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风,总带着股子凛冽的劲儿,刮过窗棂时呜呜地响,像极了故乡老杨树在冬夜里的低语。每当这时,心头那根最柔软的弦便会被轻轻拨动,最先浮上来的,便是娘站在门口的模样——那一双在寒风里、在暮色中、在无数个寻常日子里,始终带着期盼的眼神。
故乡在云门山盆地的深处,土坯垒起的老屋矮矮地伏在田埂边,像位沉默的老者。娘的身影,便常常嵌在老屋那两扇褪色的木门框里。记得小时候,贪玩的我总爱跟着伙伴们在村头的麦场上疯跑,直到日头西斜,天边烧起一片橘红的晚霞,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家赶。远远地,就能看见娘倚在门框上,蓝布头巾被风吹得微微扬起,眼神穿过当街的老杨树,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归来的方向。那眼神里没有催促,只有稳稳的笃定,仿佛知道无论我跑多远,总会循着她的目光回来。走近了,她才会嗔怪一句“野小子,饿坏了吧”,然后转身往灶房走,留下一个被夕阳拉长的、带着烟火气的背影。
北方的冬天来得早,风像刀子似的割脸。有一年我要去远方读书,第一次离开家,娘天不亮就起来忙活。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那双粗糙的手在案板上揉着面团,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有些变形,却灵活得很。她做的是我最爱吃的羊肉胡萝卜馅饺子,擀皮、包馅,动作一气呵成,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却暖得我心里发烫。临行时,她往我背包里塞了又塞,炸好的麻叶(一种地方面点)、缝补过的袜子,还有用手帕层层包好的几块零钱。走到村口,我回头望,娘还站在老屋门口,北风卷着她的衣角,她的眼神里有不舍,有牵挂,像村口那棵老杨树的根,牢牢地系着我的心。车子开动了,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可那眼神,却像一束光,一直追着我,照亮了前路。
后来我去了更远的地方,老屋的墙壁在风雨侵蚀下愈发斑驳,墙角的青苔长了又枯,枯了又长,像刻在时光里的年轮。每年春节回家,远远望见老屋的轮廓,总能先看到娘在门口张望的身影。她的背更驼了,头发也白了大半,可那眼神,依旧带着熟悉的期盼,只是添了几分苍老的温柔。她会拉着我的手,摩挲着我手背上的纹路,问我在外吃得好不好,睡得暖不暖,絮絮叨叨的话语里,全是化不开的惦念。饭桌上,永远是我爱吃的菜:炖得酥烂的排骨,裹着蛋液煎得金黄的玉米饼,还有用自家腌的酸菜做的炖粉条,那味道,是娘的味道,是故乡的味道,任山珍海味也替代不了。娘的手更粗糙了,指腹上结着厚厚的茧,那是为这个家操劳半生的印记,可就是这双手,做出了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香。
如今,娘已不在老屋门口张望了,可那双眼眸,却从未离开过我的念想。无数个深夜,我会梦见北方的雪,纷纷扬扬地落在老屋的屋顶上,娘站在门口,头上落了层薄薄的雪,看见我,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落满了星光。我飞奔过去,想握住她的手,想抱抱她佝偻的背,可一伸手,却只捞到一把冰冷的空气。醒来时,窗外的月光洒在枕头上,泪痕早已干透,心口却像被北方的寒风掏空了一块,空落落的疼。
我知道,故乡的老屋还在,田埂上的风还在,娘的味道还在,那一双门口期盼的眼神,更在。它藏在北方的炊烟里,藏在飘雪的冬夜里,藏在每一口让我魂牵梦绕的饭菜香里。无论我在远方流浪到何处,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那眼神,都是我心中最温暖的光,照亮我回家的路,也温暖着我往后的每一个日子。故乡在心里,娘在心里,这思念,便如北方的大地一般,厚重而绵长,永远不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