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记忆中的冬天很冷,那是里下河一种彻骨的阴湿鬼冷;那时冬季又是漫长的,漫长的让人们感觉时间是静止的。然而,童年的冬天却是寒冷而不失温暖,沉寂而不失热情,那是寒冬里人世间最温暖与快乐的日子。
童年的冬天,像一位沉稳的老者,一步一步从远处悠悠地踱来。到了小雪迭个节气,骤起的北风像发了疯的野兽,在街头巷尾中横冲直撞,一路狂奔,一路尖叫,一头撞在宗家大院高高的山墙上,别以为风就此泄气了,转头从东面绕个圈,穿过冷家青砖黛瓦马头墙根下又窄又深的通道上,又一头实实地撞在冷家大平房外墙的伞头上,再转个弯,一往无前地闯到我家那矮小土坯老房子。先把我家木板门、前后窗户统统撞开,见缝插针地从门缝、窗缝、瓦缝、烟囱洞、狗洞中,风驰电掣般地闯进屋里。房子就像一只竹编的鸡笼,四面临风,任凭北风将寒冷填满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北风吹,雪花飘。雪与风是一伙的,雪花在北风中翻着跟斗来了,抢地盘似的落脚在瓦片上、院子里和大街小巷的砖石路上。整个世界,成了风和雪的天下,没谁能管得了它们,只能任其肆虐。不一会,房屋和街巷被白色笼罩,寒风发出一阵阵阴冷的笑声。
风是刺骨的,雪是冰冷的。天和地便是被森森寒冷潮湿裹挟着。里下河天气湿润,冬天时有雨雪,冻融交错,这种冷,是北方人难以理解的阴湿潮冷。没有取暖设备的房子里,阴湿鬼冷还漏风,比有太阳的室外,还要冷,一种阴冷,刺骨的寒冷。故有人打趣说:北方的冷是物理攻击“干冷”,多穿衣服就可轻松防御;南方的冷是魔法攻击“湿冷”,穿再多衣服都没用,得要抗击湿冷的冬天。
在那个冬日的早晨,父亲总是第一个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炉子”。点炉子引火的木柴是头一天就劈好的,把屋子正中的煤炭炉点燃。炉中的火腾腾地燃烧,在房间里不停地跳跃、忽闪,使原本冰冷的屋子一下子变得暖了。我们姊妹三个窝在被窝,炉膛里的火苗跳跃着,发出呼呼的声响,诱惑着我们匆匆起床,走到煤炭炉面前,和父母一起围炉而坐,烤会儿炭火,等到身上厚重的棉衣暖了。
冬天的早饭是简单的,通常是添饱肚子的“摊饼”和润喉暖胃的“白米粥”。父亲把冰冷的“摊饼”贴在烧热的铁锅上,烧热的铁锅会像吸盘一样把“摊饼”吸在上面,不一会儿,冷硬的它们就会变软变黄,摊饼的焦香味即刻弥漫。母亲铃出裹得严实、灌满白米粥的热水瓶(冬天兴化人常将熬好的粥灌进热水瓶里保温,第二天早上就能喝上热粥),每人倒上一三洪碗粥,炉边的小桌上,摆一碟切好的自家腌制的萝卜响,全家人的早饭,就这样围着煤炭炉子吃开了。一边吃,一边听茶壶里的水汩汩作声,腾腾蒸气氤氲着,自壶中散发开来,扑向围坐在炉边的一家人。
真正的寒冷,是从这无处不在的湿润里生发出来的。那不是干冷的、爽利的寒,而是一种“浸”入骨髓的冷。它无孔不入,顺着你的衣领、袖口,丝丝缕缕地钻进来,贴着你的皮肤,慢条斯理地汲取你身上那一点点可怜的热气。然而,盐水瓶是我最贴身的取暖“神器”。
上学的时候,母亲早就将盐水瓶灌满热水,并用旧布片做了一个袋子包裹盐水瓶,袋口用松紧带扎紧放到书包里,这个盐水瓶就是我们上学时取暖的随身宝贝。晚上睡觉,躺下刚钻进被窝时最是艰难,因为被窝里冰冷冰冷的。睡觉前,母亲先在炭炉上烧开三水壶的热水,足足灌满6只盐水瓶,用棉布垫把盐水瓶层层包裹,每个被窝放进2只,先暖被窝,过一会我们姊妹三个鱼贯而入地钻进了被窝,一只盐水瓶抱在怀里,另一只盐水瓶用脚抵住。漫漫冬夜,外面寒风凛冽,将窗户敲打得飒飒作响。