料交织的气息,将我带回那一段峥嵘岁月。

“老柴,当年恁咋就铁了心要钻这‘瓷窟窿’?”我接过菊花纹的胶胎瓷茶盏,袅袅热气升腾间,凝视老友鬓角微霜,瞥见他眼中闪过的慈光。

眼前这位声名远扬的大师,既不见掌门人俯瞰众生的威仪,亦无开宗立派者的倨傲,唯余一派谦逊腼腆的风范。柴战柱微仰起头来,缓缓打开话匣子。第一次听说绞胎瓷,是在景德镇研习窑炉烧制技术时,众人无不称赞绞胎瓷工艺之精妙,可这一凝集着窑火精魂的陶瓷珍宝,却悄然消弭于历史的烟尘中。这就像一颗种子,在他的心中深深扎根。

“这可是俺家传的宝贝,是一个古老民族的集体记忆,我一定要把它给找回来!”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责任。

他轻轻摩挲着案头瓷片,其纹路如流云般在胎体里自然流淌。说起当地的老话“当阳峪的窑,烧过半个天”,忆起爷爷讲述的“表里通透,纹如流水”的卓越工艺,言语间满是骄傲。可转瞬间,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早先年儿哩,窑哐当塌咯,烟也灭了,连那碎瓷片子都被人当作废土,可劲儿糟践!”

在荒草蔓生的古窑址间,荆棘划破寻宝者的衣襟。柴战柱将残片揣入怀中,跋山涉水来到景德镇,试图唤醒沉睡的技艺。可每一次开窑,失败都如阴霾笼罩,将希望化作泡影。后来他终于明白,当阳峪窑火中跃动的古老技艺,早已深嵌进黄土中,与独有的日月精华、风土人情融为一体。离开了那片土地,就再难孕育出绞胎瓷来。他回到当阳峪继续炼制,即便掌握了纹理编制方法,烧出的瓷器依然残缺,多年积蓄化作满地碎瓷。面对亲朋的好心劝阻,他从未动摇过。

“俺不甘心呐!它不单单是一门手艺,更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不能就这么让它消失。”柴战柱眼神坚定,神情庄严地说,绞胎瓷是中原文化根脉,是黄河流域文明瑰宝,更是中华民族灿烂文明重要组成部分。若放弃了,这技艺或将永远湮没在历史尘埃中,那将是整个民族文化难以估量的损失。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焦作陶瓷一厂昏暗的仓库里,柴战柱的指尖划过旧书堆中那本布满霉斑的《陶记》。泛黄纸页间,一段清人蓝浦所著《景德镇陶录》的转引文字灼穿暮色:“(当阳峪)绞胎瓷,其纹如禽鸟羽毛,两两相背,世之珍品,今已失传。”读到此处,骨子里的倔劲儿瞬间被点燃。他毅然卖掉祖宅,怀揣五万块钱到陶都,却被嘲讽为“土包子”。有人断言,绞胎瓷秘方早已深埋黄河滩,再难寻觅。

1993年冬天,是他人生中最至暗的时光。窑场因拖欠电费断电,柴战柱揣着妻子卖猪仔换来的钱,骑着二八自行车往返几十里赊煤球。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刺骨,他却将煤球紧护在怀里。妻子心疼地责骂他“憨熊[1]”,可当他抚摸着窑砖,爷爷“窑火不熄,手艺不断”的叮嘱在耳边回响,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祖训。其间,冷嘲热讽接踵而至:有人在窑场门口贴条子嘲讽,甚至趁夜色砸了窑门,碎瓷片与泥浆铺满院子。柴战柱默然收拾残局,倔强回应道:“不蒸馒头争口气,恁[2]越泼冷水,俺这心火就越旺!”资金链断裂,他抵押了所有能抵押的物件,全家靠腌菜就馒头度日。女儿仰起沾满泪痕的小脸蛋,大惑不解地问:“爹啊,为啥别人家吃白面馍,俺家总啃窝窝头?” 柴战柱滚动一腔铁血柔情,眼里翻涌着化不开的疼惜,慈爱地对女儿承诺道:“等窑火再旺起来,爹管恁顿顿吃白面馍,还给恁烧个全天下最排场[3]的瓷娃娃!”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柴战柱望着连绵高耸的“天下之脊[4]”,那是他与绞胎瓷长时间对峙的险峰,每面绝壁都是难以逾越的技艺天堑。

“这些年的苦,都融进了瓷坯里的纹路。”他说罢,忘情地唱起了童谣:“当阳峪,窑火旺,烧出瓷器响叮当……”歌声铿锵,仿佛穿越悠远的时空,让烈烈窑火与这位痴狂的匠人,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深情对话。

他说,只要坚持不懈,就能让当阳峪绞胎瓷重放光芒,向世界展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魅力。我看到,他眼中跃动的信念之光,比这窑火更炽烈。

