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潘建的头像

潘建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2/16
分享

南门的人和事(上)

旧城拆了,人也散了,只有记忆留在废墟。

世上很多东西都会消失,唯一不散的就是记忆。悠悠沧浪河,百年南大街,承载着几代人的回忆与故事。作为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南门人,理应笔不停步,用文字加以描述生活在大南门的那些人和事。一写起大南门就想起南大街的老南门人,心里暖暖的。此刻,老南门人就像电影特写镜头似的,一个一个鲜活地闪现在眼前,如珍宝般被一一拾起,细细回味。

邹精明是土生土长的老南门人。他家住南大街石头巷,是县运输公司搬运三站的调度兼会计。四十来岁,长得一付国字脸型,浓眉大眼,不胖不瘦。一点也不像搬运工人。他出身贫寒,没读多少书,在社会大学堂里自学成才,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搬运三站还是红红火火的时候,算是一个角儿。人称“邹大会”,实权派。一如他的名字,精干聪明。

邹精明每天上班很早,随身带着小半导体收音机,听新闻,听样板戏。他从不在家吃早饭,每天都是烧饼夹油条或是米饭饼夹油条。然后喝一杯大麦茶,他便在红砖砌墙的办公室忙碌起来。他是调度,要提前派活。太阳升起来,搬运工人们上班了,一切都要安排妥当。

刚到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就响起来了。“喂,是电镀厂啊,有10吨镀钢要上船。好,好。”“喂,南门粮库,30吨稻子入库。”那时,是手摇电话,邹精明声音清亮,十分风光。搬运三站有近百名工人,分配任务是有讲究的。活儿重,有难度的,叫甲级队去——全是大劳力,什么“麻虎子”李元霸、“石锁王”秦大力、“大力士”朱千槊等都在这里。稍重的活儿,就派乙级队去,这里有“炮筒子”耿小兵、“拭膀子”杨侉子等。一般的小业务,就派妇女头干。搬运工人的子女也不闲着,帮父母拉车推车。那时,搬运三站的经济效益似乎不错。虽然辛苦得很,但挣钱也不少。

邹精明是有名的“铁算盘”,一遍准,从不打第二遍。不管多少货单,每天的账记得清楚,从不出差错。每个月末,他的办公室灯火通明。堆如小山的货单,算盘一遍完成。门口喝酒吃肉的搬运工人还未散去。“邹大会,来一口。” 邹精明笑道,你们喝,你们喝。我要去下象棋了。

邹精明虽然没上过学,但头脑灵,象棋下得好,很精明,拿过县前十名。据说,他曾拜过名师,对棋谱很熟,钻研后便找人实战。南大街上有一个高手,就是周四爷,是开苏货杂货铺的,他不仅太极拳打得好,而且下象棋属泰斗级人物,曾得过县季军。邹精明经常找他下棋,不知胜负如何。反正他去的时候是到孙二炮的熏烧摊上买些熟菜的,一般不会空手的。搬运三站也有高手,就是搬运三站的副站长“江疤子”。他也是自学成才,棋名很盛,几乎无敌。有时,他也放言跪求一败。

夏天的傍晚,邹精明和江疤子下棋了,人群外三层里三层。简直就是华山论剑中巅峰对决,格外引人关注。邹精明和江疤子各捧一杯大麦茶。小方桌上摆着崭新的棋盘。两人实力相当,经过激战,进入残棋。江疤子略显下风。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杀着”,江疤子心中正烦,眼睛一翻,“谁他妈的胡说”。吓得剃头的唐老鸭赶紧躲到人群后面去了。人群中“拭膀子”杨侉子发话了,唐老鸭这东西,不讲规矩。观棋不语懂不懂?棋场立即安静,观棋的人大气不敢出,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邹精明微微一笑,三招后,他潇洒地站起身来,拿好茶杯,说,江大爷,我回家了,你慢慢想。想好了叫人来叫我。江疤子怔了半天,没招。妈的,是输棋了。邹精明边走边笑,原来他把记熟的上海胡荣华特级大师棋谱用上了。邹精明胜了江疤子,战报像春风一样,迅速吹遍了整条南大街。周四爷听后微微一笑。据说,从此周四爷对邹精明客气了许多。有人看见邹精明去周四爷那儿下棋,竞然是空着手大摇大摆的,也没听到周四爷哼一声。邹精明的儿子也学棋,常和小伙伴下棋。邹精明有时高兴起来,就和大家下盲棋。一对三,他和三人同时下。三个孩子一字排开,他报棋谱。什么炮二平五、马八进七、车一平二,等等。三人均败,邹精明棋名更盛了。