我躺进被窝里,搂抱一只,脚踩一个,身上热烘烘的,脚上暖和和的,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临近新年冬月的一天,早晨推开窗,看见世界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怯生生的白,那便是天大的惊喜了。外面下雪了,下得还特别大,纷纷扬扬,打着旋、四处飞,我欢快地跑到院子里,在雪地里发疯似地奔跑,尖叫,忍受着雪粒子击打脸庞得生疼,张开双臂迎接着簌簌飘落的雪花,用通红的小手,去接那一片片凉沁沁的、六角形的琼花。这些雪花儿,就像弹出飞腾的棉絮,铺天盖地,带着一种美妙的声音,落满我的全身。正如我家乡人郑板桥老先生的《咏雪》“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所描写的那样,我在雪中神情飞扬,我咯咯的笑声融于天地,融于飞雪中。
父亲站在我的身旁,仰起布满皱纹的额头,露出欣愉的神色喃喃自语道:“好大的雪呀,瑞雪兆丰年。”“瑞雪兆丰年”,这是我从父亲口内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当时忙着与小伙伴欢呼雀跃地打雪仗,也没问个究竟。后来上自然课时才知道,适时的冬雪预示着来年是丰收之年。这是因为大雪会给庄稼盖上一层厚厚的外衣,锁住热量,避免冻死的局面发生,等到来年开春的时候,积雪融化,也会滋养庄稼。晌午雪停了,明晃晃的太阳照在雪地上,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屋顶的积雪开始融化,雪水从屋檐滴到地上,嘀嗒嘀嗒,没完没了。
化雪比下雪更冷。屋内却其乐融融。我们姊妹三个躲在房子里,合着共焐一个脚炉,有时偷偷地在炉子里放上几颗蚕豆,或几粒毛豆,慢慢炸着,焦香气徐徐从脚炉盖的小孔中飘出来,有时也会听到轻轻的“啪啪”声响,那种兴奋和满足无法言表,出炉的豆子黑乎乎的,灰不溜秋的,可那时我们感觉尝到了天底下最美味的零食了。
我家那个精致的铜脚炉,那是妈妈出嫁时外公外婆的陪嫁品。呈扁圆鼓状,平平的脚炉盖上打有一百多个黄豆大小的圆洞眼,排列整齐均匀,主要便于流进空气,助燃脚炉内的大糠。暖脚炉两侧各铆有一只形似如意状的“耳朵”,上有寸把宽的拎把手。我家脚炉种火用的是大糠,毕竟爸爸是在米厂上班,冬天便常常从米厂取些脱米的大糠回家。灶台大锅饭烧好后,拎着种好火的脚炉,坐在锅镗门前矮板凳上,用铲灰铲子慢慢伸进锅镗里,铲上几铲没有烧透的柴火。再用火钳小心翼翼地夹点旺柴枝,红红柴火灰盖在脚炉大糠上面。大糠慢慢燃烧,从早到晚不作兴熄灭。脚炉不仅用来烘脚,还可以焐被窝,更能烘干衣物。遇到阴天雨雪天气,潮衣裤、鞋袜、尿布等可以掸在脚炉盖上烘干。不管北风怎么呼啸,冬天零下冰冻再冷,全家人都用脚炉取暖,这样的生活,陪伴童年的我度过了严冬,忘却了寒冷,充满着温暖。
这样的天气,家里的动物也出不了门。平时不怕冷的小黑狗,安静地睡在脚炉旁边,将头埋在自己的两条后腿之间。 花猫最聪明了,它钻到尚有余温的灶膛里睡觉,一直等到灶膛要烧火了才慌慌张张逃了出来。院子里的几只鸡最无聊了,在家里东张西望半天,找不到可以吃的东西,拉了一地的鸡粪,母亲只能弄点草木灰盖在上面,等吸干了水分再清扫。
化雪的第二天早上,屋檐上必定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凌,我们叫它“葱管糖”。那时候没有冰棍吃,我们拿晾衣服的竹竿将葱管糖套住,拿下来当冰棍吃。嘴里“嘎嘣嘎嘣”咬着冰,身子一个接一个打着激灵。那样的天气,沧浪河面也必定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冰上扔一块小石头,可以从这边一直滑到对岸。沧浪河往年通常只在四周结冰,有一年特别冷,居然也结了满塘河冰,冰上还可以走人。这在北方不算稀奇,但在南方算是奇观了。