二、虬根贯岩,翠影巍巍向天擎

“恁瞅这瓷片上的纹路,像不像大山古寺上盘绕的枯藤?”在金谷轩绞胎瓷博物馆的玻璃展柜前,柴战柱伸出铺满老茧的手,我惊叹这双手如瓷片上的纹路,也似南太行崖壁上虬曲的老根,竟能托起千年文明的重荷。

1986 年的景德镇,柴战柱如饥似渴地扑向陶瓷艺术的浩瀚海洋,像块亟待吸水的干海绵。他眼中的求知欲炽热而痴迷,仿佛能将窑炉里跳跃的火焰,都转化为激发灵感的源泉。1987年秋天,他在修武县文化馆仓库里,第一次见识了绞胎瓷残片。“霉味混着土腥气,呛得人直咳嗽。”他激动地说:“但当俺看见那堆从当阳峪窑址抢救出来的标本,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咯!”那些绞纹,有的像老蔓缚桩,有的如铁索盘山,有的似霜花漫野,最绝的是那块碗底,五圈同心圆像极了历史的掌纹,仿佛能听见古窑火的均匀呼吸。

打那一刻起,这个豫北汉子的魂就被这些瓷片给勾走了。“用当阳峪的土,汲子房湖的水,在古窑废墟上复活绞胎瓷!”他的誓言在太行圣境间回荡。然而,严酷的现实比璧立千仞的崖壁还难攀登——没人教、没资料,他就揣着橡皮泥和残片,在窑头一琢磨就是一整天。“吃饭时,媳妇站在村口喊破嗓子,俺愣是听不见。”他自嘲地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那份执着。

“真咽不下这口气呀,俺就要把它做好!”柴战柱笑微微地说。那天晚上,他编菊花纹到深夜,绞尽脑汁也没有弄成,就很生气。“叭”地一声,他把编织的作品摔到案头上,在行军床上倒头便睡。次日打扫卫生时,他随手扒开作品一看,惊叫道:“天啦,菊花纹!”他仔细地辨认,确实编出花来了。但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怎么也烧不好。

于是,工作室成了“瓷器坟场”,烧一窑坏一窑,坏一窑砸一窑。他盯着炸裂的瓷坯说:“泥性如人,急火攻心必出瑕疵!”徒弟惋惜地说:“噫,白瞎[5]咯,都碎成渣渣哩!”他却说:“碎得怪美,泥料松了筋骨,正好能重新做人哩!”艰难时刻,经济重负压得他仿佛坠入南太行的千丈冰窟,连呼吸都凝成了霜。变卖家产、四处举债。最窘迫时,连孩子攥在手心里的学费单都焐不热,街巷里远远望见他的身影,人们都慌忙绕路而行。债主堵在门口,他把着烧废的瓷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央求道:“再给俺三个月,要是还不成,这双手给恁当苦力!”深夜的作坊里,煤油灯摇曳,窑火映得一地碎瓷片泛着血色,恍若窑魂在诡秘地舞蹈。

瓷土膨胀系数的难题,成了挡在他面前的另一架“十字岭[6]”。不同颜色的瓷泥在窑中“打架”,烧出来的瓷器不是开裂就是变形。柴战柱把自己关在工作室,冥思苦想了三天三夜,饿了啃口冷馒头,困了就趴在泥料堆上眯一会儿。“俺偏不信这个邪!”他把上百种配方写在窑壁上,像和老天爷较劲。

柴占柱如执着的追光者,怀揣热忱反复叩问专家。这份锲而不舍的韧劲,恰似春风化雨,终让专家坦诚以对,言辞犀利如解剖刀,精准点破症结。他躬身聆听的姿态,仿若求知若渴的稚子,将建议悉数收纳,即刻付诸实践。寒来暑往,岁月更迭,他凭借这份诚心与毅力,从陶瓷门外汉一路破茧,成长为行业内耀眼夺目的翘楚。 “十器九不成”,而他就是要在“九不成”里找那“一成”的希望。那时,他清癯而坚毅的身形,像极了太行山绝壁上的劲松,在寸土不留的岩隙中,反而锤炼出刺破苍穹的风骨。柴战柱正是这样一株扎根绝境、顶天立地的君子树。

“绞胎瓷是俺中原的根,根扎得越深,就越能挺直腰板,跟老天爷掰手腕!”他的话透着太行山的厚重,也带着玉瓷冷却后的硬朗。

三、大音稀声,赤焰烈烈终复燃

柴战柱的人生,是一曲金石相击的协奏,激越音符里镌刻着执着与热爱,奔涌着无尽的坚守与探索。

揉泥的“噗噗”声,能让泥土“喊出疼来”,这是他对瓷器进行基因重组。我站在他身旁,看着他的手掌深陷湿润的泥团,声音时而轻柔,时而刚劲,仿佛泥土在向他柔情倾诉。“恁听,这是泥巴在说体己话哩!”他笑着对我说,眼中闪烁着自信的涟漪。对他而言,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乐章,带着泥土的鲜活,牵引着他的专注与深情,让他在追寻的世界里沉醉。

