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角落
江海苍茫,天涯无涯,期待与远方的客人在陆与海相互引领的界限上重逢。
推开那扇虚掩的、漆成淡灰色的院门时,白沙反射的正午阳光刺得芷青眯了一下眼。院角几株矮松瘦骨嶙峋地杵在精心耙制的白沙地里,此时海风不大,沙地表面的纹路细微地移动,发出近乎听不见的沙沙声。空气里是海水的腥咸,混合着干燥松木屑和沙砾被晒暖的味道。
一个穿着质地略硬挺的米色亚麻衬衫、约莫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从接待台后的藤椅上站起身,大步迎了出来,笑容热情。“您好!欢迎来到‘良宵隐’!预订了房间吗?今天海景大床房还有……” 他语速快而利落,目光迅速扫过芷青年轻姣好的面容和设计别致的薄风衣。
“不是住宿,” 芷青的声音被院子里的寂静衬得有点轻飘,她划开手机屏幕,“我是来应聘管家的。上周在小红书上和老板联系过,让我今天过来。” 她把屏幕上那条民宿账号发送的简单信息递过去。
主管飞快打量了她一眼,眼神落在了她那显然不适宜体力劳动的指甲修剪整齐的手上,和那双看起来做工精良的麂皮平底鞋上。“哦!原来是芷小姐,您好您好!我知道您,大老远过来辛苦了,老板现在不在。要不先歇歇,然后我带您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芷青摆了摆手,将手边的行李放在民宿的玻璃门口旁边,“不用休息,你先带我看看呗”
伴着主管的介绍,她重新审视这个占地面积很大的民宿,“良宵隐”依偎在海崖边,主体是两栋三层高的建筑,像两枚被海浪打磨过的、褪色的贝壳。白灰色的外墙在强烈的海风和盐雾侵蚀下,显露出细腻的颗粒感,如同被岁月浸染存留字画的旧纸。
建筑之间,由一条干净的黑色石板走道相连。庭院里种着矮松,树干擦得极透亮,看着还上了层薄薄的油。整个两栋建筑各自由棕黑色实木栏杆围着,打磨得光滑,带着海风拂过的润泽感。环绕着建筑主体的外侧走道,围栏是整大块的透明玻璃。这设计极大限度地框住了海景,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苍茫的海天都像一幅巨大的、不断变幻的动态画卷。玻璃围栏纤尘不染,透过太阳洁净的光。
每一间客房的入口都设计得颇为讲究。深棕色的实木门厚重而低调,门楣侧方悬挂着黄铜铸造的古董样式壁灯。刚好悬在住客触手可及的地方,灯罩是磨砂玻璃的,造型是简约的曲线。在白天是沉默的装饰,可以想见,到了夜晚,便透出昏黄、温暖却有限的光晕,照亮门前一小块区域。
顺着楼梯向上,顶层并非封闭房间,而是一个开阔的观景露台。露台边缘,同样被整面的玻璃围栏包裹,站在这里,视野毫无遮挡,海风毫无阻碍地扑面而来,带着更猛烈的咸腥和凉意。脚下是民宿的屋顶和庭院,远处是无垠的海平线,闭上眼,可以感觉到人悬停在海陆交接的界限。
庭院的中心,是民宿的点睛之笔——一座精巧的日式茶亭。亭子以深色的竹木格栅构筑骨架,格栅的间隙恰到好处,既保证了私密性,又让光线和微风得以自由穿梭。亭内陈设简约却考究:一张低矮的原木茶台,纹理清晰,泛着温润的光泽;几把线条流畅的布艺坐垫散落;茶台一角,摆放着几件造型古朴的陶制茶具,釉色沉静;靠墙的书架上,整齐码放着一些关于茶道、艺术和海洋的线装书籍。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被精心设计过的静谧与侘寂之美,如此的设计,是老板精神世界的具象化呈现,也是“良宵隐”对外宣称的“避世”理念的核心象征。
主管侧身引路,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
穿过庭院,一条窄窄的木制回廊斜插入主楼投下的一片阴凉里。回廊的木板有些年头,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嘎声,缝隙里挤出点点深绿的苔藓。廊边散放着几盆鲜艳的鸡蛋花,但叶片边缘有些焦黄蜷曲。回廊尽头,一扇雕花繁复的深色木门虚掩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暖而涩的檀香气息,从那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在阴凉的廊下打着旋。
“那边是阅读室,”主管的脚步在回廊中央停下。“里头那些装饰的瓶瓶罐罐、卷轴挂画,都是老板精心挑选的古董,值钱得很。没事不要进去打扰,也别进去擦擦抹抹,磕碰了卖了我都赔不起。”
推开回廊另一侧厚重的木门,空气的质感立刻变了。方才庭院干燥焦灼的阳光味和回廊的阴凉湿绿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味道取代:残留咖啡渣的微酸、海鲜粥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油脂和小鱼干微腥的鲜味、消毒剂干净的芳香以及某种老房子的木制灰尘味。光线也变得杂驳起来,一部分来自高高的玻璃窗;一部分来自天花板上几盏造型精致的水晶吊灯;柜台对面,是几张藤编桌椅。