邹精明长得英俊,又是调度会计,自然是很讨女人喜欢。女搬运工人,泼辣无忌,眼光热烈,常开一些露骨的玩笑。他一般总是躲得远远的,从不敢放肆。有时,也喜欢和漂亮的女搬运工打打闹闹,讨点小便宜。女人们记住他了,总有机会报仇的。到年底结账分红时,妇女们决定不放过他。当初邹精明因家境贫寒,娶了乡下女子。他老婆便在搬运三站送茶水。知道邹精明有点小骚,也知道搬运女工一年总是要闹一回的,也不计较。

另一面,邹精明又很是乐于助人,有点仗义。他的邻居家境很差,四壁空空,过于寒酸。邻居大闺女谈恋爱,外地对象上门,家中实在无法接待。大闺女找到他请其假扮大伯帮忙。他欣然相助。他自称大伯,把新女婚请到自己家里,热情接待,喝酒吃饭,促成了婚事。搬运工人个个竖大拇指。

南大街上的人,都认得他叫老潘(因个头矮小,也有叫他潘矮子的)。老潘是个天生喜爱钻研的人。他是南大街上家喻户晓的能人。

六十年代,老潘喜欢自己动手鼓捣电子产品,从一堆二级管、三极管、电容、电阻、喇叭等零件中,按电路图就能组装半导体收音机。文革时期,他被打成搞地下无线电的反革命分子,下放至乡镇米厂干起铲米糠、扛笆斗的苦力活。文革后,老潘得以平反,返回城里在县立新米厂酿酒车间做酒保管员。

七十年代末,爱好无线电的老潘,从《无线电》杂志上描画下来电路图,并按图鼓捣组装出一台9寸黑白电视机。这台巴掌大的,黑白的,没几个频道,画面也不清晰的电视,那却是南大街上第一台电视机。一到晚上,邻里乡亲会不约而至,都挤到老潘家那间十几平方米的屋里,屋里站不下,门也关不住,都凑在门口黑压压一片。夏日,屋子里太闷热了,老潘就把电视机抱到院子里的小方桌上,还没等到电视剧开播,院子里就坐满了来看电视的大人孩子几十口人,那场面就像看露天电影一般,真的热闹非凡。那时传输信号不稳定,电视荧屏显示黑白雪花时,老潘来回跑到院子里调整拴在树上的自制电视信号反馈天线,一点点校准天线方位,直到屋子里的人一边弯着腰、撅着屁股乐呵呵地咧着嘴笑着,一边兴奋地冲外面喊着说:“好了,好了,差不多了,赶紧回屋里凑合看吧。”最终在屋子里老少的通力配合下,电视屏幕出现了理想画面。当年,《射雕英雄传》《霍元甲》《上海滩》……正在热播,每天只播放两三集,每一部电视剧都让大人小孩们着迷,南大街头几乎空巷,老潘那台“小人书”(对9寸电视的戏称),满足了当时街头巷尾人们的眼福。

八十年代,老潘出差去扬州,结识了梅岭养殖金鱼姓华的专业户,当得知这就是扬州大名鼎鼎的“金鱼华”,平日酷爱喝酒。作为酿酒车间做酒管员的老潘,早就练就了过人的酒量和品酒的敏感度,便带上精选的兴化大麦酒去拜师学养金鱼。就这样,老潘用兴化的“大麦烧”换来一手养殖金鱼的技能。

九十年代初,厂里实施改制,老潘索性停薪下海,全身心地养起金鱼,一口气在院子中砌了6张水泥鱼池,又在房子平顶上搭起4张塑料棚布鱼池,堂屋内还摆放8个大型鱼缸,年养殖金鱼2万余尾。老潘的金鱼世界,不仅是一件辛苦的事,更是一种享受和满足。为让喜爱的金鱼吃上新鲜的鱼虫,每天凌晨5点,老潘带上两米长杆捞虫网,赶往20、30里外的郊区田沟去捞虫。冬天浑身冻得发紫,夏天还要忍着蚊虫叮咬,常常披星戴月,头一天晚上下半夜赶到那里,不等到日出又赶回家喂养。看到金鱼摇头摆尾游过来抢食,吃得欢快时,老潘也格外开心。

