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柿子的头像

柿子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11/15
分享

张果先生的画册

第一次见到张果先生,是在养老院三楼走廊尽头那间永远洒满阳光的房间里。他像一截被遗忘在时间里的枯木,蜷缩在轮椅里。半边脸塌陷下去,一道暗红色的伤疤从眉骨一直延伸到耳边,像一条干涸的河床,将他的人生劈成了两半。他仅剩的那只眼睛,浑浊但锐利,偶尔转动时,大腿外侧尿袋里的液体也会发出轻微晃动声。

我是来这里做志愿者的学生,每周六下午,陪老人们聊聊天,读读报。别的老人都渴望热闹,唯独张果先生,总是沉默地坐在窗边,望着那片被楼宇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张果先生以前是画家呢,可有名了!”护工阿姨悄悄告诉我,“听说他有一本宝贝画册,里面的画,啧啧,能值一套房!”

这个传闻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一个身体如此残破的人,能画出怎样惊世骇俗的作品?我的好奇心被吊到了最高点。我开始主动接近他,给他读新闻,讲学校里的趣事,尽管他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嗯”。

两个月后,一个初秋的午后,阳光暖得像陈年的酒。我正絮絮叨叨地说着美术馆的新展览,他忽然打断了我。

“小同学,”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想看那本画册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示意我帮他打开床头柜上一个上了锁的木箱。箱子很旧,铜锁上泛着绿锈。打开后,里面没有想象中的精致画集,只有一本用粗麻线钉起来的、边缘已经卷曲的画册。封皮是硬纸板的,什么字也没写。

他颤抖着手,将画册递给我。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混杂着期待与胆怯的光。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画纸很粗糙,是那种最廉价的素描纸。

第一幅画,是几朵用蜡笔涂出的白云,背景是大片大片的、涂得并不均匀的蓝色。云的形状笨拙得可笑,蓝色也涂出了边界。我愣住了。这……这不就是个七八岁孩子的涂鸦吗?

我继续往下翻。第二页,第三页……全是类似的画。歪歪扭扭的房子,比例失调的树,还有一个火柴人一样的笑脸。每一幅都透着一股天真烂漫,但也仅此而已。没有构图,没有技巧,甚至连色彩都显得吝啬而幼稚。

传闻中那本价值连城的画册,就是这玩意儿?

我的失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我努力想从这些画里看出什么深意,但它们就像一道道紧闭的门——我找不到钥匙!

我抬起头,想从张果先生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只独眼里,光芒似乎黯淡了下去。

“张果先生,这些……是您小时候画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我继续往后翻。画风突变。

中间的几页,颜色变得浑浊不堪。一坨坨深褐色、暗红色的颜料被粗暴地抹在纸上,像凝固的血,又像湿漉漉的泥。其中一幅画的中央,是一个模糊的、散发着微弱光晕的圆圈,像是透过浓雾看到的太阳。整个画面充满了压抑、混乱与绝望,仿佛一个溺水之人徒劳的挣扎。我甚至闻到了一股铁锈和泥土混合的腥气。

“这是战场吗?”

我猛然想起他脸上的伤疤和那只瞎掉的眼睛。

这些画,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记忆和恐惧涂抹出来的。

再往后,画风再次改变。是几幅水彩画,画的都是秋天的景象。落叶,枯枝,还有灰蒙蒙的天空。笔触依然像孩子一样稚嫩,色彩却多了一层萧瑟的温柔:一片金黄的叶子,在空中打着旋儿;一棵光秃秃的树,孤独地站立在山坡上……这些画没有技巧,却有一种直抵人心的安静。一个功成名就的画家,为什么用最朴素的方式,去描绘生命中最萧瑟的季节?

画册的最后两页,是整本画册里最“独特”的作品。

倒数第二页,是一幅自画像。画上的他,脸庞的轮廓依然是孩童般的笔法,但那道狰狞的伤疤却被一笔一划、认真地勾勒了出来,像一道无法愈合的刻痕。然而,那只瞎掉的眼睛,却被涂上了明亮的、近乎透明的蓝色,像一颗纯净的蓝宝石,在暗淡的画纸上熠熠生辉。

最后一页,画的是一个老人,坐在一片无垠的草原上,背对着画外,遥望着远方一座巍峨的雪山。雪山是纯粹的白色,天空是纯净的蓝色,和他童年时画的那片天空一模一样。

我合上画册,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隐秘的失落。这些画,并不神奇,也不惊艳,甚至可以说粗糙。它们和张果先生“画家”的身份格格不入。我礼貌性地称赞了几句,但言辞中的空洞,我想他能感觉到。

那天之后,我照常去养老院,但心里总觉得隔了点什么。那本画册像一个解不开的谜,悬在我心头。我试图去理解,但作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我的人生平坦如镜,我无法真正读懂那些泥泞的色彩和萧瑟的秋天。

后来我回了大学,也就淡忘了养老院那个老人和那本奇怪的画册。

直到冬天来了,学校放了寒假,我回到北方老家。在一次同学聚会中,我又一次听到了张果先生的名字。

“张果先生已经走了。”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走了?怎么会?他虽然身体残破,但那股精气神一直都在啊!他那只独眼里的光,比很多健全的人都要亮。我以为他会一直那样坐在窗边,像一尊雕塑,看尽日出日落。

“什么时候的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就今年秋,睡梦中走的。很安详。”

我怔住了很久,窗外的雪花正无声地飘落。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悲伤猛地攥住了我。我想起了他递给我画册时那双期待的眼睛,想起了我看完后那些言不由衷的赞美。我像一个闯入者,看到了他最珍贵的宝藏,却愚蠢地评价说“不过如此”。

我觉得我错过了他。在他用一生画出的这本“灵魂”前,我只是一个迷了路的、粗心的旅人。

次日,我去了养老院。走廊尽头那间房的门开着,里面空荡荡的,阳光依旧,却再也没有那个蜷缩在轮椅里的身影。护工阿姨告诉我,张果先生临终前留下话,那本画册,就留给养老院,给以后的老人们解闷。

我走到那个木箱前,画册静静地躺在里面,仿佛在等我。

我再次翻开它。

这一次,我的手指触碰到粗糙的画纸时,微微颤抖。第一页,那片蓝天白云,似乎比上次更明亮了一些。中间那几页,那团浑浊的泥浆,仿佛也散发着我从未闻过的、刺鼻的气味。那几幅萧瑟的秋景,落叶像是要从纸上飘落下来,带着一种让人心头发紧的寂静。

当我翻到那幅自画像时,我的呼吸停滞了。

那道伤疤,像一道真实的刻痕,烙在我的眼睛上。而那双明亮的蓝色眼睛,正直直地看着我,穿透了画纸,穿透了时间,穿透了心灵。那眼神里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是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平静。仿佛在说,你看,这就是我,全部的我。

最后一页,那个坐在草原上遥望雪山的老人。

我久久地凝视着这幅画。那个背影,既像张果先生,又不像。他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个符号。其实我仍不知道那片草原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那座雪山代表着什么。是解脱?是归宿?还是另一个我无法想象的开始?

我不知道。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一滴滴砸在画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一声无声的回答。

我合上画册,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箱,锁好。我没有再试图去“看懂”它,也没有再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我走出房间,来到走廊尽头的窗边。从这里,正好能看到养老院后面那片小小的、荒芜的草地。冬末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上面,枯黄的草叶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色。

我不知道张果先生最后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否找到了他想要的宁静。

他什么都没有解释,却好像什么都说了。而我,只能带着这份没有答案的懂得,继续走我的人生路。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