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上个周末,妻子就提醒我:“快到‘烧包节’了,记得去买点儿包。”她说的“包”,就是纸钱,我们这儿的老人总说,那是通往地府的货币。
我一听,才恍惚惊觉——的确又到七月半了。翻开日历一看,中元节就在眼前。时间推着人走,不觉又是一年。
在我们这儿,老辈人都管中元节。这日子叫“烧包节”,三个字带着土腔,却比什么官名都叫得亲切、踏实。还没到正日子,红白喜事店门口就堆起金灿灿的元宝、银闪闪的纸钱,还有各色纸衣纸鞋。人们走进店里,细心挑选印着“地府银行”“冥府通用”字样的纸钞,再带上几沓黄表纸,请店家盖上朱砂印。那纸钱叠得整齐,金线银线勾着边,看上去竟有几分郑重。
说实话,对这种节日,我心里总有些排斥。倒不是不敬先人,可能因为在部队待过多年,向来对鬼神之事敬而远之。我一直觉得,清明节上山扫墓,捧一束花、除一除草,那才是实在的纪念。
但我父亲不这么想。他是个极讲究的人。中元节前三天,必沐浴更衣,饮食清淡,还将那张老八仙桌擦得锃亮。供品一般是三荤三素——鱼、肉、豆腐,再加些时令水果和糕点。摆完供品,点燃香烛,这才算开了场。最要紧的是写包封——他用毛笔蘸满朱砂,在黄纸上一笔一画工整地写下祖先的名讳,嘴里还喃喃念着:“名字不能错,写错了,祖宗收不到,可就白费心思了。”
记得小时候,我常躲在门后偷看父亲行礼。烛火摇曳之中,他躬身如弓,每一个动作都沉稳庄重,仿佛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人。有一回,香烟袅袅升起时,他忽然回头:“世伢子,过来磕头。”我别扭地走上前,学着他的样子作揖,心里却嘀嘀咕咕,觉得这些都是迷信。父亲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轻声说:“不是做给鬼看的,是做给人看的。记得来处,才知道去处。”
而今,轮到我主持祭祀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竟自然而然接过这些规矩。妻子比我更熟络,晚上就备好了三样果品,把包封整整齐齐码在供桌下面,燃香敬茶,一一安置妥当。女儿在外地,打来视频问:“爸,你们烧的包,爷爷、外公、外婆真能收到吗?”我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当年也这样问过父亲。父亲那时指着心口,说:“在这里能收到。”
暮色四合的时候,我们提着香烛纸钱去了附近的一座小庙。庙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大家轻声呼唤着祖先的称谓,一边烧纸,一边低语。我将纸包小心地放进铁桶,看火苗渐渐蹿起,吞噬那些金灿灿的元宝、厚厚的纸钱。灰烬随着热气旋转上升,恍惚之间,我好像看见父亲、爷爷、奶奶和先辈们的身影——他们正弯腰轻轻拨动纸堆,让空气流入,火烧得更旺。
“一定要烧透,”记忆中他总叮嘱,“烧一半的纸钱,到了那边就是破钱,祖宗用不了。”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那些看似繁琐的规矩,藏着的都是活着的人对逝者最朴素的体贴。
旁边有一位老人,抓起一把雪白的新米,轻轻扬向夜色之中,口中低声念着:“无主孤魂,也来吃一点儿吧。”那一刻,我心里突然一暖。原来,中元节不止是一家之祭,更是一场对所有逝者的集体怀念。就像父亲说过的:“每个鬼,都曾是别人的亲人。”
是啊,明明知道纸钱终化成灰,我们仍一笔一画认真写好姓名;明明晓得水饭最终落入鱼腹,仍愿意选最白最净的米。这些看似无用的仪式,恰恰成了我们最有用的牵挂——它们让记忆有了形状,让思念有了温度。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笑盈盈地望着我。我蓦然明白了他为何如此珍视这些仪式——那并非迷信,而是中国人对先辈特有的敬重与礼仪,让人知晓自己从何处来,将向何处去。我们既不愿相信人死如灯灭,也宁愿相信另有一个世界,让生者与逝者借由香火与思念,在时光长河中相连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