我读小学时,到了冬天,天寒地冻。教室外,一股强劲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着,即使关好教室的门窗,寒风还是丝丝从门窗缝里钻进来,室外冷得要命,室内还是冷得要命。因为要安安静静地坐个一节课,那双脚啊更是插在了冰窟里似的,那滋味可真不好受。老师讲的什么,我们都无心听进去,因为我们已经冻得麻木了,脚也失去了知觉了。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即使用嘴反复地哈着,还是冷得不行,尤其是写作业,更是遭罪,握笔的手根本就不听使唤,写出来的字,自然是歪歪扭扭的,好在老师也理解我们的处境,一般不会为难我们的。
只要下课铃声一响,我们就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轰地一下飞出了教室。女同学就会在教室前的场地上踢键子、跳皮筋。不知是哪个男同学大声地说了一句:“挤暖和去。”话音刚落,很快就有十多个同学纷纷响应。
挤暖和就是一种游戏,其玩法也很简单,同学们靠墙站成一排队伍,大家喊着口号从两侧的队伍往中间使劲地挤,形成两股力量。与拔河相反,两股力量不向外用力而是向里使劲,自然了,中间的同学最先感到温暖,但中间的要力气和身子骨都比较好,不然会被挤出队伍外。两端的同学同心协力往中间挤,中间里被挤出来的回到最边上,再挤中间的同学,如此不断循环。10分钟的课间,同学们一边挤一边齐声高喊:“挤,挤,挤暖和,挤掉谁,谁尿床,挤毁孩子不要娘!”被挤出中心的同学,会骤然感到寒冷,于是搓着手跺着脚,哈着寒气又迅速站到队伍的一端,继续拼命地往回挤,往里挤,设法挤到温暖的队伍里面去。在这种反反复复中,同学们手脚也不怎么冰凉了,脸上也红润了许多,额头上还涔出细微的汗珠。欢呼嬉笑,寒冷不知不觉消散掉了。
上课铃声突然敲响,同学们一哄而散,瞬间,专注挤暖和的同学往往因另一方力量突然撤走而扑倒在地,一个压一个,赶紧慌慌张张爬起来奔进教室。进了教室,后背是土的我们相互拍打,教室里尘土弥漫。老师进来,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乐此不疲……
吃食,也带着冬日的印记。想吃鱼冻,唯有在寒冷的冬天。冬天的早晨,对于我们姊妹三个来说,乐此不疲的事就是观察厨房里的水缸,当水缸里的水结上一层薄冰时,我们便乐滋滋地向妈妈“报喜”。妈妈懂我们的意思,没多久便从市场上买些鲫鱼、鳊鱼、鲶鱼回来。妈妈拿来小板凳,从桶里涝出鱼扔在地上肔(chi)鱼,这时,我们雀跃围在妈妈身边。只见妈妈持刀刮掉鱼鳞片,用力把鳃抠出来,娴熟地开膛破肚,又在鱼身上斜着轻轻划上两刀,洗干净后,便把鱼用盐腌起来,这样就可以下锅了。烧鱼先热锅,倒些菜油,挖勺子猪油,撒上姜丝、葱花,香味四溢。将鱼逐条放入锅中,“滋”的一声,一团团白雾遮住了视线。妈妈轻轻翻动鱼的两面,煎至金黄后,倒入清水,滴入白酒,再将搅拌好的盐、酱油、糖汁、香醋、白糖等调料一起倒入锅中,盖锅大火焖烧,鱼汤熬至浓稠后,揭开锅盖,把鱼盛到盘子里,撒上葱花,一盘香喷喷的美味红烧鱼在妈妈手中“诞生了”。
红烧鱼自然是当日中午的美味佳肴,剩下就等这鱼汤啥时候才能变成鱼冻呢?我曾自作聪明地捞出水缸中的冰放在脸盆中,把鱼碗放在脸盆中的冰上,一会儿,冰就化了,可鱼汤还是汤,没冻起来!妈妈笑着说:“心急吃不到热豆腐,等夜里气温下降了,第二天自然会吃上鱼冻!”