窑火的“噼啪”声,则是他与命运抗争的呐喊。当我凑近窑炉,能感受到那爆裂声中蕴含的力量。火焰在窑内肆意舞动,与瓷胎激烈碰撞,每一次声响都像是在叩问。柴战柱说,这些年,他在这爆裂声中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却也正是这声音赐予他前行的勇气。他总是攥着测温棒咧嘴笑道:“中!得劲!”沙哑的声音裹着窑灰,却在四溅的火星中撞出金石般的铿锵,烙刻着匠人的乐观与坚守。

时间回到2000年春夜,命运的转折让他猝不及防。液化气不足本是不可抗的因素,却意外迎来了中国绞胎瓷烧制史上的破晓曙光。突然因煤汽停供而临近断窑,这下可急坏了柴战柱,他瞬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窑前抓耳捞腮。情急之下,他让徒弟在盆中注满开水,把钢瓶坐入盆中,将瓶中余汽顶出来烧,不让窑温快速掉下来,自己则挨家挨户去借民用液化气钢瓶。夜色深沉,春寒料峭,脚步急促,而这一路的奔波,竟助他摸索出烧瓷的温度曲线。窑门开启,他屏住呼吸,晶莹剔透的绞胎瓷如美人出浴。那一刻,千年窑火似涅槃凤凰,顿时抖落满天金羽。

双亲离世时,他将怙恃之悲深埋心底,未让悲戚决堤;孩子上学筹不到学费时,他独自吞咽困窘苦涩,不使泪水滑落;寻瓷之路遇阻时,他默默承受焦灼煎熬,将脆弱藏于心底。可就在这一刻,所有压抑的情绪如决堤之水,瞬间冲破堤防,化作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怆然长泣,惊破四野寂静。他动情地对我说:“俺终于能痛哭一场。搁以前,那可是连哭都不中哩!”继而,他攥紧拳头说:“俺不仅要让绞胎瓷活过来,还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俺焦作的窑火,能照亮整个瓷器的江湖!”

2002年4月28日零时,世人见证了中国陶瓷史上重要的一刻。第一件完整成型的绞胎瓷作品缓缓出窑,中央电视台的镜头记录下这历史瞬间。“绞胎瓷失传近千年后在焦作重获新生”的报道,让整个世界瞬间沸腾了。从此,柴战柱成为复兴当代绞胎瓷第一人,他的名字也成为绞胎瓷的代名词,而那些曾陪伴他的揉泥声、窑火声和质疑声,也永远铸进了这段传奇之中。

四、浴火塑魂,瓷光灿灿映匠心

流连于窑炉前,看着彤红窑火映着他凝神的面庞,我忽然懂得:他烧制的绞胎瓷不仅是岁月凝就的艺术瑰宝,更是大国工匠打磨的灵魂星盏。揉泥、绞纹、过火,道道工序铭刻着他生命的年轮;泥性、火性、磁性,种种特质熔铸着他坚守的品格。窑火烈焰烛天,锤炼兼具民族传统与时代精神的瓷君子风范。

对他来说,揉泥就是一场灵台参禅。每次赤脚站在炼泥池中,他总说“地气通了,泥性才灵”,那模样像极了虔敬的朝圣者。他曾对厌学少年拍着窑门说:“来捏泥吧,泥巴不骗人,你用几分力,它就还你几分形。”他还敲着坯体,对学徒耳提面命道:“绞胎不是和面!恁看这纹路,像不像黄河拐弯?没吃透山水灵气,捏出来的也是死泥!”当学徒想放弃时,他敲碎不满意的作品说:“俺摔了三十年坯,才懂泥要摔打,人也要砥砺。”双手在泥团间穿梭时,我仿佛看见他正与大地对话:掌心的温度渗进泥料,将浮躁与焦虑一点点揉碎,留下的是细腻与沉静。

绞纹工序,则是处世之道的以形绘意。当泥料在他手中交织成自然纹、方格纹或羽毛纹时,我忽然明白:这哪里是纹路,分明是包容与融合的智慧。就像社会中的各色人等,唯有彼此接纳、相互成就,才能编织出和谐的人际图景。他的每一次绞揉,都是对生活的深刻注解,他将对世界的善意与理解,化作瓷坯上流转的纹路,诉说着“和而不同”的文韵哲风。

而烧制环节,无疑是最触目惊心的“渡劫”时刻。窑炉里的高温翻涌,像极了人生的痛苦煎熬。我看见他守在窑前,目光如炬地盯着测温仪,连呼吸都随着温度起伏。当窑火旺盛时,他仿佛与瓷坯融为一体,共同承受着烈火的溶炼。那些在高温中完成窑变的瓷器,既是高超技艺的结晶,更是永不言弃的精神,正如他在复兴绞胎瓷的路上,虽经千百次挫折,却始终坚信“真金不怕火炼”。

