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小路
故乡的小路,是刻在生命里的掌纹,无论走多远,那道浅浅的沟壑总在掌心发烫。
小时候的路,是泥土与风的私语。晨露刚吻过草叶,我便赤着脚踩上去,土粒钻进趾缝,带着太阳晒过的暖。路的这头,是母亲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混着烟囱里飘出的柴火香;那头,是田埂尽头的歪脖子树,是小伙伴们藏玻璃弹珠的麦秸垛,是远远望见的、被炊烟染成淡青色的天空。那时总觉得路很长,长到能通向月亮住的地方,长到能装下所有关于远方的、亮晶晶的幻想——江湖是什么?是比村口池塘更大的水吗?是比奶奶讲的故事更热闹的地方吗?路在脚下蜿蜒,像一条贪吃的蛇,吞下一整个童年的嬉笑。
长大后的路,成了背着行囊的仓促。七月流火的一天,我攥着录取通知书,第一次觉得路那么短,短到几步就跨出了熟悉的村口。裤脚还沾着临行前帮家里收玉米时蹭的泥,母亲塞的煮鸡蛋在包里硌着腰,身后的叮嘱像赶不走的影子。我不敢回头,怕看见她鬓角的白在风里飘,怕看见那棵歪脖子树摇摇晃晃,像在替谁挽留。路两旁的庄稼还是老样子,狗尾草在风里点头,可我眼里只有前方,一心想逃出这泥土的禁锢,以为江湖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以为远方藏着比故乡更亮的光。灰头土脸地往前冲,把故乡的气息揉进褶皱的衣角,却在某个加班的深夜,闻到食堂飘来的饭菜香时,突然想起那泥土混着柴火的味道。
后来的路,是月光铺就的归途。中秋的月亮总比别处圆,路的这头,老屋的窗棂亮着暖黄的灯,火烛在供桌上跳着,映着母亲鬓角更浓的霜。我踩着月光往回走,脚步声惊起墙根下的蛐蛐,它们的叫声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母亲总在门口等,手里攥着我爱吃的红糖月饼,“路上滑,慢点走”。路还是那条路,只是脚下的泥土更亲,空气里的桂花香更甜,连风都带着撒娇的意味,缠着衣角不肯放。原来所谓江湖,不过是用来思念故乡的参照物,而这条小路,早把归途刻进了每一次心跳。
如今,路在记忆里常青。我像一片被风吹远的叶子,在城市的缝隙里打转,可根始终扎在那条小路的泥土里。闭上眼,就能看见晨露里的草叶,听见母亲的呼唤,闻到柴火混着泥土的香。小路的两头,一头是再也回不去的童年,一头是越来越清晰的牵挂。它不再是具体的泥土与石子,而是血脉里的绳,是灵魂的锚,是无论走多远,都能顺着它找到初心的坐标。
终有一天,落叶会归根。那时,我要再踩踩那条小路的泥土,让它重新沾满裤脚,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