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兴化历史悠久,人文底蕴深厚,境内文物众多,古井分布在古巷古宅中,井栏成为历史的见证之一,民谚有:唐宋元明清,从井数到今。
在兴化八字桥广场展示的唐宋元明的古井栏外,城区老街老巷内还有许多老井,南门当然也不例外。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南城门外街巷民宅中就有许多口水井,这些老井和南门人的生活紧密相关。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南门的生活一靠沧浪河,二靠水井。
我家住南门舒家巷,这里有一口老井,伫立于巷子西北角一块敞开的大杂院子的空地上,紧挨着县政府“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干部滕主任家门口。印象中,这口老井,是一口标准的水井。井的内壁都是青砖砌成的,井栏的四周正方形都是条石铺成,用青砖砌成内壁,井栏为火山岩石质,灰褐色,布满孔隙,呈圆形八面,栏口上有许多磨痕,估计是井绳长期磨成的。井边一年四季都湿漉漉的,苔藓从有缝隙的地方钻出来,看这绿色的苔藓是件既养眼又养心的事情,用“老”字来称呼这口井是合适的。这口老井并没有名字,是何年何日挖掘筑成的,我不知道,父亲也不知道。父亲小时候这口井就有了。
我也不解,小桥流水的水乡人家,并不缺水,怎么还有这么多的井?只知道,那个时代,井是一日生活离不开的环境。老井水源丰富,水质好,满足着舒家巷里30余户人家100多口的生活用水,是街坊人家最亲密的生活伙伴。一年四季,满条巷子的人家都来“扯”水,同吃一井水。当然,也有一些人家孩子多有劳动力,不吃井水,专到沧浪河挑水吃,井水只用来洗涤。
这口老井酷似慈善老人,倾听乡亲说长道短中,日日无索取地输送着无尽般甘甜水。当天际拂晓将亮,便会由一些乡亲挑着水桶、一摇三晃般向老井走去,只为大清早用甘甜水煮粥做饭、绿豆水消夏、饮茶解暑等。很多时候,他们在排队担水的同时,此处又是一个信息“大染缸”,街巷里不论红白事、社会新闻、民间逸事、孝敬公婆(五好家庭)等,都将会在该地释放、发布等。一天到晚,最喜悦、最高兴、最惬意的大小事能够在此处分享与聆听。老井成为街民凝聚认同、四季维系生命的源泉。
那口蕴含深邃、沉淀、清澈的水光粼粼古韵老井、闪亮坐标,曾经酝酿着的甘甜爽口井水,让人浸润在回味无穷中、印记心间挥之不去。
我十来岁的时候,经常来这口井边打水、挑水。我挑着木桶,手提着打水的小拎桶。人多的时候要排队,依次而进。轮到我了,首先将小拎桶反扣抛下井,然后将井水提上来。两个木桶装满井水要提十多次小拎捅。有时小拎桶抛得不好,要反复提绳摆动,方能拎到水。然后挑水回家。那时候,南门的孩子都会干这个,无论男孩或女孩。
有时候倒霉,拎到半中腰,绳子断了,小拎捅沉入井底。这就要捞桶。用一个很长的竹篙子,有时两根接起来。竹梢绑上铁钩,在井下反复搅动。突然觉得有点沉了,便是钩着小拎桶了。高高兴兴地提上来,重新换上井绳,继续打水、挑水。
这口井也不算太深,大约十米吧。井的水位总体是稳定的。只有在特别干旱的季节,井水才显得枯竭。但在一场大雨过后,井水必定上涨很多。可见,南门的地下水位是比较稳定的。
开春的时候,井里水位依然保持在低位,井水依然带着余温,清冽甘甜。天气越来越暖和,雨水也多了起来。井水随着江淮梅雨淅沥不断而渐渐变了。井水先是满了起来,水位比冬天乃至初春高了一大截。这个时候,井水是浑浊的。而打水,甚至不用吊桶了,直接把挑水的水桶放入井口,沉进水里,然后提溜出来,拎着回家,倒在水缸里。虽然此时井水有些浑浊,但它依然被巷里人用来烧菜做饭,只要稍一沉淀,它依然清澈甘甜,透着本乡本土熟悉的味道。在过去的岁月里,哪怕是在井水最浑浊的春天,老井的井水也没有让人们失望,用它做出来的饭菜,依然可口,人们也从来没有因此得什么病。
这口老井里的水,随着季节变化,儿时好奇它冬暖夏凉,对这一现象,童年的我很不理解,对井就有着一种神秘感。相信奶奶说的神话:井底深处住着井王爷,他冬天烧火,夏天搧扇……
里下河的冬天是阴湿的冷,三九天的河水尤其冰冷刺骨的。但老井中的井水,冬日却是暖和的。数九寒冬最冷的日子里,晨光映朝霞,水井边上都是忙碌的左邻右舍妇人,这里边也会有我的祖母、母亲和姑姑。井台边出水的小沟或者低洼处头天有些微积水的地方,同样结着冰花或者薄薄的一层冰。但这些不会让早起的妇人们感到寒冷。相比巷子东尽头的沧浪河码头边冰冷刺骨的河水和冰凌,这里算是天堂了。把水吊上来,倒在一个木盆里,蹲在那儿一边伸着通红的手洗菜、洗衣服,一边跟巷内巷外的人家长里短地闲扯。这一过程中,温暖的井水让妇人们忘却了寒冷冬天洗刷的痛苦。盆里的水凉了,倒掉盆里的凉水,直起腰来,再打上一桶冒着热气的井水。边上偷懒的妇人会说,给我也倒点。在相互的打趣奚落玩笑中,妇人们洗完了手上的菜叶、衣服,纷纷起身,各自回家。随后,男人们开始来井边打水。
