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泾川泾河北岸的枣园村,与南岸巍然耸立的夸父峰隔河相望。堂舅家便住在夸父峰阳坡半山腰的窑洞里,那是一个名叫薛家堡子的小村落,隶属甘家沟村的两个村民小组。数年前,村里在夸父山下统一规划了新农村,青砖红瓦的二层小楼错落有致,家家安居乐业,生活如春水般蒸蒸日上。而旧日的村落早已封山育林,草木葱茏,春来野花烂漫,秋至层林尽染。泾川之地无湖海之阔,却有山河之壮。清晨立于王母宫山巅东眺,但见泾水蜿蜒东去,一轮红日自夸父峰间跃出,如金轮破岫;黄昏时分,立于何家坪回望,夕阳又恰好沉落于双峰之间,霞光万道,天地如染。无论朝晖夕阴,太阳总似骑跨于峰脊之上,景象奇绝,令人心驰神往。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要去堂舅家,必得翻越夸父峰。那两座山峰巍峨并立,紧密相连,仿佛天地造化精心雕琢而成,峻秀挺拔,似有争高之意。攀爬其上,脚下是嶙峋石径,头顶是苍穹辽远,每一步都踏在岁月的回响里。山风拂面,仿佛仍能听见远古的足音,在山谷中隐隐回荡。
夸父峰因形胜奇特,自小便听父亲讲述它的传说:夸父追日,自东海一路奔来,途经泾川,见此地山明水秀,便驻足歇息。他脱下草履,抖落鞋中积土,尘埃落地,化作两座小山——这便是今日的夸父峰。当地人称其为“振履堆”,与西王母宫遥遥相对,宛如神庙前的天然照壁。山不在高,有神则灵;峰不在巨,有传说则名。这双峰并峙,既是大地的骨骼,也是神话的遗痕。
据《山海经·海外北经》所载,夸父逐日乃上古神话,讲述黄帝时代夸父族首领与日竞走,终因渴死途中,其手杖化为桃林,身躯化为山川。这则传说,映照出先民征服自然、探索天地的壮烈情怀。另有一说,远古十日并出,禾焦地裂,后羿挽弓射九日,落日坠于黄海之滨,砸成一湖,后人称之为射阳湖,即今江苏盐城境内之射阳。而夸父所追之日,或亦与此传说交织,东西辉映,构成一幅横跨华夏的神话图景。
古籍《太平寰宇记》《安定图经》皆有记载:“安定有振履堆。”清乾隆《泾州志》亦云:“米面山,在治东北五里,两峰峭立,望若图绣。”相传北朝卢祖迁率军经此,遥指二丘为米面,敌寇闻之遁去,故得名。又名振履堆,因夸父追日至此,振履倾土而成山。百姓口耳相传,皆言夸父疲极,坐而倾履,尘土成峰,遂留遗迹。自王母宫山巅、高速公路或312国道远望,双峰如金字塔耸峙,又似陵阙并立,虽非人工,却具天地之仪。
夸父峰之名,千百年来在泾川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尤为神奇的是,它与王母宫恰处同一中轴线上,东峰西庙,遥相呼应。自西望东,夸父峰宛如王母宫前的天然照壁;而泾河、汭河交汇于城南,山水环抱,竟天然形成一幅太极图景。每日晨曦初露,太阳必从双峰豁口冉冉升起,光耀山川;傍晚西沉,余晖又缓缓没入峰隙之间。这种天工巧合,暗合中华文化的对称之美。古人曾题联曰:“祥迎夸父峰顶日,瑞绕王母宫山云。”历代文人过此,无不赋诗咏叹,将夸父之志融入笔墨之间。
夸父逐日虽为神话,然从地理方位推演,亦非全无依据。传说夸父自东海而西行,饮河渭而不足,其足迹若由江苏射阳一路西进,至甘肃泾川,恰在同一纬度——北纬33.77636度。地图之上,两地遥遥相对,仿佛一条神话的经纬线贯穿古今。《太平寰宇记》《安定图经》之载,并非凭空附会,而是将口传历史凝于地名之中。山以人名,人以山存,夸父虽逝,其神不灭。
上世纪七十年代,长庆油田的地质勘查队进驻夸父山下的泾河川,这是首个落户泾川的国家大型石油企业。山下建起广场,每逢周末夜晚放映电影,我们这些孩童便成群结队过泾河而去,踏着星光与笑语。清晨与黄昏,高音喇叭传出新闻与戏曲,姜昆、马季的相声在山间回荡,带来远方的气息。那一段岁月,是工业文明叩响乡土的序曲,也是我们童年最鲜活的记忆。
今日的夸父山下,已是泾川蓬勃发展的工业园区。福银高速穿境而过,西平铁路飞架南北,时空在此交汇。泾川人承继夸父胸怀大志、不畏艰难的精神,在传说中夸父手杖化作桃林之地,广植万亩桃园。每年阳春三月,桃花灼灼,如云似霞,游人纷至沓来,共赏这人间春色。自夸父峰向东,便是著名的瑶池温泉;县城东扩,新城林立,高楼与青山相映,古韵与现代共生。这片热土,正奏响一曲又一曲时代的凯歌。而那巍然屹立的夸父峰,早已不仅是山——它是精神的图腾,是泾川人心中的金山银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