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祭祖

每逢冰天雪地寒风凛冽的冬至时节，通往儿时的记忆闸门便自动敞开，不是因为冬至是全年最短的一天，也不是因为冬至是数九天的第一天，而是那雷打不动的祭祖活动刻骨铭心。

若说冬至的习俗中，最具仪式感的莫过于祭祖。

冬至当日，称谓大冬。大冬大似年，人间小团圆。这一天，无论多忙，人们都要回家，吃一顿热气腾腾的团圆饭；冬至前一天，即为小冬。小冬这一天，我的父母都会在桌上放些鱼肉供品，焚纸敬香，祭奠和告慰祖先，和祖先团聚，一起吃饭，请祖宗保佑，明年风调雨顺。

冬至前一天早晨，寒冷的风裹着几分料峭，却吹不散一家人的热乎劲儿。父母会起来的比往常更早些，赶早去街上买鱼肉、豆腐、卜页、坨粉、青菜等供品。鱼，多为一条鲫鱼。鲫鱼（俗称刀子鱼），是过去沧浪河里最多的一种野生鱼，一般不过四五两重，与鲢鱼是远亲，但不值钱，却是祭祖必需。不过这些年工业跃进，河流污染，野生鲫鱼虽有，但很少有人去捕钓了。于是，稍微讲究些的人家，改用了鳊鱼，这在旧时也是可以的，不讲究的甚至用起了草鱼如鲢鱼——按旧俗，是不能用草鱼来献礼的。

肉，要用肋条下的那块猪肉，且配有“冒头”和“冒子”。这“冒头”是指一块小猪肉。听我祖父讲，无论什么时候，猪肉不能是一块，一块便是“独肉”，含有“独食”之义，引之为“毒肉”，不作兴，不吉利。因而必须有“冒头”。这里的“冒子”指拴肉用的草绳。早先是几根稻草，能拴住肉便行。

豆腐，一方整的，不能散。豆腐有“都富”的谐音，赋予了满满的祝福和吉祥的寓意。豆腐，洁白细腻，常被赋予“纯洁”与“谦和”的象征意义，契合祭祀时庄重肃穆的氛围。此外，豆腐的制作过程（点卤成型）可能隐喻“化育万物”，呼应祭祀中对生命循环的敬畏。坨粉（蚕豆淀粉制成的粉块）的形状像小圆球，寓意着团圆和美好，象征着家人团聚、幸福安康。卜页、青菜等供品，都是祭祖桌上少不得的菜肴，形成“百搭菜”组合，强调其作为日常饮食的代表，寓意祖先享用后世安稳生活。

天寒地冻的早晨，我们姊妹三个窝在被窝里不愿意动。从街上买回鱼肉的母亲，早在灶台前忙里忙外准备供菜，父亲则生炉烧水围着母亲打下手，还挨个把我和姐姐妹妹的棉袄、棉裤里子翻过来烤一遍，嘴里喊着：“快起来、快起来，一会儿老祖宗都回来了，看你们都躺床上多难看？记好了，今天过年，只许笑，不能哭！”

这时，院外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空气中飘来阵阵好闻的硝烟香，搅得我们睡不成懒觉了，一个个赶紧穿上父亲烤过的棉衣、棉裤，感觉好暖和啊！现在想起来还暖意在身。

过冬至的核心是围绕祭祀祖先展开的，是个祭祀的节日。所以，仪式过程中的严肃虔敬最为重要。早饭后，一家人总动员，就开始忙一年中最隆重的事——冬至祭祖。

冬至祭祖是男人的事，女子不可以烧香焚纸，甚至叠纸钱都不允许。据说，凡女子接触过的纸钱，老祖宗是收不到的。那时，家里的年长者，把祭祖看成一年最隆重的事情，挑起一家香火的传承。在过冬前很久，作为家里两个男子，我跟着父亲就开始造“钱”，叠纸钱和用锡箔纸叠元宝。冬日的阳光下，父亲带着我边晒太阳，边叠纸钱和元宝，据说太阳底下叠的纸钱阳气足，利子孙，易兑付。父亲把叠好的纸钱和元宝放入红纸袋子，袋子数量的确定一般往上上溯三代，以示“慎忠忆远”，每代至少两个袋子。父亲还让当时正练习毛笔字的我，用毛笔在纸袋上写下：上奉某某、故某某收用、孝某某祀等字样。还要准备黄元、香和烛台。这是的“黄元”，乃敬神专用之物，染黄的纸，绘有神灵图案，因其色黄而得名。

家乡里下河祭祀祖先的仪轨，一年中有三次，分别在清明、中元和冬至。这三次祭祀在形式上最大的不同，是祭祀时间有差异。民谚说“早烧清明晚烧冬（冬至），七月半（中元节）的亡人等不中”，意思就是：每年的清明节，祭祀时间是在早上，中元节须在中午前，冬至可以晚一点。所以说，冬至的祭祀不要过早，午时过后也不算晚。

我们家冬至祭祖程序多半是这样的：供奉祖宗的八仙桌上须摆上七样菜:一碗红烧鱼、一碗红烧肉、一碗炒坨粉百叶、一碗豆腐青菜汤、一碗米饭等五碗供品。此外，酒是少不得的。得是新开的，满瓶酒、白酒。已经开了瓶的酒，再敬神，不恭。礼归礼，说是说，可事实上，那时家里来了极其重要的客人才舍得新开瓶装酒，平时父亲也只喝点散装白酒。

有一次，我偷偷尝了一口供酒，立刻大声地对父亲说：“爸，倒错了，这不是酒，是水。”父亲很坚定地说：“是酒，不是水。”