因为天冷,为了防止水缸冻裂,许多人家把厨房水缸里的水舀得只剩一点,第二天做饭要用水,所以一早也要挑满水缸。冬天到井边打水,一般是不让小孩子去打的,一来怕冻后地滑,不小心摔着;二来冬天井水较平时要深一些,打水不易;三来小孩打水,丁零当啷的,万一吊桶水翻了,弄湿了棉鞋,那可麻烦。
一天早上,我妹妹去叫滕家女儿上学,险些掉进井里。那天她到滕家院门口,刚开口叫他女儿,滕家的几只鹅就“嘎嘎嘎”地伸着头冲我妹妹咬去,她在躲闪中没留神脚下有冰,滑倒后跌坐在井台边,一群鹅咬着她的衣服不放,吓得她坐在那里不敢动弹,急得大哭。那件事过后,我妹妹一直心有余悸,很久都没再去滕家,再也不敢去井边。
巷子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夏天的井水。当盛夏热浪令人窒息时,老井里却往外冒着凉气,加上周边有树荫,这里乘凉吹风的好去处。大妈们,则坐在井台边的树下缝补衣、纳鞋底;而大姑娘、小媳妇们,则一人端一张小凳子、一个脸盆,脸盆里装着满满的木槿叶,木槿叶上压着搓衣板。打上水,倒在脸盆里,使劲在搓衣板上搓揉木槿叶,脸盆里泛起了泡沫,有些类似今天洗发液的那种泡沫,脸盆里的井水变成了绿色,黏糊糊的。大姑娘、小媳妇把木槿叶捞干净后,就用这木槿汁液混杂的水洗头发,然后用井水清洗。在没有洗发液的岁月里,夏天巷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大妈们,都喜欢用木槿叶洗头发,纯天然。男人们、孩子们洗头就简单了,他们可以到沧浪河洗冷浴(游泳),顺带着把头发洗了。但是,半大小子们夏天玩后热,贪凉,常常跑到井边,打上水,从头顶倒下。那个爽啊,没有小孩不喜欢。但老人们都会很生气地责骂,说小心年纪大了关节痛。因为井水凉。
当然,令孩子们更喜欢的是,打上一桶水,把难得买来的西瓜、菜瓜、香瓜,扔进水桶里,浸泡一个下午,待到吃的时候,无论什么瓜,糖分凝结,口感比没用井水浸泡之前,不知好了多少,口味绝对要胜于如今从家里冰箱取出的冰西瓜,孩子们坐在竹床上,啃着甜甜的沙瓤西瓜,听着大人讲三国那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故事,好不惬意。
井边也是一个聚集点,小伙伴时而在井边上的空地处打闹;时而就踞坐在井台附近的石礅上乘凉;时而约好等一会儿去哪里玩耍。“抓子儿”“踢方格”“跳皮筋”“打尜子”“丢沙包”,忙得忘乎所以。偶尔,会听到妈妈们的吆喝声:“别往井边跑,小心掉进去!”有时,我们出于好奇,想看看井水到底有多深,趁大人们不在跟前的时候,站在井台边探头往下看,或者对着井口大声地“啊啊”乱喊。
一天晚上,小伙伴们在老井台边乘凉吹牛之后,准备各自回家。天有些黑,我起身之后,在井台边一个箭步,试图跨过影影绰绰的水渍。井台边的青苔使了个坏,我落地时脚踩上了青苔,一滑,摔了一跤,膝盖上的肉像一张嘴似的张开了。我站不起来了。父亲连夜用自行车驮我到南大街北头的城南医务室,叫醒了医生,打了麻药针,缝了几针!后来连续多天,都是父亲送我上学。膝盖上至今还留有针眼。
每口老井都有自己的故事,这口水井也是有一点故事的。这天,新婚不久的王家老大打井水,不小心将一只新手表滑到井里。那时,手表是属于名贵物品。王老大心有不甘,约了几个人帮助打捞。他用粗绳捆在腰上,艰难地下到井下,好在水还不太深,齐胸的高度。花了很长时间,他终于找到了手表。据说,井底还有乌龟、泥鳅等。在升井的时候,他的脚抵在一块井壁砖上,感到有点松动。他仔细一看,似乎有点异样。用手一推,竟然有一个方洞,从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裹。拿上来一看,竟然是一对蓝绿手镯。这下轰动了,有人将手镯藏在井壁中。那个年代,大家的政治觉悟极高,立即上报,手镯上缴。藏手镯的人会是谁呢?有人说是某家大地主,可他家离这上百米,不太可能啊。有人说是大财主,反正,谁也说不清,谁也不承认,最后不了了之。
老井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人们打水挑水,烧饭洗菜。日子就这样无声地流逝。终于有一天,南门通上了自来水,家家户户都安装了水龙头。老井冷落了。到后来直接就废弃了。似乎在一夜之间,那个很好看的有着多条磨痕的井栏也不见了。
我有点为这口老井可怜。那么好的一口井说废就废了。任何事物都不可能超越时代。南门的许多老井,曾经一度辉煌,成为人们生活的必需。可是,现在人情越来越淡了,过去在井台上还能拉拉呱,如今有了自来水,吃水不用出门了,一墙之隔的邻居有时三天五日也见不上一面,见面少,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了。
水井的时代早已过去,那种以水井群居的日子就成了历史,可我的脑海里,总是萦回着童年时光,玩耍在老井旁……感恩南门的老井,它无私地奉献着清冽的井水,维系、滋润着邻里乡亲的一日三餐,养育着一方生灵,见证了那时的日月星辰,自然也是南门市井生活的一面镜子。
我心里的南门那口老井,有着我汲不完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