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光景,我缓步出门,朝着五百米外的金门地公交站走去。深秋了,风里已沁着凉,路旁的树却留不住叶子,开始任由它们一片、又一片地旋落,宛如时光不经意间抖落的羽毛。阳光从枝桠的缝隙间漏下,在人行道上洒了一地细碎的光影,随风轻轻摇曳,像许多安静的、做着梦的眼睛。
站台上已有三两人在等。不过十来分钟,那辆熟悉的7路车便缓缓驶来。公交是电动车,它停得很轻,几乎没有什么声响,就那么静静地泊在站台的荫凉里。
我出示了退役军人优待证。司机师傅约莫五十岁光景,黝黑的脸,见着我的证件,点了点头,露出被烟渍浸染的门牙。那笑是朴素的,短促的,却真实。车厢里的冷气还未散尽,带着隔夜的清冽。我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这小小的空间,便自成一隅天地——是流动的,却在片刻间为我凝固;是公共的,又莫名地私密。
司机是个沉默的汉子。他的双手像是长在了方向盘上,骨节粗大,握得稳稳的。乘客零零落落地上来,大都上了年纪。在平江,持老人卡乘车是不要钱的。他们像被晨风偶然吹拢的叶子,颤巍巍的,各自寻了座位,便也沉静下来。没有高声的谈笑,只有引擎启动时那一声沉闷的喘息,随即化作持续的低鸣。这声音初听有些扰人,久了,倒成了这移动空间固有的脉搏,一起一伏的,衬出一种奇异的静。
车子开动了。
我所往的方向是老城区,三犊源,沿途要经过二十个站台。窗外的景物,忽然都活了起来,像一卷缓缓铺展的长幅。炒货店的老板娘拉起卷闸门,铝合金的帘子哗啦啦地响,那声音仿佛能穿透玻璃;早餐店的蒸笼掀开了,白汽猛地窜出来,蓬蓬的一团,瞬间便裹住了排队人的身影,像给这清冷的早晨呵了一口温热的气;学生们三三两两,书包斜挎在肩头,有的后面跟着睡眼惺忪的爷爷奶奶或父母,他们的步履是匆忙的,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急促。
这些日日上演的图景,在车窗外“唰”地过去,来不及看清眉眼,就退到了身后。行道树浓密的绿荫,在车窗上投下飞驰的暗影,明明灭灭,像一首无声的、舒缓的曲子。阳光是调皮的,它透过枝叶那些细小的缝隙,漏下无数晃动的光斑,金黄色的,在车厢淡色的地板上跳跃,又倏地消失,像些顽皮而羞涩的精灵,和你玩着一场永远也抓不住的游戏。
我的目光,便常常迷失在这流转的光影里。
我看见一个提菜篮的老人,慢腾腾地走过斑马线。篮子里嫩绿的青菜叶上,还沾着晶亮的露水,想来是近郊农人一早摘了送来的。一个穿着黄色工服的环卫工,握着几乎与他等高的扫帚,一下一下,极有耐心地扫着昨夜的落叶。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隔着车窗是听不见的,只看见他的背脊,随着动作有节奏地微微起伏。还有那些文明劝导员,那些站在路口的交警,他们都成了这幅县城晨图中不可或缺的笔触。早点摊的热气袅袅地升起,在晨光里织成薄薄的纱。这些都是极琐碎的,在平日匆忙的脚步里,我们绝不会为之驻目一瞬的风景。
然而此刻,坐在这安稳前进的车厢里,它们却都活了过来,都有了温度,都有了故事。它们是我生命里的过客,我何尝不也是它们眼中的转瞬即逝的影子?这般想着,心里便生出淡淡的惆怅,又夹杂着一丝温柔的慰藉。这感觉,像是读一首旧诗,明明写的是别人的悲欢,却无端地触动了自己的心肠。
公交车这方天地,妙就妙在它将无数本不相干的人生,短暂地、温和地汇聚在一起。正想着,一个挑着菜担子的中年男子上来了,他将两筐水灵灵的蔬菜小心地安置在过道空处;一对老夫妻相互搀扶着,颤巍巍地刷了卡,一个姑娘和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孩几乎同时站了起来;过道那边,几个中学生头凑在一起,分享着一副白色的耳机,嘴角挂着心照不宣的微笑。我们彼此不知姓名,来自不同的街巷,去往不同的终点,却在这二三十分钟的旅程里,共享着同一段时光,被同一股力量承载着,穿过同一条街道。这是多么疏离,又多么紧密的缘分。
它不像地铁那样迅疾而封闭,让人来不及看清同路人的面容;也不像私家车,是一个完全孤立的、呼啸来去的堡垒。它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一种公共而又互不侵犯的默契,让你在人群中,依然可以保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清静。平日里,我也开车,也骑摩托,在车流的缝隙里穿梭,眼里只有前方的路,和周围车辆闪烁的尾灯。心是绷紧的,像一张拉满了的弓。而在这里,你松弛下来,成了风景的一部分,一个安静的观看者。