“这儿是大堂,隔壁是餐厅,早餐时间是七点半到九点,午餐时间是十一点半到一点半,主要是手磨咖啡、烤面包、三明治和本地的海鲜粥还有些炒菜炒饭,我们这只提供简餐,毕竟只有一个厨师。”他虚点了点那张旧柜台,“这边就是办入住的地方。”
“那边,”主管的手指向大堂深处一扇敞开的、刷着原色油漆的木门,楼梯陡峭地向上延伸,消失在拐角的阴影里。木质的梯阶边缘被磨得光亮,几缕细微的灰尘在门口射入的一道阳光里缓缓浮沉。
“楼梯通客房区。现在淡季,楼上十几个房间大都空着,所以平时,客房打扫是主要工作。老板不希望客人住进来的时候客房灰扑扑的。张姨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时候,可能需要大家一起搭把手,换床单、扫地拖地啥的。”
接着,他带头穿过大堂后侧一个昏暗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一扇油腻腻的、半透明的塑料门帘。还未走近,一股相对浓烈的、混合着食用油煎炸过的糊味、生鱼虾的腥气、菜叶的生涩气息以及各种香料刺鼻味道扑面而来,混杂着锅碗瓢盆碰撞的锐利声响和几声模糊不清的沙哑咳嗽。
“厨房在后头,”主管在离门帘还有几步的地方就停下了,鼻翼微微翕动。“重地,”他加重语气,“没事别往这儿凑。我们的厨师叫王哥,脾气有点冲,也讨厌人围观他做菜。”
他转身,沿着一条更窄、被各种堆放的杂物:空纸箱、备用藤椅、半扇破窗户挤占得仅容一人通行的阴暗小过道,快步走向主楼的后方。过道尽头,是这栋建筑粗糙的、未经粉饰的灰色水泥外墙,像是剥去了所有粉饰与伪装,露出最本质的骨骼。紧挨着墙根,开着一扇与这高墙相比显得格外矮小、憋屈的木门。
主管推开女生宿舍的门。室内干净整洁,地面瓷砖擦得光亮,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虽然有些掉漆,但床铺收拾得整齐:格子床单铺得平平整整,被子枕头散乱着的。墙角杂物码放有序,窗台上还有几盆生机勃勃的绿萝。空气里有淡淡的洗涤剂味和一点旧家具的气息,整体感觉是朴素、干净、被精心维护的集体空间。
“这里是员工宿舍,”主管侧身让芷青看,“条件嘛……比不上客房,但张姨她们收拾得很用心。”他语气平淡。
芷青的目光扫过室内。干净,整齐,比她预想的要好很多。空间是小了点,设施也旧了点,不过问题是她之前应聘时,潜意识里默认管家应该有独立的休息空间,或者至少是单人间。眼前这种上下铺的结构,意味着完全没有隐私可言。
她犹豫了一下,带着一丝期待和试探,开口问道:“主管,请问……有单独的房间吗?或者单人的宿舍?我不太习惯……和别人合住。”她的语气尽量委婉,但意思很明确。
主管愣了一下,他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摇了摇头:“芷小姐,这个……真没有。我们地方小,女生宿舍就这一间。大家都是这么住的。你看小赵、小李、张姨都住这儿。”他指了指那些整齐的床铺,“习惯了就好,也挺热闹的。”
没有单人宿舍,这意味着她必须和至少一个陌生人共享这个狭小的空间,毫无隐私可言。她可以想象夜晚听到别人的呼吸声、鼾声,闻到空气中可能残留的体味,看到别人随意放置的私人物品……这种被迫融入他人生活、毫无个人空间的感觉,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和不适。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室内,那份刚刚升起的“可以接受”瞬间烟消云散。那张靠门口的下铺床尾,那双随意搭着的、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棉袜,此刻在她眼中变得格外刺眼,像一个无声的警告,提醒着她即将面临的“共享生活”。
“这样啊……”芷青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明显的失望。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最后的可能性,但最终,她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那……有客房可以住吗?。”
主管眉头紧蹙,露出了明显的为难神情。他搓了搓手,眼神在芷青脸上和紧闭的宿舍门之间来回扫视,仿佛在快速权衡着什么。“芷小姐,这个有点难办啊。”他声音带着一丝犹豫,“您也知道,客房主要是给付费客人准备的。员工住客房,这……以前没这规矩啊。”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而且,这房费……1488一晚,对员工来说,确实负担太重了。”
主管沉默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裤缝。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哎!有了!三楼!三楼东头最里面那间‘1316’,那间房从开业以来就是空着的。”
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那间房装修好后,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正式开放过。位置有点偏。不过,基本的床铺、卫生间都是好的!不过可能灰尘很重,你需要自己收拾一下。”
