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田埂时,农人手里的蒲扇正一寸寸慢下来。竹骨磨得发亮,扇面上经年的汗渍晕成浅黄的云,扇动的风里,已褪了盛夏那股灼人的燥,掺了些泥土与稻禾混合的凉润。他眯着眼望田垄尽头的落日,那轮曾把人烤得蔫头耷脑的火球,此刻像枚熟透的柿子,正缓缓沉进稻浪里,溅起漫天金红的余晖。脚边的蛙鸣不知何时稀了,先前此起彼伏的合唱,如今只剩三两只老蛙在田埂边低吟,像是怕惊扰了这酝酿已久的安宁。
光阴确是最耐心的熬煮者。它接过七月流火的炽烈,用晨露当水,用晚风作柴,在天地间支起一口无形的大锅。眼看着稻穗从青涩的绿,慢慢镀上浅黄,再浸成饱满的金,沉甸甸地压弯了腰,连田埂上的狗尾巴草,都攒足了劲儿把穗子染成琥珀色。玉米秆在风中沙沙作响,露出饱满的玉米粒,像缀满了金牙,笑得合不拢嘴。大豆荚鼓鼓囊囊,风一吹便轻轻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迸出圆润的珍珠。这遍野的金黄,是流火熬出的蜜,稠得能拉出丝来,缠在每片叶子、每颗果实上,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香。
竹席早已从院心撤下,收进了储物间。记得那些白昼最长的日子,竹席是孩子们的天地。他们赤着脚在上面追逐,汗珠滚落脸颊,砸在席子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又被风一吹便干。有小姑娘捏着蜡笔,在席面上画太阳、画蝴蝶、画歪扭扭的小人,那些五彩的笔迹像一群欢腾的小兽,在竹篾的纹路里跑来跑去。如今再看村口的小溪,水势也缓了,先前被孩子们搅得热闹的水面,此刻映着岸边的树影,倒显出几分清幽。那树比夏天时又高了些,枝叶在风里轻轻晃,投下的影子也跟着摇,像谁在水面上写着诗。
蝉声是最先退场的。那些曾霸占了整个夏天的歌唱家,不知躲进了哪片山谷,歌声从振聋发聩的合唱,变成零星的独唱,再到最后一声悠长的尾音,像戏台上的演员谢幕,干脆利落。取而代之的,是向日葵的低吟。田边那片向日葵,曾仰着金灿灿的脸追着太阳跑,如今却一个个低下了头,花盘沉甸甸的,像是在认真盘算着饱满的籽实。风从山坳里钻出来,掠过向日葵的花盘,带起一阵细碎的声响,那是秋色在悄悄涨潮,漫过田埂,漫过山坡,把每一寸土地都染成温暖的色调。
山坡上的野菊开了,星星点点的黄,藏在草丛里,像撒了一地的碎金。有诗人提着酒壶,坐在山坡的石头上,风拂过他的衣袂,也拂过远处的稻浪。他仰头饮一口酒,酒液清冽,带着谷物的醇香,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整个夏天的燥热。目光所及,是铺展到天边的金黄,是低吟浅唱的风,是远处村落里升起的袅袅炊烟。他放下酒壶,望着这无边秋色,忽然笑了,信口吟出那句再贴切不过的话:“天凉好个秋!”
是啊,天凉好个秋。这秋,是熬出来的温润,是沉淀后的丰盈,是藏在每一片落叶、每一颗果实里的诗意。它不似春的羞怯,不似夏的张扬,只把岁月的馈赠轻轻铺开,让你在微凉的风里,慢慢品出生活的甘甜。此时,天地清朗,心也跟着澄澈,只觉得这秋光正好,日子也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