老潘养金鱼,能自己繁殖、自己选育。最让老潘引为自豪的,是他繁育的红虎头。红虎头浑身通红,额头上突起一堆见棱露角的肉,堆肉上面还有凹陷窄细之纹,仔细去看,隐约是个“王”字。老潘从他那淘换到一尾小虎头,精心养大之后,发现是尾雌鱼。老潘从他的华师傅养的两尾雄虎头为这尾雌尾头找了两位“郎君”,雌雄交尾后,在一束水草上产了卵,那晶莹透亮的鱼卵脱离了母体,飘飘忽忽,散落在缸壁上,水草间。老潘小心伺候,先把鱼父鱼母捞出来另放它处,再让小鱼卵静静的睡吧。以后的每天,老潘起早贪黑都在观察它,也不知过了几天,一天清晨再去看时,忽如天外来客,水面上密密麻麻,麻麻密密,万头攒动,布满了一层的小金鱼。

多年养殖的经验,老潘对金鱼各种习性烂熟于心,他养的金鱼存活率高、品质好,“金鱼大王”的名声渐渐传开,高超养殖技艺吸引了很多养金鱼的粉丝,前来志愿当帮手,拜师求教,老潘总是毫无保留地传授。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喜爱金鱼,老潘在城里闹市区牌楼路开了兴化首家金鱼水族馆,生意红红火火。2002年,兴化电视台《人物》栏目还采访过这位兴化“金鱼大王”。

能人“老潘”不是外人,是我的父亲。

老葛是从外地来兴化城内的,在南门生活了三十多年。老葛很久以前是个踏二轮车的。那时候,县城农用汽车站在南门沧浪路西头的纺机厂对面。汽车站人来人往,公交车是没有的。只有二轮车,溜排停在汽车站的出口处。说是二轮车其实就是自行车,后座上有块加长的木板,上面有个棉垫子,载客送客。老葛就在其中。

老葛家里穷。有一个老母亲,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全靠他一人踏车糊口。他早年也曾到上海去干过,由于没文化没技术,只好带着全家回乡。闯上海的痕迹还是有一点,几个孩子都管他叫阿爸。本地上不这样叫的。

老葛为人善良宽厚,在同行和邻里口碑不错。总是一团和气,乐于助人。他喜欢喝点小酒,一小瓶粮食白下肚,黑黑的脸便红得闪闪发亮。

他可是火眼金睛。他在上海跑过码头,又在汽车站载客多年。各色人等一眼便知。那些在汽车站人群中转悠的小偷窃贼总逃不过他的眼睛,刚刚下手,就被老葛拿获。老葛力气大,手上有功夫,小偷动弹不得,只好求饶。老葛等踏二轮车的工人曾被县公安局聘为反扒队的便衣,一个晚上在县影剧院前抓获十多名窃贼。奖励当然是有一点的。

老葛为人很仗义,一点儿也不护短。有一年夏天,在南大街晚间乘凉,他老婆将大盆洗澡水泼在大街上,地上了水。邻居和他老婆吵了起来,惊动了老葛。他二话不说,回家抱起床上的棉垫单,三下一下将地上的积水擦了个干,还连连向邻居打招呼、赔不是。在场的人,无一不竖大拇指。他老婆气得直哭,老葛理也不理。

老葛有力气,有原则。有一个邻居原先是农修厂的工人,“文化大革命”时被关押精神受了刺激,回家后经常发作, 打骂妻儿。他力大无比,谁也拦不住,见谁打谁。这时候,大家便会喊老葛。老葛一个快步冲上去,将其拦腰抱住,用力压住他。如再反抗,立即将其掼倒在地。老葛一到,他便老实了。老葛也是善良通融的,有豁达气。他住在沧浪路上,有一天,有个乡下卖菜的妇女,因为小便着急了,又找不到厕所,撂下菜担子,冲入老葛家中,找到一个看似马桶的木桶就小解了。站起来一看,坏了,不是马桶,而是腌咸菜的大瓷缸。这下子,老葛的老母亲不饶了,非要乡下女人赔。乡下女人自知理亏,答应赔偿,可身上没钱,愿意用一担菜相抵。恰巧老葛载客从家门口路过。老葛对乡下女人说,菜就不要了,你今后不能这样。女人家,要自重。我也是穷人,有妻有女的,能理解的。你把菜担挑走吧。老葛要母亲将一缸腌菜,清洗了数遍,舍不得扔掉,照吃。

