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夜追爱奇艺《迷雾剧场》的一部凶杀案电视剧,剧情讲了一个故事:有个村子一个村民被妻子原先的情人所杀,他姐姐梦到堆满石头的一个埋户现场,后来果然就在那里找到了被害人的尸体。剧中民警说是姐姐故意编造自己做梦,以此发动村民寻找。这样的说法比较符合唯物主义,避免了电视台传播迷信的嫌疑,但我想不明白,他怎么就恰好能编出那个与梦里一样的现场呢?
我有个像苏东坡一样的癖好:爱听鬼故事。这样的鬼故事民间街坊也有。如果你在农村呆过,一定更会听说各种各样的鬼故事。没有失恋过不懂爱情的真谛,没有鬼故事的农村不是真正的农村。不管怎样移风易俗除四旧、破迷信,鬼故事仍层出不穷。东鲍村好几个人见过鬼,我的一个小伙伴就是其中之一。
每年从五月到十月漫长而温暖的夏秋两季,我在祖父老家东鲍村每天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去钓小青蛙——那种小青蛙像侏儒一样永远长不大。小青蛙煮烂了拌上米糠,是鸡鸭们最喜欢的美味佳肴,又可口又有营养,用小青蛙喂的猪毛光皮滑,油汪汪的像阔佬的胖脸:先把一锅水烧开,揭开盖,把小青蛙从袋子直接倒进水里,它们晕头转向、身不由己地一下子扑了进去。水曾经是它们的乐园,现在成了它们的地狱,它们来不及害怕就一命归天,伸直了双腿。
青蛙有时候也用来喂人。有个村民因为吃不起肉,钓到小青蛙,把腿剁下来蒸给小孩吃。后来,那个吃过小青蛙腿的小孩现在上海创办蔬菜大棚项目公司,出人头地,成了这个公司的总管。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这回事。勿忘在莒,有几人能够做到呢?
钓小青蛙有点像杂耍。钓竿使用一种特别的竹子,又细又长,两头一般粗。掐下小青蛙的一只腿,用细线绑着作钓饵——缝衣线最好,担心不结实就用两根绞在一起,尼龙线容易打圈。你不用担心,青蛙不像狗,狗从来不会啃狗骨头,但在青蛙的眼里所有会跳的东西都是虫子,就像在上过当的人眼里所有人都是骗子。青蛙腿做的钓饵在草丛里一点一点,像一只蚱蜢在跳,小青蛙从躲藏的地方被引诱出来,有的莽莽撞撞,有的犹犹豫豫,把它“同胞”的骨肉当成了蚱蜢一口咬住。它还没有回过神,忽的一下就感觉自己被抛到了天上,然后惊恐万状地掉下来,被你用左手拿着的一只张着口子的袋子接住。
看到有人经过,我们就像表演一样,故意把咬钓的青蛙抛到半空中,再稳稳地把它接住——有的青蛙掉进袋子里还死死地叼住钓饵不放,有的用甩脱后飞到树梢上,像一颗石子掉下来。不知道它们是否吓出了一身冷汗。路人啧啧称赏,让我们那点小小的虚荣得到大大的满足。
我的那个伙伴是钓小青蛙的高手,几乎每天都满载而归。有一天钓青蛙时他彻夜未回,家里人到处寻找不着,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恍恍惚惚走回家,结结巴巴地像是说聊斋故事般讲述不寻常的经历:他晚上被带到一个大户人家作客,门庭高大,张灯结彩,主人摆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大鱼大肉,主人还让他吃不了带回来。他的青蛙袋子里——青蛙也没有,装满了松软的黄士。据说事后大人专门到他迷魂的地方烧香祛邪,那里有一排摆着死人骨殖的金坛。这件事传开后,吓得我们好几天不敢再去钓青蛙。
这件事一直没法证实,有人认为是我同学那天贪玩没回家,故意编出的现代版聊斋故事。但在农村能到哪里玩呢?不过他自己不说,我们一直也不敢问。
类似的事在大人身上也发生过。村里有一个人一天晚上从人家喝完酒回来,月光如水。小时候的月光好像特别明亮,像一张巨大的白毯子铺满了田野村庄,在地上印出黑黝黝的树影和行人的身影。现在再也看不到那么明亮的月光了,难道月亮也老了吗?他听到后面有沙沙声,回头发现一条蛇跟着他。他快走,蛇跟着快走;他慢走,蛇跟着慢走;他停下来,蛇也跟着停下来。他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跑,蛇在后面像长了翅膀一样,飘在空中飞快地宜动,仍旧一步不落地跟着他,跟了差不多一公里,快到村口时才哧溜一下钻进了路边的草丛中,他吓得大病了一场。
村里还有一个人到集镇上,大白天途经一口池塘旁,走了几百米又折回来,对从身边经过的人视而不见,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直到有个认识他的人叫了一声,才蓦然像从梦里惊醒过来。村里人都说池塘里曾经有人跳水自杀,他被淹死鬼迷住了,遇到了“鬼打墙”。