第二天上午,鱼冻以晶莹剔透的丰润呈现在我们眼前。我用筷子轻轻一拨,它调皮地微微颤动后又恢复了原样!这时,妈妈拿来醋瓶,用筷子划开鱼冻。我搛取一块蘸过醋的亮晃晃的鱼冻放入嘴中,鲜嫩嫩、滑溜溜、凉爽爽的感觉遍及舌尖齿间,酸溜溜的醋香包裹着美滋滋的鱼冻在嘴里缓慢滑行,细品之时,这如膏似脂的鱼冻,便化为浓浓的汤汁,鲜、香、咸、凉瞬即填满口腔,味道真是妙不可言!故家乡有童谣唱曰:
冬天冬天快快来,
鱼冻鱼冻吃起来,
哪个见了,哪个爱。
里下河地区冬季很长,漫长的冬季根本没新鲜蔬菜,人们大都腌制萝卜响过冬。我的母亲是腌萝卜响的高手,她每年都会腌上几坛萝卜响。初冬,晴好的天气,切条晾晒萝卜成了母亲紧要的事情。她会挑出成色好的白萝卜,削去须根、用水洗净,横切纵剖,均匀成条,条条带皮,粗细如小指。菜刀在砧板上来回划拉,母亲的身影也随之微微晃动、起伏。不一会,母亲的双手会微微散发热气,额头也渐渐浸出细汗。斜射进屋的冬日阳光将母亲的身影罩在明快的光影里,成为我回忆中温暖的影像。
母亲将切好的萝卜条均匀地摊铺在家中大大小小的簸箕、竹筛等上面,放在门前场地的阳光下晾晒。第二天,母亲要对萝卜条进行反复揉搓沥去水分后,加入适量粗盐,层层压紧,腌制一天一夜。冬日的暖阳下,母亲端出已经腌制一天一夜的萝卜条,仔细地晾晒在竹筛、簸箕和芦席上,齐齐整整的腌萝卜条,列队等候冬阳和清风的检阅。当萝卜条被晾干了水分,皱缩成红红的萝卜干时,母亲会用椒盐再来点睛,再把五香粉、辣椒粉和细盐放入锅中,混合炒出香味,香气浓烈,闻之垂涎。接着母亲会把萝卜条装入坛中,用拳头捣紧压实后,用盘结的稻草塞死坛口,抹上稀泥密封,将坛倒置于墙角,等待时间赋予它独特的风味。
一个月后开坛的那一刻,呈现在眼前的便是色泽黄亮、肉质厚实、脆嫩爽口的萝卜响了,更仿佛是全家的盛大节日。嘎嘣脆的萝卜响就成为全家口中的美味。再看母亲,以近乎虔诚的动作将腌好的萝卜干一片一片地搛到碗中,除了留够自家食用的份量外,照例还会东邻家五奶奶一碗、西邻家孙大妈一份地分送左邻右舍品尝。母亲腌制的一坛子萝卜响,可供全家一年佐粥之用,成了家中一日三餐的当家菜。
晨起,萝卜响配米粥吃,咸中透甜,酱香馥郁。就在牙齿“咯嘣咯嘣”的清亮弹奏声中,原本清锅冷灶的生活,瞬间得以被照亮。我读初三的时候,一星期才能回去一次。为了让我在学校能有可口的下饭菜,妈妈总会精心制作五香萝卜响,再把萝卜响放入密封的白瓷罐子里。周日返校时,母亲会给我炒上几斤蚕豆,塞上一罐五香萝卜响。那时候,在学校的日子里,五香萝卜响成了我最期待的美食。每到吃饭的时候,打开罐子,那浓郁的香味便扑鼻而来。咬一口萝卜响,咸香适中,带着微微的甜味和五香的味道,口感爽脆。它不仅是一道下饭菜,更是妈妈对我的爱和牵挂。
记忆里的童年冬天,底色虽是清冷的,却总点缀着许多活泼的、暖烘烘的亮色,这便是人间好烟火。这些记忆里的暖,是具体的,有形状,有气味,有声音。它们是炭炉跳动的火苗,是脚炉炸豆的焦香,是挤暖和欢呼的号子,是萝卜响咯嘣的清亮,是鲜嫩鱼冻的美味……它们是困顿中的慰藉,是清贫里的丰饶。如今,暖气充足的房间里四季如春,琳琅满目的零食唾手可得,那份因“等待”与“稀缺”而显得格外珍贵的喜悦,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童年冬日的暖,暖在亲情,暖在快乐,暖在幸福,暖在那份与自然节律紧紧相依的、朴素的生命力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