黄昏时分,我又坐上了这趟车。
这时节,车厢里渐渐满了,空气里浮动着一种下班放学后的倦意与松弛。在城北小学附近的站台,涌上来一群接孩子回家的老人。一位年过半百的阿姨,挎着一个布袋子,小心地扶着栏杆站稳。她的另一支手,却稳稳地抓着一个粉红色的水壶——壶身上贴着艾莎公主的贴纸,亮闪闪的。旁边座位上,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正抱着一包薯片,吃得咔嚓作响,想必那就是她的孙女了。还有个爷爷,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衬衫,不住地抬腕看表,又急切地望向窗外,眼神里是藏不住的、软软的期待。这些细碎的牵挂,让这傍晚的车厢,忽然变得无比温柔,像一锅熬到了火候的汤,暖暖地煨着人的心。
我的思绪,便借着这温润的暮色,飘得更远了。想起许多年前,还没有这么多私家车,没有的士,更没有网约车,公交车是城市里最主要的血脉。那时的车厢,总是更拥挤、更喧闹,也更有烟火气。售票员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报站,人们前胸贴后背地挤作一团,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尘土味和阳光晒过的布料味。窗外的天空要开阔得多,没有这么多鳞次栉比的高楼。我仿佛还能看见年少的自己,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紧紧抓着车厢中间的栏杆,身子随着车的颠簸而摇晃,心里却怀着对外面世界懵懂的、热烈的憧憬。那时的未来,藏在每一片未知的云朵后面,显得遥远而迷人。
而今,窗外的楼宇长得又高又密,玻璃幕墙反射着落日余晖,有些刺眼。未来的形状,似乎清晰了许多,具体了许多,却也板滞了许多。变的究竟是窗外的风景,还是看风景的这双眼睛,这颗心呢?我说不清。
车子缓缓驶上了碧潭桥。视野豁然开朗。汨罗江就那么静静地横亘在眼前,河水在夕照下流淌着沉静的光,像是熔化了的金子,缓缓地、不动声色地流向远方。江心那片沙洲,像一艘搁浅了千年的大船,永远停泊在那里。洲上是密不透风的绿,是树,是草,是蓬勃的、无人打扰的生命。江的两岸,分别是新城和老城,河水便是它们之间一道温柔而又分明的界线。各式建筑高高低低,勾勒出参差的轮廓,在暮色里显得既真实,又像海市蜃楼般有些不真切。这宏大的、近乎壮丽的景象,与方才巷弄里那些细碎的温存,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却又被这公交车的行程,无缝地、自然地连接在了一起。它仿佛在默默地告诉我,这城市便是如此,既有局部的、触手可及的烟火,也有整体的、冷静前行的节奏。而公交车,正是穿梭于这二者之间的、一个谦逊的信使。
“叮咚——”
清脆的铃响,将我那飘得老远的思绪,悠悠地拽了回来。到站了。车子缓缓靠边,我起身向车门走去。下车的刹那,一股温热的、混杂着各种声音与气味的生活之浪,扑面而来,重新将我严严实实地包裹。仿佛从一个悠长的、安静的梦里,骤然醒了过来。
回头望去,那辆载过我一段思绪的公交车,已经合上了门,低沉地哼了一声,重新汇入那不息的车流。它将继续它的旅程,载着另一批偶然相聚的人们,穿过华灯初上的街道,去看另一段流动的、属于夜晚的风景。
而我,站在这暮色四合的、熙攘的街头,心里却仿佛被那段安静的旅程洗涤过一般,少了些许焦躁,多了几分从容。这段公交之旅,于我,已不单是物理位置的移动。它更像一次心灵的散步,让我在习以为常的、甚至有些粗粝的生活风景里,重新发现了那些被速度所忽略的温柔。
暮色愈发浓了,像一滴缓缓化开的墨。我整了整衣衫,向着来时的路走去。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我知道,那辆朴素的公交车,还在城市的脉络里不知疲倦地穿行着,载着一个个平凡的日子,也载着生活本身那粗粝而温暖的质地。
就像晨光里的那些落叶,还在沙沙地响着,不慌不忙地,筛落一地细碎的光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