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风总带着砂砾的性子,刮过窗棂时呜呜地响,像谁在空荡的巷子里拉长了调子。我缩在棉被里,手机屏幕还亮着,老家二哥发来的视频截图里,母亲常坐的那张椅子空着,椅面上落了层薄灰,像蒙了层化不开的雾。
已经是深冬了。记得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母亲总在拂晓前就起身,灶间的火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在墙上投下她弯腰添柴的影子。我蜷在暖和的被窝里,听着她用铁勺刮过锅底的刺啦声,还有粗瓷碗碰撞的轻响。等她掀帘进来,棉袄上沾着的寒气会裹着淡淡的煤烟味,往我鼻尖钻。“快起,粥要凉了。”她的声音总带着点刚醒的沙哑,却比灶膛里的火还暖。那时候,“母亲”两个字是挂在嘴边的,像檐下的冰凌,透亮,一呼一吸间就能落进对方心里。
后来去晋南工作,第一次在电话里喊“妈”,她在那头愣了愣,随即笑出了声,说:“听着咋变了调?是不是水土不服?”我握着听筒,听着电流里混着的电视声响,忽然觉得那个词被拉得很长,带着点陌生的颤音。再后来改行到施工一线搞建设,一年回不了一次家,电话里多是“嗯”“好”“知道了”,偶尔她问起“吃了吗”“冷不冷”,我总说“忙呢,先挂了”。那个词,就像旧棉袄的扣子,慢慢松了,丢了,直到某天整理衣柜,才发现衣襟早就敞着,灌了满膛的风。
前些日整理旧物,从箱底翻出个布包,里面是母亲纳的鞋底。针脚密密匝匝,像秋日田埂上的谷茬,在泛黄的灯芯绒面上排着队。我捏着那粗糙的针脚,忽然想起她坐在灯下的样子:左手捏着鞋底,右手的银针在头发里蹭两下,再猛地扎下去,线轴在膝头转着圈,发出细微的嗡鸣。那时候我总嫌她做的鞋沉,不如商店里的运动鞋轻便,现在把鞋底贴在脸颊上,硬邦邦的,却带着股阳光晒过的暖,像她掌心的温度。
就是那天,我坐在地板上,望着窗外被风卷着跑的落叶,忽然想喊一声。嘴张了张,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气刚到胸口,就顺着眼角淌了下来。我试着再张一次嘴,声音刚要出来,又被什么东西拽了回去,只剩下肩膀在轻轻抖。
原来有些词,不是不用就忘了,是藏得太深,深得像埋在岁月里的种子,平时看不出痕迹,一遇到合适的温度,就带着疼,破土而出。那些年没说出口的惦念,那些挂了电话才想起的叮嘱,那些以为淡了的晨昏,都在这声没喊出来的呼唤里,翻涌着冒了上来。
风还在窗外跑,我把脸埋进母亲纳的鞋底,闻着那股淡淡的肥皂味,终于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却在空荡的屋子里荡开,撞在墙上,又弹回来,裹着满室的寂静,落进心里最软的地方。
原来不是喊不出来,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把她放在心上,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