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绿皮火车的轰轰声,喷出一股强烈的蒸汽,它朝向逶迤的山岭奔去,灵活地穿梭在山峦起伏之间,只留下一个深绿色车皮的剪影于太阳将要升起的地平线上。“火车离了这儿究竟会去往哪里呢”,静默的山峦并没有回答这个少年的问题。
“小邋,我们一起去打弹子喽!”几个小伙伴的吆喝打断了那个静坐常思的少年。他迅速从站台蹿了出来,光着个脚丫子跳向我们。“你的鞋儿!”“呀,我给忘了!”于是少年又似一匹小马驹一般奔向站口越过匆匆赶路的行人,弯腰低头抄上了他那双有些年份了的又破了几个口子的拖鞋,鞋子口早就脱了胶,右脚的那一只还缺了半个脚后跟,走起路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那一颠一颠的脚步,这回头率可真是百分百,不少路人都纷纷驻足观看。
晨雾裹着煤灰在站台沉降,小邋趿拉着破拖鞋踩过铁轨枕木。矿井的天轮架在赭红色山体间缓缓转动,像只永远填不满的胃——它昨夜刚吞下三班倒的矿工,此刻正咀嚼着巷道深处传来的凿岩声。
“看!火车又卸煤渣了!”弹子从指缝跌落,少年们冲向道岔区。热烘烘的焦炭残渣碰到小邋的脚底板,他的脚后跟被煤渣烫出了水泡……
山那边突然传来汽笛长鸣。比每日运煤车更早,更凄厉。穿蓝布衫的调度员举着信号旗狂奔,裤管扫过野苋草丛时惊飞一群萤火虫。少年们发现今天的铁轨在颤抖,不是火车经过时的规律震颤,而是某种来自地底的呜咽。
晨雾中的煤渣路泛着铁灰色,五个身影追逐着弹子滚动的轨迹。小邋的拖鞋突然卡在铁轨缝隙里,他跪在枕木上抠挖时,指缝里嵌满昨夜运煤车洒落的碎渣。不远处的信号灯突然变红,矮个儿老头提着信号旗从道班房冲出来:“小孩!快撤道!”他们躲进废弃的煤水车,车皮内侧凝结着二十年煤灰形成的钟乳状黑晶。弹子撞在车壁上,竟发出清脆的金属回响。
“听说这节车厢运过死人。”最胖的春生突然压低声音,潮湿的厢体内泛起寒意。小邋却注意到锈蚀的铆钉孔里,卡着一枚褪色的矿工工牌。
2.
“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豪杰将你敬仰……”真的是那个年代最风靡且耳熟能详的歌儿了,五个挎着洗得略显发白的黄挎包的少年真在无忧无虑地唱着这快乐的歌儿、哼着这动人的曲儿。刚才“运过死人”的阴森气氛,被少年们热血上涌的歌声驱散了不少。
春生喘着粗气,抹了把汗津津的胖脸,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后怕,但更多的是被歌声点燃的兴奋:“怕啥!咱们学成了少林功夫,啥妖魔鬼怪都不怕!”他笨拙地模仿着电影里武僧的样子,挥动肉乎乎的拳头,带起一股小风,差点打到旁边的小个子。
“对!学功夫!”另一个伙伴立刻响应,他个子不高但筋骨结实,正是刚才第一个发现火车卸煤渣的少年,“我爹说,矿上的汉子就得有把子力气和胆气!学功夫,长本事!”
“功夫?”小邋眼睛一亮,手指下意识模仿着刚才歌里想象出的少林棍法,在空中虚划了一下。
“对!练功夫!像电影里那样!”春生道。
“练功夫”的念头像一粒火星,倏地点燃了少年们的心。车厢外的世界,矿井的天轮依旧在赭红山体间缓慢吞咽着矿工的汗水和地底的呜咽,铁轨偶尔传来沉闷的震颤。而在这方废弃的、凝结着二十年煤灰黑晶的小天地里,一种新的、带着冒险气息的热情升腾起来。
小邋没吭声,他的目光还粘在那枚锈蚀、褪色的矿工工牌上。
“喂!小邋!发什么呆!”春生的大嗓门把他拉回现实,“咱们拜师去啊!就找老井口那个打更的刘老头!听说他年轻时候走南闯北,会耍几下子!”
