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被揉碎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济阳区那片老旧的商业街上。文琴养生堂的灯,是这浓稠夜色里第一颗亮起的星子。孙秀琴扶着斑驳的楼梯扶手缓缓下行,左腿假肢与破旧台阶相撞,发出的声响,像极了冬日枯枝敲打窗棂,沉闷而孤寂。徐文守在炉旁,左手轻握着锅铲,搅动锅中翻滚的小米粥,氤氲热气袅袅升腾,朦胧了他眼角那一道道被岁月刻下的皱纹,宛如晨雾漫过干涸的河床。
店门口,几十盆绿植在晨风里轻轻摇曳,仿佛是在黑暗中窃窃私语的精灵。刺槐顶着毛茸茸的花苞,像是藏着未说出口的温柔秘密;龙须草舒展着修长的叶子,已长得比人还高,在风中舒展腰肢,沙沙作响。这些绿植,于这日渐冷清、仿若垂暮老者般的老街上,绽放出蓬勃生机,恰似黑夜中永不熄灭的萤火,给人以温暖与希望。
这条街曾是县城的心脏,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繁华,像盛夏池塘里疯长的睡莲,铺满了每个角落。百货大楼的霓虹灯是永不疲倦的舞者,在夜幕里旋转出绚丽的光;录像厅门口排着的长队,似蜿蜒的溪流,承载着人们对光影世界的渴望;街边烤红薯摊飘出的香气,裹着焦糖般的甜蜜,钻进每一个路过行人的鼻腔。
然而时光如流水,新城区如同破土而出的春笋,拔地而起。老街的店铺一家家熄灭了灯火,像是深秋枝头凋零的叶子,渐次归于沉寂。唯有文琴养生堂,宛如悬崖边倔强生长的古树,根系深深扎进这片渐趋荒芜的土地。它沉默地守望着,任岁月的风掠过屋檐,拂过门前的绿植。谁能想到,这方小小的天地,竟盛满了一对残疾夫妻半生的血泪与荣光,每一寸角落都镌刻着他们与命运抗争的故事,在时光里熠熠生辉。
1986年春天,新市镇集市上,6岁的孙秀琴跟在母亲身后时,一辆失控拖拉机冲入人群,她被撞倒并失去意识。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因左腿受伤严重,已经不得不截肢。母亲在床边守候,满眼心疼与自责。孙秀琴经历了黑暗时期,看着其他孩子自由奔跑,她只能坐在床上,感到命运的不公。
孙秀琴内心充满坚韧,面对父母的担忧,她决心要变得坚强。尽管初次使用双拐时困难重重,但她凭借毅力学会了行走。即使在暴雨中摔倒,被泥水淹没,她也从未放弃她的求学之路。最终,她选择了中西医结合专业,并完成了大专学业,希望用双手帮助他人。她知道求学之路艰难,但她从未考虑过放弃,那些辛苦的夜晚和疲惫的时刻都成为了她前进的动力。
在另一端,徐文,1968年出生的他,曾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舞台上的活跃分子。然而,在他20岁那年,人生遭遇了重大挫折。1988年的麦收时节,他在表姐家帮忙干活时,右手臂不慎被卷入机器中。出院后的徐文,面对空荡荡的右袖管,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与痛苦之中。他将自己封闭在屋内,不愿见任何人,甚至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是父亲的一巴掌唤醒了他,父亲眼含热泪地怒吼:“看看那些被雪压弯的麦苗,春天来了它们不是照样活滴好好的!” 自那以后,徐文开始尝试用左手生活,尽管每一个动作都异常艰难,但他从未放弃。
他开始练习用左手书写、进食,甚至尝试独立穿衣、洗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左手变得越来越灵巧。不满足于现状的徐文,决心跨出家门,寻找属于自己的舞台。他尝试了多种职业,但都因身体的限制而未能持续。然而,这些挑战并未使他屈服,反而更加坚定了他要活出精彩人生的决心。他从自学中医治疗,到参加专业培训,每一步都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多年的摸索学习,他顺利通过了乡医考试,成为一名合格的乡村医生。
2002年,同为乡医的两人在同行牵线之下相识相知相恋,于当年春节前三天,在亲朋好友的见证和祝福下举行了婚礼。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徐文不停的抚摸着孩子幼嫩健全的身躯,眼泪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止住。
