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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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角的风还带着些微凉意时，我总爱站在老屋的门槛上，望着远处新翻的地垄。一群麻雀落在不远处的土坡上，灰扑扑的身子在阳光下抖出细碎的光，叽叽喳喳的叫声像撒了把碎珠子，滚落在刚松过的泥土里。它们许是和我一样，在等那片土地里藏着的秘密——母亲刚种下的土豆。
新翻的泥土泛着湿润的褐色，像母亲脸上被岁月揉出的纹路，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土豆种是前一年留的，圆滚滚的，带着层薄薄的土痂，母亲总说那是土地给的印章。她佝偻着腰，把土豆种挨个埋进挖好的土窝里，指尖的老茧蹭过泥土，像是在和土地说悄悄话。“这东西实诚，你对它好，它就给你长个儿。”母亲的声音混着风声，轻轻落在我耳里。
那时总觉得，炊烟升起的地方，就有土豆的香。清晨的灶台前，母亲掀开木锅盖的瞬间，白汽裹着淀粉的暖香漫出来，在晨光里缠成一团。土豆可以炖成绵软的泥，拌上点盐巴就是顶好的早饭；也能切成滚刀块，和着咸菜炒得滋滋响，配着玉米糊糊能吃下两大碗。最难忘的是秋夜里，母亲把收获的土豆埋在灶膛余烬里，等我们做完作业扒出来，焦黑的外皮一剥，金黄的果肉冒着热气，咬一口烫得直咧嘴，却舍不得松口——那是土地最直接的馈赠，带着烟火气的甜。
秋天的地垄是最热闹的。母亲挥着锄头刨开泥土，一个个圆滚滚的土豆就从土里滚出来，像胖娃娃似的，沾着褐色的泥，却掩不住内里的金黄。我总爱蹲在地里捡土豆，指尖触到带着土温的秋实，像摸到了大地的脉搏。母亲把土豆装在竹筐里，沉甸甸的，压弯了扁担，却压不住她眼角的笑。“今年够吃了，还能给你留些晒成干。”她说着，额角的汗珠滴在土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后来我离了家，走在异乡的街头，偶尔闻到烤红薯的香，总会猛地想起土豆。超市的货架上摆着光滑饱满的土豆，裹着干净的保鲜膜，却没有母亲种的土豆那样，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阳光的味道。有次视频，母亲举着手机给我看地窖：“今年的土豆收了，个个都胖。”镜头里，昏暗的地窖里堆着小山似的土豆，在应急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像藏在地底的星星。
我忽然懂了，土豆从来不是普通的粮食。它是黄土地写给母亲的信，一年年生根发芽，用饱满的果实回应着她的辛劳；它是母亲贴在土地上的耳朵，听着风声雨声，也听着远方儿女的脚步。母亲说，土豆皮实，丢在土里就能活，就像我们这些从土里长起来的孩子，走得再远，根也还在这儿。
如今再想那片地垄，麻雀的叫声里藏着期待，母亲的身影里裹着温柔，而土豆在泥土深处，悄悄把乡愁酿成了蜜。它藏在炊烟里，躲在记忆中，更长在游子的心上——原来乡愁的尽头，从来都不是模糊的影子，而是土地里长出的牵挂，是母亲用岁月种出的，最踏实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