柴战柱的品格,与他的瓷器形成了奇妙的照应。抚摸着温润的瓷胎,我读懂了何为“泥性如慈”。他对泥土的珍视,就像父母对孩子的关爱,不仅赋予其艺术生命,更掮起传承的使命。创办免费传习所、公开祖传密谱时,他眼中闪烁的光韵,让我见识了“达则兼济天下”的胸怀。

“火性如烈”在他身上体现得酣畅淋漓。动荡岁月里,他将配方藏匿于草垛深处,用牛粪与泥土调和希望,在阴霾中坚守如磐,那份执着似暗夜星火,灼痛每一双凝望的眼睛;改革浪潮中,面对市场抛出的高价橄榄枝,他毅然将试样封存,决绝姿态如寒梅傲立霜雪,令世俗的喧嚣黯然失色;新时代的窑火前,当完美复刻宋代绞胎的作品惊艳出世,他却抡起木槌击碎这份“完美”,说纹路太顺,如同刻板的程式,他所表现的暴力美学,让千年瓷魂舒展筋骨、重焕荣光。我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中国脊梁”,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他以高风亮节守住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后尊严。

而“瓷性如君子”,则是他毕生的人格写照。他常说“人即瓷,瓷即人”,“人瓷合一”,总对徒弟强调说:“瓷坏了能重烧,人歪了难正,俺窑里烧的不是瓷,是人心!”这些言语折射出他堂堂正正的为人。他常说“做人要像瓷胎,里外透亮”,这让我联想到新时代倡导的诚信与担当。传统美德从未过时,反而焕发出新的生机。

柴战柱阐释的是工艺之美,呈现的是人性之慈,更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密码:处世的智慧、修心的从容、坚守的勇气,照亮了传统文化复兴之路。凝视着这些精美瓷器,我看到的是土与火的奇迹,是中华民族在文化传承中生生不息的力量。

下篇:守正创新,柴战柱与绞胎瓷的世纪突围

漫步南太行古窑址间,旧日窑火仿佛仍在耳畔低语,匠人们的身影依稀浮现。而今,柴战柱勇辟蹊径,为推动“君子瓷”枯木逢春,续写千年窑火的璀璨传奇。

一、窑前对答,让精神传承点燃创新之火

槐花像碎金似的簌簌落进当阳峪,窑口腾起的热气裹着甜香,把碎瓷片上的釉光烘得暖融融的。我站在窑炉前,看柴战柱的手在轮盘上翻飞,素胎旋起一阵清风,卷着满地槐花骨朵打旋儿。

“柴大师,恁说这绞胎瓷,守着老样子咋就不中咧?” 我扯着嗓子喊,生怕被拉坯机的嗡鸣声盖过去。

他指尖在胎壁上轻轻一压,泥坯就旋出一道波浪纹。他头也不抬地说:“当阳峪的风刮了上千年哩,黄河浪纹搁在瓷坯上,模样倒是木变,可老手艺要想活在人的心里,光守着老样子哪行?”

我盯着他手里渐渐成型的碗,嘟囔道:“守着老祖宗的宝贝,咋着都不会出错的。”

柴战柱突然停了机器,在水龙头前净手,用白毛巾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严肃地纠正道:“恁这话不中!宋代绞胎瓷那可是‘白不如定,青不如汝’,到后来为啥差点绝了后?烧一窑得碎半窑,搁现在谁耗得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当阳峪就剩俺几家还在捣鼓,窑火弱得跟萤火虫儿似的。”

他咕嘟咽下一大口茶水,冷峻地望着我说:“墨守成规,再好的手艺也是死物件儿。恁瞅瞅当下的年轻人,全稀罕洋玩意儿,都嫌青花瓷老气巴叉哩,俺这绞胎瓷再不变通,可不就跟断了弦的板胡似的,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我凑近,看他袖口沾着深浅不一的瓷泥问:“那咋个变法?总不能把老祖宗的玩意儿都改得认不出来吧?”

“恁这话在理儿,对俺心思!”他眼睛亮起来,抓起一块刚拉好的素胎说:“这绞胎瓷的魂儿,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纹路,是表里如一的讲究,这万万不能变!可外头的样儿,得跟着世道走。咱把手机壳、咖啡杯都做成绞胎纹,再给流行的文创产品供货,让年轻人天天把老手艺揣兜里、捧手上、记心中!”