“鬼打墙”的故事让人害怕。生地怕水,熟地怕鬼,从村里出门走哪条路,好像都有“鬼”挡着路。活着时慈眉善目的老人,死后埋到土坟就成了吓人的恶鬼,让小时候的我心惊胆战。听人说,邻村有个人被另外一个人用柴刀砍死。虽然死人的事经常发生,但杀人的事却并不多见,使得死人变得更加恐怖。那个被杀死的人埋在去集镇的路旁一个荒地处,坟头插着几支绑着白布条的孝棒,正对着去集镇的大路。因为害怕经过那个地方,每次和大人去集镇,下午三四点钟就想着早点回家,快到那里时都要走在大人中间,不敢抬起头,急急忙忙像逃跑一样经过,直到快回到村口看到门前那棵大树才放下心来。
其实村里也不安宁。有一阵每天半夜以后,村口外约五六百米远那片田埂就传来一种奇怪的叫声,很像青蛙叫:呱、呱、呱……,但要真是青蛙的话,那么巨大的叫声,除非那只青蛙有水牛那么大。村里人每天夜里聚在宗祠前的地坪,点着熊熊的松明火,心神不宁地听着这像是地底下发出的恐怖重浊的声音,惶惶不可终日,有人说是冤死鬼讨债,大队支书说是阶级敌人搞破坏,派了拿着步枪的民兵去搜查,却什么也没有发现。直到现在这还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村里有个杀猪卖肉的屠父,重病在床,怕光,怕水,还怕风。每天躺在黑屋子里,临死前一天夜里,忽然狂性大发,大块大块地撕扯起蚊帐来,嘴里“半斤、 一斤”地乱叫。祖母说这是他杀生欠下的业债太多,现在来跟他讨债。
小时候听到这么多鬼故事,我自己亲眼见到过非常奇怪的一幕:刚上小学五年级时,一天早上去学校,在早晨轻纱一样的薄雾中,在花园村路边一个水田的出水口,田埂上有两颗石头蹦蹦跳跳,像防两只公鸡打架一祥互相碰撞.周边一个人也没有,我屏住呼吸,吃惊地看着,揉揉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那两颗石头再也无影无踪。你可以说是我的幻觉,或者认为我看到的是两只鸟,但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
发生在我身上还有一桩怪事,有一天洗澡时,感觉到左脚背有点发痒,用手搓着搓着,那个地方忽然间冒起一个小肉柱,像一个铅笔头一样,我一下子把它掐断了,既不痛,也没有流一点血,什么疤痕也没有留下。我记得小时候最奇怪的是,我还会飞翔。坐在一个土堆上,如果要到对面土堆去,我就像和尚一样打座,凝神屏息,气沉丹田,人慢慢地就会浮起来,飘到对面去。我给很多人表演过这种“特异功能”。见过的人都否认说没有这回事,是我胡思乱想。可惜我现在失去这种异秉了,不然就表演给你们看。记得就是看到石头打架的时候,我突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世界一下子变了个样子。
母亲很迷信,父亲却一点不怕鬼,甚至认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种东东。父亲腿上的汗毛都很浓,有人说汗毛浓的人阳气重,他们不怕鬼,只有鬼会怕他们。村子里每天夜里听到像青蛙一样奇怪叫声的时候,许多孩子吓得晚上不敢到房屋外面,睡觉也把脑袋蒙起来。父亲给我们讲了一个“宋定伯捉鬼”的故事:有个叫宋定伯的人,夜里走路遇到鬼,一路同行,鬼建议彼此轮流背着走,先背宋定伯的鬼发现他很重,宋定伯就骗鬼说自己是新鬼,所以比较重,宋定伯背起那个鬼时果然很轻。后来过一条河,鬼过河时悄无声息,宋定伯过河哗啦啦响,宋定伯又以自己新死不会涉水诓骗过去。他向鬼请教鬼最怕什么,鬼告诉他最怕吐口水。天快亮时到了集市,宋定伯捉住鬼的双脚直冲进去——那种情形大概和电影里吸血鬼逃避太阳差不多。鬼大呼小叫在地上变成一只羊,宋定伯朝它连吐口水,让它再也变不回去,把羊卖了赚了一笔钱。
知道鬼怕吐口水,这让我们心安了许多。口水人人都有,吐口水谁还不会?听了宋定伯捉鬼的故事以后,我们重新敢到外面玩耍,回来路上不用吹口哨壮胆了,都在嘴里憋着一泡口水严阵以待,可惜始终没有派上过用场。
宋定伯捉鬼的故事据说是毛泽东推荐的,当时书店里有一本书《不怕鬼的故事》,内容都是关于人与鬼斗并战胜了鬼的故事。在到处砸菩萨、烧旧书大破迷信,农村跳大神的道公仙婆销声匿迹的时代,居然书店里卖专门讲鬼的书,堪称奇迹。我糊涂的是,到底毛主席自己信不信这世界上有鬼。有人说他推荐宋定伯捉鬼的故事,是为了阐明哲学中的方法论,如何在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敌人,但我还是对他是不是相信有鬼耿耿于怀。我想他大概是不信的,不畏鬼神就不畏天命,所以他能把死人的事看得那么轻描淡写。
战争年代,金戈铁马,攻城夺隘,砍瓜切菜,尸横遍野,血流漂杵。雄关漫道真如铁,砍头不过一泡血。经历过枪林弹雨、出生人死的人,是否也成了铁石心肠?蝼蚁不敢轻生,但为江山如此多娇竞折腰的英雄岂能讲“妇人之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