2010 年,为了儿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孙秀琴和徐文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关掉村里经营多年的小诊所,举家搬到县城。初到县城的三个月,是他们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他们在窑头村租了一间只有 15 平米的小屋,一张床、一个煤炉,做饭要在大门口的厦子里,生活用品也是能省则省。年幼的儿子想吃火腿肠,孙秀琴攥着口袋里仅有的几块钱,在小卖部的门口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狠下心离开。她偷偷抹着眼泪对儿子说:“等咱们日子好了,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徐文的求职之路,意外地揭露了县城中一个鲜为人知的困境。 他攥着乡医资格证在人才市场徘徊,玻璃门映出他空荡荡的右袖管。徐文四处找工作,可每次对方看到他空荡荡的右袖管,就摇摇头拒绝了。“我们需要手脚麻利的工人,你这样不方便。”“你这情况,出了问题我们担不起责任。” 类似的话语,徐文听了无数遍。而孙秀芹好不容易找到一份药店的工作,每月工资只有 500 元,第一个月的工资还要作为押金。除去房租,所剩无几。那段时间,一家人常常要计算着花费,总是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深夜里,小屋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徐文翻来覆去睡不着,孙秀琴察觉到丈夫的辗转,轻轻搂住他残缺的右臂:“老徐,别愁,办法总比困难多。” 徐文反手握住妻子的手,粗糙的掌心传递着温度:“秀琴,委屈你和孩子了。”“说什么傻话,咱们是一家人,要一起扛。” 孙秀琴把脸贴在丈夫肩头,那一刻,黑暗的小屋被爱意填满。
“咱们不能这样下去了。” 一天夜里,徐文躺在床上,望着斑驳的天花板说道。孙秀琴翻身坐起,月光照在她疲惫的脸上:“我学的是推拿,你也懂理疗,不如开个养生堂?” 两人一拍即合,可创业哪有那么容易?没有启动资金,他们厚着脸皮挨家挨户找亲戚借,听了不少冷言冷语。
“秀琴啊,不是我说丧气话,你俩这情况,开店能行吗?别到时候钱打了水漂。” 亲戚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嗑着瓜子,漫不经心地说道。孙秀琴攥紧了衣角,强笑着说:“我们就想试试,总得给自己个机会。” 从亲戚家出来,她的眼睛酸酸的,徐文默默递来纸巾:“别往心里去,咱们自己知道自己的本事。”
好不容易凑够了启动资金,2013年,他们在老街最偏僻的角落租了间破旧的屋子,墙面掉皮,地面坑洼不平。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夫妻俩白天打扫卫生、粉刷墙壁,晚上就挤在小屋里研究价目表和服务项目。孙秀琴的假肢长时间摩擦,残肢磨出了血泡,她却一声不吭,直到徐文发现她走路一瘸一拐得更厉害,硬是把她按在椅子上,用针挑破血泡,抹上药膏:“疼就喊出来,你这样我心疼。” 孙秀琴眼眶泛红:“我怕耽误开店的进度,咱们得快点把店开起来。”
为了吸引顾客,他们推出了 “足疗 5 元一次”的低价策略。消息传开后,小店开始爆满,从早到晚,店里挤满了人。但是几乎所有来按摩的人,都不肯让只有一只手的徐文服务。所以有三年的时间,几乎就是徐文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孙秀琴忙到虚脱,自己却只能在旁边打打下手,再多的本领也无法施展。夫妻俩从早上五六点忙到凌晨,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高强度的工作让他们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双手布满了老茧,腿肿胀得走路都困难。有一天,孙秀琴正在给客人按摩,突然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床边。客人吓得不轻,徐文赶紧把她扶到椅子上,给她灌了半杯糖水:“不行,咱们得休息,你这样会累垮的。” 孙秀琴却推开杯子:“不能休息,客人还等着呢,咱们刚有点起色,不能断了口碑。”
即便如此,起步阶段,顾客对残疾从业者存在着深深的偏见。很多人看到孙秀琴拄着拐杖、徐文只有一只手,扭头就走:“残疾人自己走路都费劲,还能给人看病?”“这技术能行吗?别把我按坏了。” 面对质疑,徐文总是耐心地解释:“您先试试,按得不好不要钱。” 孙秀琴则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她的每一个推拿动作都精准到位,力度恰到好处。
在街头发传单的日子里,他们时常遭遇冷漠,传单常被当作无用的小广告随手丢弃。即使偶尔有人踏入店内,也会因他们的身体状况而投来顾虑的目光。记得那次,一位年轻姑娘进店后,注意到孙秀琴走路时与众不同的姿态,顿时眉头紧锁:“我还是换一家吧,担心你们会按出问题。”言毕,她转身离去,留下孙秀琴心如刀绞,却只能默默将泪水收回,继续整理着按摩床,准备迎接下一位顾客。
再大的风雨,也没把这对夫妻打倒。