“总之,不变铁定不行,但有一点不能变,决不能丢了老祖宗的魂儿,得守住绞胎瓷的精气神!”他斩钉截铁地说。

窑火噼啪作响,映红了他的脸庞。我忽然懂了,传承不是把老手艺束之高阁,而是要让它长出新枝嫩桠,在新时代的清风里,开出更娇艳的花朵。

二、色彩革命,让古老瓷魂绽放时代华彩

步入柴战柱的工作室,仿若进入一座琼泥圣殿,里面摆满了各色瓷土:黑如墨玉,白似凝脂,赤若丹砂,青同幽潭……每一块都沉淀着岁月的记忆,我的指尖划过湿润的泥面,瞬间感受到它舒缓的呼吸。柴战柱打趣道:“恁瞧,这可不是一般的泥土,这是沉睡在时光里的精怪啊!”他说,传统的绞胎瓷,如同素衣“古美人”,仅以黑白两色面世,虽具淳朴之美,却也因色彩枯燥限制了感染力。要让绞胎瓷光前裕后,色彩创新势在必行,他要为“古美人”从里到外打造一袭五彩霓裳。

柴战柱娓娓道来,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他便踏上了寻找颜料的征程。作为寻宝者,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探寻矿物质颜料。每找到一种新颜料,他都欣喜若狂。然而,更难的是让颜料与瓷泥有机融合。当徒弟提议用化学颜料改良釉色时,柴占柱突然抓起一把天然矿物颜料撒进泥盆,怒冲冲地说:“恁看这土黄色,是太行山的底色,掺了别的,味道就变了!”多少个日夜,他把自己关在工作室中试验。彩色瓷泥在混合时,常出现分层、不均匀的瑕疵,出窑的瓷器也存在色泽黯淡、纹理不清等弊端。他仔细记录下每次试验中的颜料用量、瓷泥比例、烧制温度和时间变化等数据,如同撰写一部绞胎瓷的“创新秘籍”。

他是窑火中的“色彩破译者”。为还原宋代“木纹绞胎”,他将23种矿料碾成碎琼,在掌心里堆成山岳之势,舌尖轻舐,撷一抹人间绚丽。这双浸透岁月苦涩的灵舌,如同精密的生物色谱仪,能精确地捕捉微弱铁元素浓度的波动。开窑那日,他凝视着匣钵里的茶盏,瞳孔里映着古木年轮般的纹路,笑出泪道:“恁看,这是泥与火的《兰亭序》。”经过难以数计的失败与总结,最终掌握了各色瓷泥的特性和融合规律。他俨然是魔法大师,能随心所欲地调配出五彩斑斓的瓷泥,创造出千奇百怪的纹理和炫彩效果。

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自豪的光芒。他让我看“花好月圆”,彩泥与灵动的音符在瓷胎上跳跃,勾勒出永不凋谢的繁华;他让我看“梅瓶”,纹路似书法大家的墨香留白,暗藏着傲雪凌霜的风骨;他让我看“锦绣山河”,彩泥化作奔涌的川流在瓶身呼啸,每一寸褶皱都是山峦的呐喊,将天地间的磅礴气势揉进瓷胎;他让我看“百鸟朝凤”,彩泥转化成羽翼间流淌的霞光,鸟儿们兴高采烈地传递着灵禽秘语,连瓷胎都因这喧闹而微微发烫;他让我看“四季芳华”,纹理是春日的柔风、盛夏的蝉鸣、深秋的金浪、严冬的雪花,将时光的流转凝固成永恒的视觉盛宴,让我耳畔回荡四季的韵律。我感叹,柴战柱用智慧和汗水,让沉寂千年的瓷韵得以苏醒,化作震撼人心的艺术天籁。

三、纹饰塑造,让常规技法焕发全新活力

“恁瞅瞅这瓷片儿,纹路里藏着老祖宗的巧劲儿咧!”在焦作市陶三文化园,柴战柱小心翼翼捧起一片宋代残片,指腹摩挲着釉面纵横的纹理,他告诉我:“老辈人传下的16种纹饰技法,搁旁人看是铁律,但在俺这儿,就是要捅破的窗户纸。”

阳光照进陈列室,绞胎瓷在展柜里泛着温润光泽。我指着一件瓶身上飞鸟纹若振翅欲飞的作品,柴战柱笑说:“这纹路的门道,全在揉泥里!就像擀面条,得把色泥揉出劲道,再用刻刀划出翅膀的弧度,窑火一烧,鸟儿就活泛起来咧!”

为冲破这些清规戒律,他对残片上的纹理细致观察。“那些碎瓷片可比金疙瘩还贵重哩!”他笑道:“有回在老窑址挖着片带竹篾纹的瓷片,俺对着琢磨仨月,把竹编的经纬纹路译成泥条堆叠法,这才有了后来的百褶纹。”说着,他掀开工作台上的湿布,展示新创的“云浪纹”泥坯,深浅灰泥相互交织,恰似天穹中翻涌的云海。

他从大自然中汲取灵感,树叶脉络、石头纹理、天空景象和水流姿态,都成为创作的源泉;从生活中捕捉细节,编织的竹篮、凉席、大蒜、柿子等,都为他提供思路。经过摸索与尝试,终于研制出近百种纹样:有的如灵动的飞鸟,在瓷器上展翅欲飞;有的似蜿蜒的溪流,在瓷器上潺潺流淌;有的像起伏的山岳,在瓷器上巍峨耸立……每一种纹样,都是对自然与生活的敏锐感悟,都是创新精神的结晶。

