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镰挂在老屋的土墙上时,总像一弯沉睡的月牙,木质的柄被岁月摩挲得发亮,带着谷物与汗水浸透的温厚。可只要农忙的风一吹,那月牙便会从墙上跃下,落进父亲粗糙的掌心。他总爱在磨石前蹲上半晌,粗粝的磨石与镰刃相触,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说些只有它们才懂的悄悄话。
少年的我曾蹲在一旁看他磨镰,阳光透过屋檐的缝隙落在他微驼的背上,汗珠顺着脸颊的沟壑往下淌,滴在磨石旁的泥土里,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爹,这镰都快薄得透光了,还磨?”他头也不抬,手里的动作没停,“镰这东西,不磨就生锈,锈了的镰割不动谷穗,就像人懒了,日子就长不出粮食。”说着,他把镰举到眼前,眯起眼对着光看,刃口泛着青白的亮,像藏了星子的光。那时候我不懂,只觉得父亲的手真巧,能把一块铁磨成会发光的月牙。
收割的时节,天像是被谁泼了浓墨,亮得格外早,黑得也格外沉。父亲天不亮就扛着镰下地,露水打湿他的裤脚,草叶上的晨珠沾在他的发间,待日头升高,便凝成细盐似的白霜。田埂上的野菊开得正盛,黄的、紫的,被镰刀带过的风拂得轻轻摇晃,却赶不上父亲挥镰的速度。谷穗在他身前弯下腰,又在他身后躺成整齐的排,空气中飘着子实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是独属于丰收的味道。
白日的时光总像被谁偷了去,不等把田垄尽头的影子拉得再长些,暮色就漫了过来。可麻袋还没装满,父亲擦了擦额头的汗,把镰往手心磕了磕,“接着干,月亮会出来的。”
夜真的像浸了墨的布,伸手不见五指。田埂边的虫鸣停了,只有风穿过谷穗的“沙沙”声,和父亲挥镰的“唰唰”声交替着。我攥着衣角跟在后面,心里发怵,“爹,太黑了,看不见谷穗了。”
父亲的动作没停,他举起镰,月光恰好从云缝里漏下来,落在刃口上,瞬间漾开一片细碎的银辉。“你看,”他的声音带着笑意,“镰上有光呢。这光一照,谷穗上的金黄就都显出来了,哪粒饱满,哪粒该进仓,看得清清楚楚。”
我凑过去,借着那点从镰刃上漫开的光,果然看见饱满的谷穗垂着头,每一粒谷子都裹着层温润的金黄,像是被月光镀上了一层蜜。父亲的手在黑暗中起落,镰刃划过的地方,总有一串金黄的谷穗应声落下,仿佛那些金黄不是长在谷穗上,而是从镰刀里淌出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说的“镰上的光”,哪里只是月光。那是他磨了无数次的执着,是他弯腰弓背的力气,是他眼里装着的一年收成的期盼。那镰刃上的亮,映着的是他鬓角的白,是他掌心的茧,更是他把日子磨得发亮的模样。
如今父亲的镰依旧挂在老屋的墙上,像一弯永远不会落的月牙。只是再看那月牙,总觉得里面盛着满满的金黄——是那年夜里谷穗的颜色,是父亲额头汗珠的颜色,是他把苦日子磨成甜的颜色。那金黄,永远亮在父亲的镰上,也永远亮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