“至于明天,”主管话锋一转,“你要是还想继续住客房,不管是这个房间,还是其他房间,那就得按正常客房价走了。1488一晚,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这是目前我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办法了。”
两人回去前台翻箱倒柜。在最下面的的柜子里发现了’1316‘,主管递过那张略显陈旧的房卡,芷青接过,她跟着主管的指引,踏上通往三楼的楼梯。脚步比之前轻快了许多,带着一种轻盈的、即将归巢的雀跃。
推开房门,一股陈年尘埃混合着木头和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颗粒,在从厚重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几缕光柱里,缓缓舞动。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双人床,一个原木色的衣柜,一张落地书桌,两把椅子。家具表面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不过可以看出来这些家具的设计考究,摆放合理,落地柜上还有一个圆口大肚的青色瓷器。
主管搓手:“你看,这空置久了,灰是有点大。咋们先打扫打扫,换上新床品。开窗透透气?这窗户对着后山崖壁,风挺大的,吹吹就好了。”
她的目光扫过房间,脸上非但没有一丝嫌弃,反而亮起一种近乎惊喜的光芒。她快步走到窗边,用力拉开厚重的窗帘,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窗户。
“呼——!”
一股强劲的、带着山林草木清冽气息和海风咸腥的凉风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室内的沉闷。风卷起窗帘,也卷动了空气里的尘埃,让它们飞舞得更欢快了些。
芷青深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草木、海盐和尘埃的空气,在她闻来,无比清新,无比自由。她转过身,脸上绽开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轻快和满足,“这里很好!非常好!”
主管也很高兴,“你觉得满意就行。我去叫张姨过来帮你收拾下。”
“不用太麻烦张姨!”芷青连忙说,语气真诚,“我自己可以收拾!真的!给我块抹布,我自己擦擦灰就行!换床单我自己也能行!”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亲手整理这个属于她的、小小的、独立的空间。
芷青独自留在房间里。她走到房间中央,环顾四周。蒙尘的家具,飞舞的尘埃,略显陈旧的窗帘……这一切在她眼中都是无价之宝。这是她的空间!完完全全属于她一个人的空间!没有上下铺的压抑,没有陌生人的气息,没有需要时刻注意的他人目光。她可以自由呼吸,自由走动,自由思考。
呼啸的山风海风,不是噪音,而是自由的乐章,吹走了城市所有束缚和压抑。飞舞的尘埃在她眼里,它们不是污垢,而是时光的颗粒,是她亲手拂去后,就能让这个空间焕然一新的见证。简单的陈设,床,柜子,桌子,椅子——这简单到极致的配置,恰恰是她此刻最需要的。没有多余的干扰,只有纯粹的安宁。
她走到床边,伸手拂去床罩上的灰尘,露出底下还算干净的床垫。她想象着铺上干净床单后躺在上面的感觉——只有她自己,和窗外自由的风声。仅仅是这个想象,就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幸福的松弛感。
窗外是陡峭的山崖,崖壁上覆盖着茂密的植被,在风中起伏如绿色的海浪。视线尽头,越过崖壁的缺口,能看到一片狭长的海面,在暮色中泛着深蓝的光泽。这景色,不是开阔壮丽,却带着一种隐秘的、独属于她的野趣和宁静。
“真好……”她低声自语,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这一刻,所有的舟车劳顿,所有的犹豫挣扎,都烟消云散。这间落满灰尘的房间,已然成了世界上最完美的避风港。是她在喧嚣世界边缘,为自己找到的、尘埃中的珍宝。
当主管拿着抹布和干净的床品回来时,看到芷青正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用一块湿抹布仔细地擦拭着书桌的桌面。她的动作轻快而专注,脸上洋溢着一种纯粹的、满足的光彩,仿佛不是在打扫一间尘封的陋室,而是在精心布置一个期待已久的家园。
主管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他默默地把东西放在门口,没有打扰她。这位新来的“管家”,此刻正沉浸在她的无比珍贵的独处时光里。