柴战柱并不满足于此,进一步开发出8大类近千个品种的绞胎瓷纹饰。他巧妙地将镂空雕、浮雕、彩绘等雕刻技法和艺术手段融入其中。在一件以山水为主题的绞胎瓷作品中,他运用浮雕技法,将山峦的起伏、树木的繁茂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又通过镂空雕,让山间的云雾若隐若现,增添了几分神秘气息;最后,再用彩绘点缀,使整个画面更生动鲜活,将一幅美妙的山水画卷铺展于人们眼前。他的创新成果,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闪亮名片。

四、造型突破,让传统器型拥抱现代审美

在设计室里,我询问放在桌上造型设计图的用途,柴战柱告诉我,造型设计是绞胎瓷突破的关键环节,要让古老瓷器在现代社会流芳,就要突破固有器型的桎梏,让其契合现代人的审美情趣。

他的创作思想,既从商周青铜的苍劲、汉唐丹青的逸彩中吸取养分,又植根于市井烟火与乡土风情,在传统文脉与现实生活中碰撞,绽放出独特的艺术光彩。他将传统文化元素进行现代重塑,如在创作“中华龙”时,让绞胎的纹路顺着龙身蜿蜒,紫泥勾勒的龙鳞在灯光下泛起金属般的光泽,白泥塑造的龙须似在风中飘动,既取红山玉龙拙朴神韵,又凝良渚龙纹神秘刚健,更塑传说神龙威严灵动,古老徽号在绞胎瓷上迸发出盎然生气。他还参照村民田地里的南瓜设计了造型独特的“硕果”,巧妙地将南瓜的自然形态与绞胎工艺相结合,用不同颜色的泥料变出南瓜的纹理和色泽,还在瓶口处设计了藤蔓状的装饰,让作品像调皮的小南瓜精,一幅活蹦乱跳的模样,煞是讨人喜爱。

“绞胎不过尺”,这成了柴战柱挑战的圭臬。他不断试验,如同在攀爬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每一步都充满了风险与挑战。在制作大型绞胎瓷作品时,他需要同时调配数百斤各色的泥料,就像指挥一场庞大的协助曲,每一个音符都需要精准把控。当他用“透花刀”切入超过一米的坯体时,我屏住了呼吸。随着刀片缓缓插入,隐藏在泥胎深处的纹路逐渐显现,表里如一的纹理如同大地凝固的呼吸,诉说着时间的故事。它向世人证明,传统技艺在创新中可焕发无限可能。

在他的作品中,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产生了奇妙的元素共舞。他将无人机航拍的山河轮廓化作绞胎纹样,把北斗七星的坐标融入瓷胎,甚至用3D打印技术制作模具,与手工技艺完美结合。这种看似拧巴的创作方式,实则蕴含着深刻的造型哲学:传统是根,现代是枝,只有根深蒂固才能枝繁叶茂。柴战柱让传统器型在现代审美中找到了方向。

五、内容蜕变,让绞胎瓷编织成文化经纬

当无人机在青天河[7]碧水丹霞间翱翔,柴战柱的目光凝视屏幕,将山河走势化作绞胎瓷的脉络。这位被称为“焦太斯”(焦作的斯特拉迪瓦里[8])的陶瓷界大师,在中原大地上谱写华丽乐章。他的每一次创作,都是对峰峦沟壑的音像提纯,对文明基因的深度破译,更是以赤子之心,奔赴中华文化根脉的精神原乡。

匠心为火,熔铸文化创新的耀眼光芒。踏入柴战柱的窑炉控制室,仪表盘蓝光与窑口红焰交织成魔幻图景。“老辈儿用眼瞅火色,俺靠数字拿捏分寸。”柴战柱调试温控屏,透着盈盈笑意,“可这火候里的门道,还得靠几十年窑烟熏出来的‘火眼金睛’哩!”

他独创的“分段控温法”,像给古老窑火装上了精密时钟。原本慢悠悠烧七天的窑,如今三天就能吐出九成精品。更绝的是“窑变2.0”,当特殊釉料在高温里跳起量子之舞,开窑的瞬间,瓷胎冷却发出噼啪声。柴战柱屏神静气,像在倾听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娇啼。他惊奇地看见,星云般的纹路惊现素胚,恍若把流萤曳光的银河收进了泥胎。

在生产线上,精密成型设备莺声燕语地运转,瓷胎在机械臂的勾描中幻化成镂空牡丹的优雅身姿。“这可是给老手艺安上了翅膀!”柴战柱抚摸着薄如蝉翼的瓷碗,釉色里藏着浩瀚星河,喃喃自语道:“这千把年的窑火从未熄灭,只是换个姿势搂住未来!”

