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

梅子是我的小伙伴，一个清秀灵气的姑娘，比我小一岁多，但小我一个辈分。很小的时候，我们都住在活头弯的地主屋里，屋里有四户人家。我家和梅子家先后从地主屋里搬出来分立门户。梅子家房屋建在我家侧后方，翻过一个小土坡就是梅子家，没超过五十米，梅子顺理成章地成了我儿时的伙伴。

梅子的奶奶是二婚嫁到活头弯的，梅子爸爸是她奶奶带来的孩子。她奶奶后来又生了两儿一女。梅子父母也生了三个孩子，梅子老大，梅子下面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妹妹比梅子小两岁，弟弟小五岁，是在计划生育最严厉时期出生的。

梅子爸爸性格暴虐，一不如意就把他们姐妹俩毒打一顿，有时还打她妈妈，因此，无论她爸打她们多凶狠，她妈虽然心疼，却不敢声张。但梅子爸爸很少打她弟弟，把她弟弟当个宝。可她弟弟看到爸爸打两个姐姐的凶狠样，也很害怕。三姐弟都怕她爸怕得要命，只要她爸睁一下眼睛，他们就像被判了刑的罪人，可怜巴巴的，一动不敢动。

梅子很懂事，每天放了学就做家务，放牛，打猪草，田里土里都去帮忙。大多时候，梅子妹妹也要一起去干活。他们家承包了村里很多的田地，双抢期间，她们没日没夜地干，一干就是十天半个月。而我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忙的时候，叔叔伯伯几家也都来帮衬，父母从不叫我去干活。我觉得大家都在田里忙活，有说有笑的，好开心，我却只能一个人在家里玩，好无聊，很是羡慕。偶尔跟父母提出也想去干活，妈妈却总说：“你做得了么子？莫去占档所。”我想偷偷去帮梅子的忙，又怕父母发现，也怕做不好，梅子爸爸会不高兴。每天就盼着梅子他们能尽快做完，有时间跟我玩。有时候，我实在憋不住了，等到梅子她们中午回家吃饭，我就偷偷地从家里溜出去找她，梅子却累得不想说话。她爸看到我，板着脸说：“你哒是个冇事人，梅妹叽下嘎还要做道路，你去别滴地方耍。”我被他爸一顿抢白，脸上挂不住，立马灰溜溜地跑回家，从此不敢再去。等梅子忙完了，我又偷偷地去叫她出来玩，把从家里带来的糖果给她吃。梅子会把我给她的糖果带回去分给弟弟妹妹吃，这时候，想必她爸是高兴的，也不指责我找他们玩了。当然，我还是怕他爸的，不太敢去她家里，只跟他们到外面玩。梅子放牛，我就陪她放牛，梅子打猪草，我就陪她打猪草。每天都会在野外疯到断黑，妈妈叫我吃饭才回家。那时候的我们只有快乐，没有忧愁。

一天天长大，我们都有了心事，我会找梅子悄悄说，梅子也会把她的秘密告诉我。友谊在我们的秘密中茁壮成长。

梅子很聪明，每次考试，成绩都是班上数一数二的。我尤其佩服她，看过的书、电视，能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我虽然喜欢看书，也记得一些内容，却倒不出几个字来。可不知为什么，梅子没有考上中专，那是国家最后一次包分配的中专。“没考上就去我们学校读高中罢。”我对梅子说。“我爸不让我读了，要我去打工。”说这话的时候，梅子神情颓丧，满脸落寞。“你这么好的成绩，怎么可以不读书呢？”梅子不再说话，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我突然生出英雄气概来，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帮助她，于是说：“我去跟你爸说。”梅子却不让我去。我郁郁寡欢地回了家，很不甘心，便跟妈妈说了梅子的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人家的事，你少去掺和。她哩爷那种霸蛮人，你去讲，要赚餐咒。”我终究还是不敢去她家说，但她爸几乎每天都会来我家拉家常，在自己家，我胆气壮多了，鼓起勇气对他爸说：“初哥，梅子成绩咯好，读高中肯定能考上大学，你让她去读吧。”“让她去读了，她老弟妹妹怎么办？哪里来咯钱？我也打发她读完个初中哩，妹呢细叽，读咯多书有么子用？我冇得能力供得她，还要靠她去赚钱给他老弟起屋呢。你要她去读，你就借滴钱耗她去读，还要借滴钱叽耗我来用才行。”我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细人叽，懂么子喽，去做你咯作业。”我爸连忙把我支开。

很快，梅子就告诉我，她要去广东打工了。我鼓励她：“你可以边打工，边学习，争取考个大学毕业证。”两个月后，我收到了梅子的来信，信中说了很多她打工生活的事：有人欺负她，也有人帮助她。每天清早起来，吃了早餐就上班，中午包括吃饭休息只有一个小时，一天要上十一二个小时的班。上厕所都要请假，每次不能超过五分钟，一天请假次数多了，拉长就会骂人，骂很难听的话。梅子因为害怕看拉长恶声恶气的嘴脸，很多时候都不敢去上厕所，实在憋得难受了才去。晚上快十点才下班，十点寝室就关灯了。每天都跟打仗似的，根本没有时间学习。信中满是心酸和无奈。那时候，梅子才十五六岁，还是个孩子呢。我心疼她，也替她惋惜，安慰的话写在纸上却感觉很无力。

梅子每个月的工资，除了自己留下很少的一点零花钱，其他都寄回家了。他爸说起她时，开始有了笑容。两年后，梅子妹妹也去了广东，她们一起赚钱养家。梅子弟弟不是读书的料，读完初中就跟着同龄人在村里混。

从此，梅子再没有说起过读书的事。倒是我，总是念叨梅子的天资聪颖，徒留遗憾。这期间，梅子妈妈吃农药自杀过一回，被她爸发现，救出一条命，很长一段时间里，脑子都不太灵活。她爸终于被吓到了，以后不敢再动手打她妈。

五年后，梅子家建了房子。又过了两年，梅子找了婆家。老公是个开车的，婆婆很早就过世了，新婆婆对他们不闻不问。梅子一个人打理家务，照顾一家人，怀孕也没人照顾。孩子生下来，她妈去照顾了几天就被他爸叫回家了。

梅子刚结婚的一段时间里，脸上多了些许笑容，但孩子出生没多久，她老公就出轨了，梅子整日以泪洗脸。又没多久，他爸得了肝癌，住了个把月院，自己用绳子结束了生命。

“如果当初梅子可以继续上学，或者，如果梅子是个男孩，结局会怎样呢？”

妈妈说：“这都是命。”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