下午两点,主管准时敲响了房门。他身后跟着三个人:前台小赵,一个染着栗色头发、眼神带着好奇的年轻女孩;前台小李,一个沉默寡言、穿着朴素、脸上长着些许雀斑的女孩儿;还有清洁工张姨,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双手粗糙,指节粗大,脸上没什么表情。
“芷小姐,这是小赵、小李,张姨。”主管的介绍简洁明了,“芷小姐是……新来的管家,暂时负责一些辅助工作。”他没提她住在客房的事,但“暂时负责辅助工作”几个字,像一层薄纱,勉强遮盖着这身份的怪异。
“大家好。”芷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友好。小赵立刻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芷青姐好!叫我小赵就行!”小李只是点了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张姨没说话,目光落在走廊角落上。
主管交代的工作很简单:整理一下大堂书架上的书——那些被客人翻乱了的、关于美学与艺术鉴赏的书;清点一下前台抽屉里的文具和宣传册数量;以及,如果看到有客人需要帮助,主动上前询问。
芷青换上了一条黑色素净的但剪裁依然得体的棉麻连衣裙,走下楼。大堂里,小赵正对着电脑屏幕敲打键盘,小李在擦拭一个玻璃摆件。张姨拿着拖把,在不远处默默地拖着地。芷青的出现,让空气微妙地凝滞了一瞬。小赵抬起头,眼神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小李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擦拭;张姨仿佛没看见她,拖把划过地面的声音规律而沉闷。
芷青走向那个靠在墙角的、略显凌乱的书架。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一本硬壳画册的封面——《雕塑作品小揽》。她小心地将它抽出来,拂去封面上一层薄薄的浮尘。这个动作本身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仿佛在触碰某种神圣之物。她按照书脊的高度和颜色,一本本重新排列。动作缓慢、细致,力求每一本书的边缘都对齐,每一本书都处于它最完美的角度。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沉浸在这种秩序重建的微小满足感里,暂时忘却了周遭的目光。
小赵忍不住凑过来,拿起一本芷青刚放好的书翻看:“芷青姐,你摆得真整齐!”她的语气带着真诚的赞叹。芷青对她笑了笑,没说话,继续手上的工作。她能感觉到小李偶尔投来的、带着困惑和一丝探究的目光。
整理完书架,她又开始清点文具。圆珠笔、便签纸、回形针……她一项项仔细核对,在主管给她的表格上打勾。数字的精确让她感到一种可控的安全感。她尽量不去看张姨的方向,不去想那扇矮门后的景象。她告诉自己:我在工作。我在参与。我在用我的方式,留在这个地方。
偶尔有客人从前台经过,好奇地打量这个气质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却认真做着琐事的年轻女子。芷青会抬起头,露出一个练习过的、略显生疏的微笑:“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大多数客人只是摇摇头,快步走开。
临近傍晚,芷青终于完成了主管交代的简单任务。她站在整理一新的书架前,看着那些整齐排列的书脊,心里涌起一丝微弱的成就感。她抬起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大堂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半球体——一个监控摄像头。红色的指示灯,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正幽幽地注视着她。
她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移开视线,望向窗外那片被暮色浸染的海。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依然残留着柠檬草的清香。
夕阳彻底沉入海平线,只在天际残留一抹挣扎的、暧昧的橘红,海风失去了白日的燥热,变得粘稠而凉薄,卷起细小的沙砾,洒在在裸露的皮肤上,是细微的痒。
芷青赤着脚,踩在退潮后湿冷的砾石滩上。鹅卵石硌着脚心,冰凉坚硬。浑浊的海浪不再像白天那样奋力扑向礁岩,而是疲惫地涌上来,漫过脚踝,又无声地退去,留下冰冷的湿痕和一层薄薄的、闪着光的泡沫。远处的礁石在暮色中只剩轮廓,沉默地对抗着无边无际的灰暗海面。
她沿着水线漫无目的地走着,风灌进她单薄的棉麻裙摆,鼓荡着,像一面无力的帆。白日里在大堂整理书籍、清点文具时那点微弱的秩序感和成就感,此刻被这浩渺无边的海风吹得无影无踪。干净的客房,此刻像一个遥远而脆弱的玻璃罩,隔绝不了这铺天盖地的荒凉。她感觉自己像一粒被潮水推上岸的沙子,渺小,无依,随时会被下一波海浪卷走,或者被风吹散。
与此同时,在民宿那间狭小、弥漫着油烟气味的厨房后门,几个身影挤在昏暗的光线下。