从太行山下的泥土到量子时代的纹路,柴战柱让绞胎瓷在传统与创新的博弈中,锻造出永不褪色的文化华彩。

烟霞当笔,描绘焦作山川的瑰玮画卷。柴战柱说,那次,他站在红石峡[9]的赤崖青溪间,俯身抓起一把赭红色的泥土,仿佛握住了大地的脉动。于是,他将太行山麓的五色陶土,衍变成绞胎瓷的绮丽世界。在作品“云台叠翠”中,白土如流云缭绕,黄壤若落日熔金,青泥似峰峦叠嶂,将云台山的雄浑险峻定格在瓷胎之上。那些蜿蜒的绞花纹路,恰似母亲河的九曲回肠;釉面流淌的金斑,宛如大沙河[10]粼粼的波光。

他像一位地理学家,用显微镜研究泥土的矿物成分,更像一位泥性诗人,将山水灵气注入瓷胎。当“太行秋韵”的绞胎瓶出窑时,紫泥与赭泥交织的纹路,竟奇迹般呈现出黄栌染霜的绚烂,仿佛把整个焦作的秋天都封进了瓷器。这种将山水具象化为艺术语言的创新,让冰冷的陶瓷有了体温,大美山水不再是凝固的符号,而是流动的文化风景线。

文脉为骨,奏响中原文明的金声玉振。在柴战柱的工作室里,仰韶彩陶的鱼纹与殷商甲骨的卜辞在泥条中相遇,汉代的车马图画与唐宋诗词的意境在窑火中舞蹈。他宛如穿越时空的织锦者,将中原大地五千年的文明脉络,完美地织入绞胎瓷的画面中。创作“河洛遗韵”时,他把河图洛书的神秘图案演变成绞胎的几何密码,让古老的哲学智慧在瓷器表面蜿蜒流淌;在“殷墟玄鸟”茶盏上,周代玉器的云纹与绞胎的螺旋纹缠绵相扣,仿佛听到了三千多年前玄鸟的清越如磬,在釉色里衔来文明的火种。

这种对中原文化的创新诠释,充满了艺术的张力。当他把《清明上河图》的市井百态剖解成绞胎的层叠画面,当他让龙门石窟的飞天飘带在瓷瓶上凌空飞舞,当他将太极故里的阴阳流转熔练成瓷体的方圆大道,传统不再是博物馆里的陈列品,而是获得了灵动的生命力。就像把古籍里的文字谱成乐曲,让中原文化在绞胎瓷的琴弦上奏响宏钟大吕。

文明为魂,熔铸中华文化的精神图腾。柴战柱的创新,早已超越了工艺层面,升华为对中华文化精神的深刻注解。他将《周易》的阴阳爻变转化为绞胎的虚实相生,使《诗经》的草木意象随釉韵次第绽放;他把敦煌飞天的自由奔放与景德镇青花的婉约空灵熔于一炉,创造出独特的艺术语言。在“丝路华章”系列作品中,他用绞胎的层叠技法表现敦煌壁画的立体感,让唐三彩的绚丽光泽在瓷面上复活,仿佛重现了当年驼铃悠扬的丝路盛景。

这种文化融合的创新,充满了哲学思辨。面对西方雕塑的抽象线条与中国传统纹样,柴战柱不是简单拼贴,而是如同江河入海般自然交融。他说:“真正的创新,是让传统长出时代的翅膀。就像将千年古树的根系嫁接新枝,让文化传承不断开枝散叶。”

跋:瓷品高洁

次日清晨,焦作老街浸润在绸缎般的暖阳里。我推开金谷轩绞胎瓷博物馆的雕花木门,这场对话如同一缕穿透窑窗的光,照亮柴战柱与绞胎瓷艺术求索之路的最后坐标。他悠闲啜饮着馥郁茶水,凝望窗外的一轮朝阳,目光炯炯,向我诉说着……

一、拳拳巨匠,忧思未央

谈到当阳峪绞胎瓷的制约瓶颈,柴战柱的眉头拧成皲裂的绳结,每一道褶皱里都系着对绞胎瓷的深情牵挂。“现在的年轻人多沉湎于手机,都跑去弄直播带货,愿意蹲在窑前吃苦的木几个了。”他轻敲着案头一块破损的瓷片,釉面龟裂的纹路像是他心里的裂痕,“绞胎瓷讲究表里如一,拉坯、绞纹、烧制共72道工序,每一道都马虎不得。可如今机器压制的仿冒品满大街跑,真正的手艺反倒成了稀罕物。”

他指点着博物馆墙壁上的老照片说,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坊,十几号人围着土窑,汗水浸透的粗布衫紧贴后背。“那时候穷啊,可心气儿足。现在条件好了,传承的魂儿却散了。”门前的玉蝶老槐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也在应和这份叹息。

作为绞胎瓷技艺的领军者,柴占柱坦言行业发展面临双重束缚:一方面,市场体系尚未健全,从原料供应到成品流通的产业链存在诸多断层;另一方面,公众对这一古老技艺的认知度偏低,其文化价值与艺术魅力仍待广泛传播。