“刘老头?”小邋终于抬起头,眼睛在黑乎乎的小脸上亮得惊人,像蒙尘的煤核里突然擦亮了两点火星,“他真会?”
“错不了!我哥亲眼见过他早上在后山练拳,那架势,啧啧!”另一个瘦高个儿笃定地说。
五个少年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一种共同的渴望像灼热的煤渣点燃了他们。他们手脚并用地爬出这节充满秘密的车厢,将关于死人的传说和那枚卡住的厂徽暂时抛在脑后。小邋的破拖鞋再次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但这声音在同伴们急促的脚步和兴奋的呼吸声中,竟也带上了一种出征般的节奏。
他们穿过弥漫着煤灰和晨雾的站区,绕过高耸沉默的天轮架,避开大人们忙碌的身影和警惕的目光,像五道灵活的小旋风,径直刮向矿区深处那座孤零零的打更房。老井口的风,带着地底深处的阴凉,吹拂着少年们汗湿的额发。小邋甚至觉得,脚下被煤渣铺就的小路,似乎也随着他们奔向“武学圣地”的心跳,轻轻震动起来。那不再是地底的呜咽,更像是某种期待已久的鼓点。
打更房低矮、破旧,墙皮剥落得露出里面的砖石,窗户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煤灰,几乎不透光。门口挂着一盏昏黄的灯,在白天也显得有气无力。少年们围在门口,刚才那股冲劲不知怎的泄了大半。春生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喊,吱呀一声,那扇斑驳的木门从里面被拉开了,门口的大槐树叶子扑簌簌掉下煤灰。
紧接着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混杂着陈年汗味扑面而来。门口站着一个精瘦的老头,背微微佝偻,脸上的皱纹深刻如刀刻,嵌满了洗不掉的煤灰。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工装,眼神浑浊却锐利,像鹰隼般扫过五个挤在一起的少年,最后落在小邋那双光脚丫子和缺了后跟的破拖鞋上。
“干啥?”老刘头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铁轨。
少年们被那目光刺得一缩。春生鼓起勇气,往前蹭了一步,脸上堆出讨好的笑:“刘、刘大爷!我们……我们想拜师!学……学功夫!少林功夫!”
老刘头没说话,只是吸了一口手里那根烧到尽头的烟蒂,吐出一股浓重的烟雾,烟雾在阴凉的井口风中迅速消散。他浑浊的目光再次扫过少年们期待又紧张的脸庞,扫过他们洗得发白的黄挎包,最后又落回小邋那双沾满煤灰、烫起了水泡的脚板。片刻沉默,漫长得像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幽深的隧道。
就在少年们以为要被呵斥驱赶时,老刘头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似乎不能算是一个笑容,更像一块紧绷的皮革被强行拉伸了一下。
“功夫?”他哼了一声,烟嗓低沉,“是苦水泡出来的骨头,是煤灰腌出来的力气。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娃娃……”他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们脸上逡巡,最终停在春生那圆滚滚的肚皮上,又加了一句,“……还有你这身膘,吃得了这份苦?”
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回昏暗的屋里,留下一个佝偻却莫名让人不敢轻视的背影。
“想学?”那沙哑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战,“明天寅时末,后山。穿利索点,别碍手碍脚。迟到,马上滚蛋。”
门没有关严,留了一条缝,仿佛一道考验。
少年们愣在门口,旋即爆发出压抑的欢呼!成了!刘大爷答应了!尽管那“苦水泡骨头、煤灰腌力气”的话让人心里打鼓,尽管“寅时末”意味着天不亮就得爬起来,但溢于言表的兴奋瞬间淹没了所有疑虑。
小邋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破拖鞋,又看了看沾满煤灰的光脚板,第一次觉得这双被煤渣烫出泡的脚,或许真能踩出一条不一样的路。那枚卡在车厢里的矿工工牌,像是一颗沉默的种子,悄悄地埋进这片流淌着黑色的土地深处,似乎正闪烁着微光……
个人信息:
真实姓名:吴远航
联系地址:浙江省平湖市当湖街道世纪名苑郡湖
就读高校及专业:上海财经大学公共经济与管理学院公共管理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