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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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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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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约定散落在了风里

那串再也拨不出去的电话号码,林浅溪直到现在也没忘记。

林浅溪去到城南补习班的时候,离高考不足两个月。关于两个月前的那些日子,她很不愿意去回忆。应届高三时,唯一爱她的母亲在高考前两个月去世了,一个副科老师了解到她特殊的家境后,主动把自己的宿舍腾挪出来给她暂住。她每天泪流成河,在无限的悲痛中苟延残喘。高考后,她录取到了当时很火的临床医学专业,却因为身体的特殊原因没能入学。就这样,她被残酷地沦为了补习生。她没有钱交学费,那股子非要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狠劲儿,支撑着她辗转多处厚着脸皮赖着学习。那些替小餐馆刷盘子,混进网吧过夜,偶尔亲戚家混口饱饭,光着脚在泥水里寻找避雨处的场景,她狠狠地咬碎了消化在肚子里。

陈墨语在城南补习班见到林浅溪的时候,他只一眼就记住了这个有几分特殊的女孩儿。如她的名字一样,她留着齐耳的短发,眉目清秀得就像山涧浅浅的溪流,眼里闪着太阳的光芒。她不善言语,却给人柔柔的亲近感,像山野的清风,淡淡的,带着甜香。坐在斜后方的陈墨语,每次用眼睛的余光看过去,都像看到了一个灵动的童话,那柔美的轮廓容不得你大声说话,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了。那个童话里又飘散着让人移不开目光的诗情画意,那里有最纯净的风和日丽,见了她的人都会喜欢上的。

陈墨语就是在不知不觉中走入这个童话世界的。他透过黑色边框的眼镜,常常看到林浅溪伏案认真做笔记的样子,金色的阳光撒进教室,他在一束束光晕里幻想着这个女孩儿在舞台上的自信,在落叶缤纷中的倩影,在谈笑风声中的笑容,在题海里的蹙眉……他很快把这些幻想在女孩儿曾经同班同学身上落实。原来,女孩儿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闪光——她是妥妥的学霸,曾经无人能撼动她年级第一的宝座;她是舞台上的主角,蹁跹的舞姿让人陶醉;她写得一手漂亮的字,笔下的文字能开花,早已在各大刊物发表了不计其数的文章;大家说她是学校公认的校花,而她的才华又远胜于她的美貌……陈墨语的心扑通通跳得很急,他想:难怪她的气质如此独特!

也许是从某道题,抑或是马路对面走过来时一个轻描淡写的招呼开始,总之,陈墨语就像做梦一样,他和林浅溪竟然成了朋友——成了林浅溪在城南补习班唯一的朋友。林浅溪,犹如一道光,就这样明晃晃地照进了陈墨语心田的每一处角落。

林浅溪喜欢豪情壮志的古诗词,无意间对上了陈墨语的胃口;林浅溪爱上了柔情缱绻的心灵鸡汤,陈墨语会即兴描摹出意境相似的句子;他讲起自己不幸的童年,她的眼角微微泛了红;他激情洋溢地描绘着未来,她郎朗的笑声多么清脆;她偶尔有了小忧伤,他默默地听她诉说,眼里满是深情……他们聊起古来圣贤皆寂寞时,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寂寥的星辰;他们说到生命中的坎坎坷坷时,望向彼此的目光多了几分柔情;他们谈论仓央嘉措的诗,他们一起读《谁动了我的奶酪》,他们一起走过小县城最寂寥的街道,他们一起研究那些看似无解的题,他们的耳边明明有聒噪的蝉鸣,他们的心里却安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他们情不自禁地觉得,青春虽短暂,却因为有了彼此而岁岁年年,生活原本灰暗,却因为这场相遇而灿烂。那些关于时光里的迷茫像墙角潮湿的苔藓,在心底蔓延出毛茸茸的触角,却因为有了另一个人的倾听,竟在荒芜里生出些微的暖意。原来,情谊的深浅从来不是因为时间,而是对方走进心灵的距离。

在那些熬夜挑灯苦读的黑白色里,林浅溪和陈墨语的青春,却有一方净土始终鸟语花香。“我们明明不爱说话,为什么却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常常问对方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他们的笑声里满是青春的味道。

高考在一天天逼近,倒计时的指针画地为牢,每个同学都在拼尽全力备考。林浅溪凭直觉,这一次他们都能去到理想的学校,就算再不济,至少也应该离开带给自己太多痛苦回忆的逼仄时空。