偶然间稍门有位种水稻的顾客因为腰肌劳损疼的无法忍受,奔着店里低廉的价格而来。而当时秀琴前面排队的还有二十几人,她实在忙的无法分身。徐文看他难受的实在是厉害,就跟他商量:“你这么难受,我先给你揉揉,不要你钱。”因为徐文说不收钱,再加上他疼的实在是受不了了,就让徐文上手一试。这一试就给夫妻二人的小店带来了转机。因为徐文的技术可不是随随便便的打马虎眼的水平,他是正儿八经经过培训,通过自己不断学习摸索而来的过硬本领。而且对于这三年多来好不容易能施展的机会,他更是卯足了力气,对这位患者加心用意的整治了一番。这位顾客当时是被好几位工友架来的,一路上是哀嚎连连。经他神奇的左手按摩推拿之后,自己轻松地爬上了五轮农用车的后座,跟着大家一起回了稻田里继续劳作。在成功将他的腰肌劳损症状明显改善后,带动了一大批稍门一带的种稻人纷纷前来,因为他们优质的技术和低廉的价格,成为了小店的忠实拥泵。他们用过硬的技术和真诚的服务,慢慢赢得了顾客的信任。
那位济阳一中的退休老教师,每次按摩完都要拉着他们聊好久:“你们的手,不只是在按摩,更是在给人希望。” 还有个建筑工人,腰疼得直不起来,在他们店里治好了,逢人就说:“这两口子,比大医院的大夫还管用!” 通过口口相传,小店的口碑越来越好,生意也逐渐步入正轨。
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孙秀琴从未感到绝望,因为每次看到徐文坚定的眼神,看到儿子在昏暗灯光下认真写作业的模样,她就告诉自己不能放弃。“只要我们俩还在,只要这家店还在,就有希望。” 孙秀琴常常这样对自己说。
2015年,命运再次对他们施以沉重的打击。徐文因劳累过度突发心脏病,入院治疗后高烧不退,整个人陷入了昏迷状态。他在ICU病房中度过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期间医生多次发出了病危通知。在这段艰难的时期,孙秀琴一边悉心照料着丈夫,一边努力维持着店铺的运营,生怕生意中断。她奔波于小店与医院之间,同时还要照顾上学的儿子。最终,徐文脱离了生命危险,被转到了普通病房。孙秀琴守候在病床前,徐文在睡梦中呓语:“秀琴,别太累了……”听到这些话,孙秀琴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泪水悄然滴落在丈夫的手背上。然而,持续的发热让山东二院的医生专家也感到无能为力,同时高昂的住院费用也难以承受,不得不选择出院。
回到家中,徐文在床上整整躺了三个月。水米难进的日子,干脆把药也停了,谁知倒是歪打正着,原来徐文的持续反复高烧是因为他对其中的一个药物过敏。如今药停了,他反而慢慢地活了过来。
终于等到徐文能够下床活动了,但家中又遭遇了沉重的打击。徐文的父亲不幸病逝、母亲被诊断出直肠癌……
孙秀琴白天在医院照顾生病的婆母,晚上则回到店里继续工作,累到几乎能站着入睡。尽管身体尚未完全康复,徐文也坚持与妻子共同面对困难。他用不再灵便的双腿和左臂拼尽全力做着熬药、管理账务,还学会了烹饪,努力为孙秀琴提供营养支持:“你需要保持体力,才能更好地照顾我们的母亲。” 孙秀琴看着丈夫辛劳的背影,心中既心疼又感激,这给了她坚持下去的勇气。
阳光总在风雨后,乌云上有晴空。如今,“文琴养生堂”的生意越来越好,可夫妻俩依然保持着节俭的习惯。孙秀琴的假肢已经用了十几年,磨得掉了漆,她却舍不得换;徐文的工作服补了又补,袖口都磨破了。但他们对顾客从不吝啬。有位孤寡老人经常来店里,他们不仅分文不收,还经常请他留下用饭。楼上的小阁楼里,贴满了一双儿女的奖状,楼下的门店墙上挂满了儿子的书法作品,门口的对联是女儿稚嫩的墨迹——朱门北启新春色,紫气东来大吉祥。女儿在作文里写道:“我的爸爸妈妈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爸爸用一只手,能修好家里所有的电器;妈妈用一条腿,能撑起我们整个家。” 在山建读大三的儿子每次从学校回来,就帮着在店里打打下手;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写完作业,就给门口的绿植浇水,还会给两只小乌龟喂食。那些旺盛的绿植,是夫妻俩生活的写照 —— 即便命运以痛吻我,我仍要报之以歌。
老街的风是时光的信使,裹挟着远处集市的吆喝声,跌跌撞撞地穿过文琴养生堂的门窗。孙秀琴的指尖在客人紧绷的肌肉上轻轻游走,像是春风拂过冻土;徐文左手理疗的动作娴熟而沉稳,理疗仪行走在肌理的轻响与窗外的风声,宛如一首无声的歌谣。阳光成了调皮的孩子,从绿植的叶片间钻进来,在地面洒下斑驳的金斑,恍若岁月偷偷埋下的碎金。
日子或许清贫得如同深秋的枝桠,艰难得好似寒冬的冰霜,但只要一家人的心紧紧相依,便有了抵御风雨的港湾。他们残缺的身躯,恰似被虫蛀过的老树,却在岁月的滋养下,萌发出最坚韧的新芽;他们顽强的意志,如同暗夜里不灭的萤火,在命运的长河中,划出一道足以照亮苍穹的光芒。这光芒,不仅温暖了他们自己的人生,也悄然点亮了无数在困境中跋涉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