我回头对母亲说“妈，是水，爸倒错了。”母亲生气地回了一句：“不许说。”从此我知道了，供老祖宗的酒，其实是水。倒也是，酒水酒水，水酒不分。这也许受当时条件所限使然。

祭祖仪式前，我协助父亲把家中一张八仙桌摆放在堂屋的中央。按旧俗，坐北朝南面对门为大，故八仙桌北侧由受享祖宗中最老或地位最高的祖宗所据，两侧则是其他祖宗。剩下的南侧，桌上则要点上蜡烛和香。蜡烛要红的，香也是引祖先回来的那三炷。桌旁不放长凳，地上放一蒲团，是准备供后世子孙跪拜磕头用的。

八仙桌北、东、西三方都要摆上洗净的碗筷、酒盅、调羹，这是给祖宗准备的。摆多少副，按与祭祀者关系密切的祖宗数量定。中国是个祖先崇拜国家，家谱上所载租宗大多、全摆是摆不下的，所以，祭祀的主要是与祭祀者有关联的祖宗，他们代表了所有的祖宗们。更远的祖宗，则有后面的祖宗去孝敬伺候，保证祖宗代代受享。我家一直是摆放13双筷子、9个供酒杯。

于是，13双筷子摆齐，9个供杯的“酒”也倒满了，我跟着父亲一碗一碗地端上红烧鱼、红烧肉、炒坨粉百叶、豆腐青菜汤、米饭，足足五大碗，供放在桌上。

那时候，我盼望供奉老祖宗，因为供老祖宗有肉吃。一年到头吃不到几回肉，难得一回不是咸菜烧肉、萝卜烧肉，就是茨姑烧肉，中间的肉没有几块。就等供祖宗这一天，供祖宗是一碗满满的、香喷喷的、纯的红烧肉块。那时，我觉得吃上一块红烧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从母亲切肉时开始，看到一块块肥瘦肉“嗞、嗞、嗞”地在油锅里翻滚、打转，再滴入老抽，加点老红糖，遍体发红，香味直冒，馋得我口水直流。那时，我就小狗一般，在母亲身前身后，碍手碍脚地撵也撵不走。供奉祖宗的鱼肉，说是给祖宗吃的，其实祖宗是不吃的，一块块喷香的红烧肉，早晚会落到孩子们的嘴里。

一切摆放好后，祭祀仪式就开始了。父亲先洗了脸，一脸虔诚的表情，在家神柜上摆好敬神所需之物，点燃烛台上的蜡烛，之后手持黄元和香柱，站在家神柜前，拜上三拜，再跪在软软的草蒲团上，磕头，给神上香，敬第一杯酒，每盏略加少许，敬酒要敬三次，一次添满杯盏，后面难办。父亲有的是经验，这样的小环节，自然会考虑周全的。

待三次酒敬过之后，父亲便会点燃黄元，再往屋外扔上一小串鞭炮，向家里喊一声:“放炮仗啰！听响——”因家中有小孩子，提醒后好让孩子们注意，不至于吓到，怕响的妹妹可捂住耳朵。当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起、香烟袅袅升腾的时候，父母就不许我们再碰八仙桌和凳子了。

紧接着，父亲首先在八仙桌前跪拜，磕三个头。然后母亲带着孩子们顺次一一进去磕头跪拜。此时，连一贯调皮的我也变得非常虔敬肃穆。通常磕头要磕三次，共九个头。磕头跪拜，求祖宗保佑，或平安，或收成，或考学，都可以。

跪拜结束后，父亲打开屋门，迎请老祖宗们进屋就餐。此时，站在门后的母亲对孩子们说：“老祖宗来了，你们要乖一点，要给老祖宗一个好印象。”要是我们站在门口，挡了门，平时疼爱我们的母亲，这时突然严厉起来，狠狠地把我们拉到一旁，说：“快让开，祖宗们来了。”

起初，我以为真来了，等了半天，不见有人来。便说：“妈，没看见老祖宗，他们还没有来。”“不许说。”母亲边喊住我，边一把把我拉在一旁。这时，她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对老祖宗的莅临致欢迎词。

想像中，祖宗们来了，父母请他们一一坐下，座位都是根据年辈安排好的，井然有序，老祖宗知道应当坐哪个位子。母亲一边招呼，一边寒暄几句：“不要客气，都是自己人，没有外人。”然后，父母带着孩子们顺次行叩首礼。

祖宗们吃饭的时候，父亲会叫上我，到院子前一块空地焚化叠好的锡箔和纸钱。我是家里的男孩，习俗确定烧纸祭奠是男子的事，女人站在一旁。父亲一边烧一边告诉祖宗，这里有多少多少钱，上街下馆子，打牌看戏，你们慢慢用。母亲一旁念念有词，说：“求祖宗保佑全家顺顺利利，平平安安，保佑孩子们健健康康，好好学学。”

火旋圈起来的时候，父亲每次都说同样的话：“祖宗手里不宽，急来取钱了，今年烧得不多，明年多烧一点。”当然烧得越多越好，传说祖宗在阴间地府都是要钱派用场的，纸钱烧得多，也是虔敬的表现。

待纸钱完全燃尽，没有明暗火了后，回到屋内，父母领着孩子们一边磕头，一边口念：“给老祖宗磕头，祖宗们慢吃慢走……”吃过，喝过，取了钱，轻轻地跨过板凳，祖宗们先后走了。父母站在院子里，恭送祖宗们依次出门远行。

一番仪式后，屋里屋外，鞭炮的硝烟刺鼻，鱼肉的芳香四溢、香烛的香气氤氲，热气腾腾，忙碌、温暖、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