这时,魁伟壮硕的柴欢过来续茶,我笑问:“子承父业。恁这手艺往后叫孩儿传承下去吧?”柴战柱脱口而出道:“家族传承毕竟有局限性。俺更指望由社会来传承,叫这门手艺发扬光大。”

制约绞胎瓷发展的,不只是人才青黄不接问题。柴战柱掰着手指细数:眼下市场严重疲软,原材料价格飞涨,环保要求越来越严,传统工艺难以适应规模化生产,政府的扶持力度仍须加大……“前阵子来人考察,说要搞‘非遗+旅游’,可俺这窑火,哪是摆个摊儿就能让游客看明白的?”他的声音里带着矜持,又藏着几许无奈。

二、皎皎瓷魂,握瑜怀瑾

“为啥大伙儿都叫恁瓷君子哩?”我抛出这个问题时,柴战柱的目光变得慈和,他郑重地说:“俺爹在世时总说,做人要像绞胎瓷,表里透亮,有棱有角。”他指着墙上的《竹石图》说:“竹子看着软,风再猛也压不折,这就是君子的浩然正气!”

在他看来,“瓷君子”不只是个名号,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每块瓷泥都是有灵性的,糊弄它,它就给恁脸色看。”说着,他捧起那尊被评为“非遗好物”的孔雀壶,壶身上流动的釉色如孔雀尾羽的斑纹,与浮雕的翎羽纹路浑然天成。“恁瞅瞅这纹路,像是老天爷画的,可背后是无数次的失败。制瓷与做人一样,得经得起失败的考验。”

瓷君子精神在他的作品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为建党百年创作的“复兴瓶”,绞胎纹里藏着太行山脉的轮廓,釉色晕染出黄河的波涛。“有人说这是‘小瓶大做’,可在俺心里,每块瓷都是讲好中国故事的载体。”他的眼神亮起来,总结似地说:“俺以为瓷君子的精神就是,匠心承古,信念铸魂,百折不挠,守正创新。”

三、腾腾窑焰,薪火永燃

我端起鱼藻纹茶盏悠闲品茗,柴战柱指着案头的“冰裂纹”公道杯说:“恁看这杯子的纹路,像不像桃花雪压断竹枝后,又蹿出的新笋哩?它表面看似碎裂,内里却紧密勾连,就像老祖宗的手艺,断不了的。”

离开当阳峪时,新一批瓷坯正在晾晒。阳光为素胎镶上金边,那些尚未烧制的纹路,似蛰伏着万千传奇。窑工们正往炉内装填匣钵。柴战柱对我说:“这窑火,从唐代都烧到这会儿了,木法儿叫它在俺手里灭喽。”他接过火把,火苗映红了他眼角的皱纹。他微笑说:“机器也许能做出一模一样的绞胎瓷,但永远也烧不出来人心的温度。”

柴战柱站在窑炉旁,用点火棒引窑炉,“轰”的一声,顿时窑火熊熊,火光映亮他堆满福运的脸庞,大声说:“绞胎瓷的世纪突围,可不是俺自个儿哩事儿。”他抬手遥指远处蓬勃生长的绞胎瓷产业园区——这片由他搭建的产业联盟高地,毅然敞开祖传秘方的大门,以赤诚之心打破技艺壁垒,带领当地百余家手工作坊完成华丽蝶变,共同迈向新征程。我问他此举缘由,他唇角微扬,笑答:“一个人攥着配方,顶多是个手艺人;让更多人捧着金饭碗,才是传承人。更何况,独木难成林,聚泥成山才挡风哩!”他自信地说:“只要更多的人能守、更多的人敢创,何愁这窑火不再烧它个千儿八百年哩?”

告别柴战柱,驱车北上,车窗外彩蝶纷飞,翅膀上的金斑恰似窑变时流淌的釉彩。看着高耸入云的山峦,我忽然明白,刚过一甲子的柴战柱,其瓷君子精神,已化作不灭的窑火,它守着传统之根,燃着创新之魂,在新时代的浪潮里,绽放着属于大国工匠的光芒,在守正创新的征途上,不断地续写着属于东方陶瓷的瑰丽传奇。

注:首发于《时代报告》2025年06期。


[1] 焦作方言,比较笨、傻,头脑不灵活。

[2] 焦作方言,你。

[3] 焦作方言,体面、气派、好看。

[4] 是一个比喻性的说法,用来形容雄踞天下的北方高峻山脉,通常指的是太行山。出自《史记・张仪列传》。

[5] 焦作方言,可惜、浪费。

[6] 是南太行的最高峰,海拔1760米。

[7] 位于焦作市博爱境内,是一处集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于一体的旅游胜地。

[8] 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Antonia Stradiari),是意大利著名的弦乐器制作大师。

[9] 是云台山旅游景区的核心景点,集秀、幽、雄、险于一身,泉、瀑、溪、潭于一谷,有“盆景峡谷”的美誉。

[10] 大沙河系海河流域卫河的一级支流,流经焦作境内115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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