小赵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捏着一根刚点燃的烟,烟头在暮色中明明灭灭。“1488一晚啊!你们说她还会继续住不?”她压低声音,语气里混合着惊叹、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说是来应聘当管家,结果住着最贵的房……这叫什么事儿?”
小李蹲在门槛上,下巴搁在膝盖上,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枯草。雀斑在昏暗的光线下不太明显,“我觉得她还会住……而且今天你们看她整理书的样子,像在博物馆摆弄古董。”她闷闷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擦玻璃都没那么仔细。”
张姨没参与讨论。她正用力刷洗着一个油腻腻的大铁锅,钢丝球摩擦锅底发出刺耳的“嚓嚓”声。水花溅湿了她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前襟。直到那刺耳的摩擦声停歇,她才直起腰,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水珠。
主管不知何时也踱了过来,靠在门框上,手里也夹着烟。他没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他望向那片黑暗的海滩,眼神复杂难辨。
“你说她图啥?”小赵忍不住又问,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就为了……整理书?点文具?”
主管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和淡漠:“谁知道呢?有钱人的想法,跟我们不一样。”他弹了弹烟灰,“她爱干啥干啥吧,别添乱就行。”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下午跟老板联系了,他也没说什么。”
小赵撇撇嘴,把烟头摁灭在墙上。小李依旧沉默地捻着那根枯草。主管看着远处海滩上那个几乎要融入黑暗的模糊身影,又吸了一口烟。海风卷着凉意,吹散了厨房后门聚集的烟雾和低语,也吹向海滩上那个孤独的、试图在陆海界限上寻找某种“重逢”的幽灵。
等到夜色彻底吞没海平线,余下民宿几盏昏黄的廊灯,在咸湿的海风中摇曳,勉强照亮庭院一小片白沙。海浪的呜咽声更清晰了。
引擎的低吼由远及近,两道刺目的车灯划破黑暗,最终停在院门外。一辆沾满灰尘的黑色SUV熄了火。车门打开,老板先下了车,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接着是老板娘,她动作优雅地跨下车,手里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精力旺盛的小男孩。男孩一下车就挣脱妈妈的手,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向院子里的白沙地,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主管早已带着小赵、小李和张姨候在门口。主管快步迎上去,接过老板手里的帆布包,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老板,老板娘,回来了!路上辛苦了!”小赵和小李也赶紧上前问好,声音带着点拘谨。张姨和王哥落在最后。
芷青也从大堂的里走出来,换下了那条工作用的棉麻裙,穿一件白底青花刺绣连衣裙,下摆镂空的设计透出几分轻盈,长发随意挽起,露出光洁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
昏黄的灯光从门厅上方那盏老式壁灯倾泻而下,像一层温热的薄纱,轻轻笼罩着她。光线在她身上形成柔和的明暗交界。肩颈和手臂的轮廓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显得纤细修长。那件青花刺绣的连衣裙,在暖光下泛着温润的釉色,仿佛一件刚从古窑中取出、还带着余温的瓷器。她带着一种旧时光的暖意和倦怠,如同老照片的色调,这色调柔和地模糊了她身上那种都市带来的锐利感,形成她与周遭环境之间那种微妙的界限。她像一幅被精心装裱、却意外悬挂在乡野客栈里的工笔画,美则美矣,却带着些格格不入。或许是一阵穿堂而过的海风,吹动了门檐下悬垂的贝壳风铃,发出几声细碎、清冷的叮当声。这微弱的声响让她抬起头,灯光便顺势滑过她挺直的鼻梁,在另一侧脸颊投下小片柔和的阴影,更凸显出她眉眼间那抹挥之不去的、与生俱来的倦怠。她就这样安静地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既非完全融入光亮,也未彻底沉入黑暗。
老板的目光扫过众人,疲惫地点点头,随口问主管:“这两天没什么事吧?”他的视线在掠过芷青时,微微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移开,落在正试图把白沙扬到半空中的儿子身上,眉头微蹙:“小海!别玩沙子!”
