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是真的老了
没人知道老家有多老。
当街那棵六百多年的老杨树,皴裂的树皮里嵌着多少代人的体温,风一吹,枝叶间漏下的光斑都带着昏黄的旧意。土里睡着的人,坟头的草青了又黄,石碑上的字被雨水浸得模糊,他们大约也说不清,这方水土究竟养育了多少辈人。就像田埂上的麦苗,一垅一垅铺向天边,你数不清每一棵的模样;谷仓里的稻谷,在木斛里簌簌滚动,你数不清每一粒的来处,它们就那样静默地生长、沉淀,成了老家最质朴的底色。
只有那缕炊烟,是刻在骨子里的念想。
清晨天刚蒙蒙亮,各家的烟囱便开始吐纳。先是淡淡的一丝,在瓦檐上打个旋,而后渐渐浓起来,混着柴火的草木香、灶台上米粥的甜香,慢悠悠地漫过晒谷场,漫过篱笆墙。这烟是有灵性的,它知道谁家的孩子该上学了,谁家的老人在盼着归人。多年后在异乡的夜里,它总能穿透钢筋水泥的丛林,钻进梦里——那梦里有灶台边母亲忙碌的身影,有木柴在灶膛里噼啪的轻响,有饭熟时揭盖的瞬间,蒸腾的热气裹着香气扑面而来。这烟渗进骨髓,成了无形的线,不管你走多远,在城市的车流里晕头转向时,亦或在异乡的方言里小心翼翼间,只要它轻轻一牵你的衣角,心便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方向奔去,脚步里都带着归心似箭的急切。
老家是真的老了。
从前鸡一叫,整个村子就醒了,东家的门“吱呀”开了,西家的扁担“咯吱”响了,孩子们追着狗跑,狗吠声惊飞了树上的鸟。如今呢,鸡懒得叫了,偶尔几声,也透着中气不足;狗也少了,大多时候,村子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年节时最是明显,小时候盼着过年,鞭炮从腊月二十八就开始响,除夕夜里更是炸开了锅,红纸屑能铺满半条街。现在,年轻人在外地买了房,过年也懒得折腾回来,零星几声鞭炮,响过就没了,像一声轻轻的叹息,很快被空旷的村子吞没。那些撒出去的种子——我们这些从老家走出去的人,在他乡的土壤里扎了根,发了芽,有了自己的小家,却把老家的土地,晾得越来越空。
也许有一天,老家会变成字典里落灰的字。
后人翻到那个地名,问起由来,我们这些亲历者,或许都已记不清细节。但那缕炊烟,一定还会在故事里飘着。就像小时候,玩得忘了时辰,太阳把影子拉得老长,突然听见母亲站在村口,拖着长音喊:“回家吃饭喽——”那声音穿过田野,越过庄稼,轻轻落在我们心上。我们疯跑着往家赶,身后的夕阳把母亲的影子拉得很长,炊烟在她头顶,温柔地打着转。
那样的画面,老了,却永远不会褪色。因为那是家的模样,是刻在生命里的,最初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