高考终于结束了。陈墨语找到林浅溪,满脸疲惫,眼眸低垂,他深深呼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浅溪,我最后复习阶段的状态很不好,或许还要再煎熬一年,这一次不能陪你去大学里看星辰大海了。”林浅溪呆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来话来。“这是我们村寨离我家最近的亲戚家的电话,你留着,明年高考完的那一天,我会在天黑之前赶回家,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林浅溪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告别的了,只是接过电话号码的那一刻,那一串用蓝黑钢笔写成的数字就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心里,每一个字符的轮廓,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是陈墨语的笔迹!林浅溪转过身的时候,眼泪溅落一地,心里空空荡荡的,整个身子也是空的,脚踩在地上没有感觉,就像踩了一团一团的棉花。不知走出去多远,林浅溪回头,看到了陈墨语的背影,那是一个瘦削的男孩儿,理着好看的发型,很酷很酷。明明看到的是背影,她却分明觉得,她看到的是他的脸——带着黑色边框眼镜,浓黑的眉毛下,那双眼睛溢满了一汪柔情,只是现在却泛着泪花点点,高高的鼻梁让他看起来五官更精致。他爱打篮球,全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他曾在她灰蒙蒙的心里亮起了一盏灯,她毫无防备地觉得,这盏灯会一直一直亮着,照着她一直走下去。现在,灯光闪了一下,告诉她,别怕,我们有一年之约,一年后——一年后啊,林浅溪的脑子突然短了路,她什么画面也想不出来。

在后来的三百六十多个日日夜夜里,那串熟悉的蓝黑墨迹在林浅溪的心里晕染出来一片苍茫大海,无边无际,她的思念凝成了这大海上的一叶孤舟,在风里雨里飘摇,何时才能靠岸啊!

那一天,天空阴沉沉的,林浅溪下午上完最后一节《中国古代文学》课后,匆匆忙忙走出校门。这个待了一年的大学校园,她一直没把心留在这儿。她在陌生的街道闲逛,看到高考考点下意识驻足,呆呆地凝望。拥拥挤挤的考生们陆陆续续走出了考场,林浅溪看每一个男孩儿的身影都像极了陈墨语。夕阳渐渐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天边的海市蜃楼就像美丽的童话,里面装满了林浅溪海阔天空的幻想,她第一次感到时间过得无比漫长,她期待着这样的漫长,又害怕着这样的漫长。直到远山变成了黛青色,她掰着手指头估算着时间,陈墨语应该从县城回到村里了吧?也许不是从县城,又或许就是从县城,不管是从哪里出发,她相信陈墨语都会在天黑之前赶回村里,守在亲戚家的电话机旁等着她的电话。哦,就算没守着,他们也会去叫陈墨语来接电话的。

林浅溪又在心里默念了几遍电话号码之后,还是万无一失地攥着那张皱巴巴,已经泛黄的纸条冲进了街角的公用电话亭。还没拿起话筒,她的手心已经一汪汗了。她在衣角上搓了搓,颤抖着拨出了心里的那一串号码,最后一个数字,她按得有些重,手刚抬起,电话那头就传来了急促的“嘟嘟——”声。她顿时脑子一片空白,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仰。林浅溪拼命控制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接连拨了几遍,电话那头还是急躁的“嘟嘟”声。这个铭刻在心底的数字一定不会错,但她还是拿出了褶皱的纸条,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键——嘟嘟,嘟嘟……

那个夜晚,在两千多公里外的遥远的小村庄里,陈墨语眼神空洞地看着星空。那一夜的星空很美,有萤火虫从身边飞过,晚风凉凉的,陈墨语感到有些沁骨的寒。他无力地闭上眼,一阵冰凉划过脸颊,他坚定地想:那束光,一直都亮着!

林浅溪失魂落魄地走出电话亭,任由泪水在风中凌乱。暮色沿着街面漫上来,路灯次第亮起,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城市里的霓虹灯很亮很亮,照得泪珠反着刺目的光,可她心里的那盏灯却倏地一下就熄灭了,她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许多年后,他们终于相见了。林浅溪成了一位单亲母亲,也是他当年预言的作家,她的脸上还是挂着阳光一样的微笑,关于那段失败的婚姻,她闭口不提,就像当年她从来不提她走过的荆棘泥泞。陈墨语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还和以前一样,喜欢畅聊诗词,成为了她当时最崇拜的编导,他曾说要把她写的文字拍成故事……他们风轻云淡地聊着当前生活的一地鸡毛,习惯性地关心着彼此曾经的喜好,却又慌慌张张地掩盖,最后变得潦潦草草。无意间提到那年夏天,他眼里带着忧郁,闷着声说:“对不起,他家后来翻修了新房,没有用以前的号码了……”她依然笑着说:“有那样的事吗?不记得了!”她的目光闪躲的时候,脑袋里又清晰地浮现出了那串永远也拨不通的电话号码。

有风吹过,卷着远处的喧嚣拍打着地面,两声被刻意压低的叹息散落在了风里。这一次,分别的时候,他们认真地说了“再见”。然后,转过身,各自奔赴家的方向——那里,有一盏暖暖的灯光一直亮着。

(原载于《当代青年》2025年 下半月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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