老葛家实在是太穷了,家徒四壁,屋内是烂泥地。两个姑娘十好几岁了,穿得破衣烂衫。大女儿一直面黄肌瘦,病恹恹的,没钱看病,还要干些家务活。有一天,竟然死在炉灶边上。老葛劳作了一天,回来得知大女儿死了,泪如雨下。紧紧将女儿抱在怀里说,姑娘,阿爸对不起你,你来世投一个好人家。周边的邻居无不叹息,穷人的孩子命苦啊。

老葛踏二轮车是十分机灵的,精明干练,从不宰客。客人要去哪里,他会帮着谋划路线,从不多赚昧良心的钱。所以,他的信任度和美誉度是很高的。许多人一走出汽车站,便问老葛在不在。有时,老葛出车了,客人宁愿等他回来。老葛总是把车子擦得亮亮的,只要车子有一点毛病,他都要及时修好,确保又快又好又安全。

老葛由于心细曾帮助客人解了大难。有一名军官回乡探亲,晚上出了汽车站,由于路途远、行李多,便在旅社住了二晚。第二天是老葛送其回乡的。行至半程,军官突然想起事,似乎随身带的手枪不见了。赶紧下车,翻遍了所有包裹行李,没有。手枪丢了,这是天大的事。军官心里又急又慌,不知所措。老葛倒是很沉着,帮助军官回忆梳理行程。军官昨晚才到兴化,又没有外出,当时手枪是在身边的。枪应该是不会丢的,老葛说,我拉你回旅馆再找找,不收你的钱。骑车到旅馆,终于在衣架上找到手枪。军官千谢万谢,避免了一个重大事故。老葛始终守口如瓶,他怕说出去,会坏了军官的前程。

随着时代的发展,乘坐二轮车的人越来越少了。后来有了农用中巴车,交通便捷了许多。老葛改踏三轮车。他的三个儿女也长大了,两个儿子当兵,小女儿也顺利就业,均已成立小家庭。日子好过了,老葛年岁也大了,南门拆迁后,老葛搬离了南门,住进了拆迁安置房。

老葛的大名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

我家隔壁邻居陈祥是大高个,身高超过一米八。“长人”,这是父辈这一代人对他的尊称,而我一直叫他长人叔叔。

长人叔叔是沧浪河对面任家垛上县农修厂的机电工。记得,每天他上班总比别人早,因为要将机器先开起来,也得最后一个走,要把机器关掉。中间的时间,如果没有什么故障,他就很闲。只要经常给机器注满油,给齿轮加润滑剂,机器就会自己转,不会停,以致我一直相信,机器也有生命。但是,长人叔叔会隔一段时间,从他的小房间走出去,到大殿里看机器,听声音。拿个扳手,给这个螺丝帽拧紧几圈,给那个地方擦一下。

长人叔叔的小房间,是建在大殿边上的一间小屋,里面充满柴油味,凌乱地堆满了各种金属的电线、零件、齿轮、长长短短的木头等,还有一大堆螺丝刀、老虎钳、死扳手、活扳手等工具。更让人喜爱的,是有一个厚厚的松木做成的工作台,非常笨重,满是油腻,但上面固定着一个手摇的砂轮,一个粗笨的台钳,一个钻孔台。这是我可以制造玩具和各种工具的地方。长人叔叔对我十分和气,只要不影响他的工作,不要去碰电闸,他都会尽量满足我的要求,对一些我无法完成的工作,也会伸出援手。

我的弹弓就是在这里自已亲手制造的,因为有各种工具,我可以将两个装橡皮筋的圆环做得非常完美,让同伴流口水。弹弓的把手上,用剥了塑料皮的黄铜线缠绕,一下子身价堪比镀金手枪。

制造得更多的,是利用这里废弃的钢锯条,将有圆环的一头作刀柄,做了很多把小刀,并在电动砂轮上磨得锋利。如果没有这种电动的砂轮,学习李白磨铁杵,要将一把钢锯刀磨锋利,没有一年时间肯定不行。这些小刀,可以削铅笔,也是我小时候雕刻木头和石头的工具,常常伤到左手。小刀也成为我与同学交换其他玩具的硬通货。

因为与他亲近,当时每年春节,我都会去隔壁他家拜年,如亲戚般来往。前几年,我还特地回兴化去看过他。长人叔现在八十多岁了,居然还骑自行车落市上街。儿子劝他少走动。他对我说,总得出去看看美女。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