然而,老板娘的目光,从下车伊始,就牢牢锁定了芷青。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缓慢的、无声的、极具穿透力的审视。它从芷青的头顶开始,一寸寸向下移动:掠过她挽起的长发、标志的眉眼,掠过她身上那件质地精良、剪裁考究的连衣裙,掠过她那双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看得出保养得宜的手,最后落在她那双干净的平底鞋上。
老板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没有惊讶,没有疑问,没有欢迎,也没有排斥。只有一种纯粹的、冷静的观察。她没有像老板那样,对儿子玩沙发出制止。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突然出现的、破碎琉璃般的年轻女子身上。
主管敏锐地捕捉到了老板娘的目光,立刻上前一步,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解释:“老板娘,这位是芷青小姐。今天刚来应聘……呃,管家。”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还是决定点破那层薄纱,“芷小姐……暂时住在三楼。”
她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挑动了一下。一个员工怎么会住在三楼?
“哦?”老板娘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特有的、略带沙哑的磁性,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却像冰面下的暗流,蕴含着无形的压力。“管家?”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目光依旧停留在芷青脸上,仿佛在咀嚼这两个字的含义。
芷青感到那目光像一层无形的薄膜,紧紧包裹着自己,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带情绪的穿透力。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迎上老板娘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您好,老板娘。我是芷青。”
老板娘没有立刻回应。她的目光在芷青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移开,扫过主管,扫过小赵和小李,最后落在正试图把儿子从沙地里拉起来的老板身上。
“嗯。”她最终只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算是回应。随即,她不再看芷青,转向主管,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清晰:“明天新店那边有几个供应商要过来谈事,你准备一下会客室。还有,”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芷青,“客房服务要跟上,别怠慢了客人。”
说完,她不再停留,径直走向主楼,白衣在昏黄的灯光下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她没有再看芷青一眼,仿佛刚才那番审视从未发生。
老板抱起儿子,跟在老板娘身后,也走进了主楼。主管赶紧跟上。小赵和小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紧张和茫然。张姨依旧沉默,弯腰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开始默默清扫小海留在白沙地上的脚印。
芷青站在原地,海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老板娘那短暂却极具压迫感的审视,和那句意有所指的“别怠慢了客人”,像两根细小的冰针,无声地刺入她的皮肤。她忽然觉得,这里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那扇紧闭的、飘着檀香的茶室门后,或许正酝酿着某种无声的风暴。而老板娘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已经在她身上,贴上了一张无形的标签。
清晨的海风带着一夜沉淀后的清冽,阳光尚未灼热,温柔地铺洒在“良宵隐”的白墙上,也透过三楼巨大的落地窗,将室内染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这光晕衬着落地柜上那个大肚圆顶的陶器散出圆润纯净的光泽。空气干净得仿佛被海水洗过,带着微咸的凉意和松木的淡香。
芷青站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杯刚冲好的手磨咖啡,热气袅袅。她望着窗外那片被晨光染成淡金色的海面,海浪温柔地舔舐着礁石,发出舒缓的“哗啦”声。
二楼延伸出去的一个小平台上——那是一个简易的晾衣区。阳光毫无遮拦地照亮了那里悬挂着的、属于老板夫妇的日常。几条深灰色的男式棉袜,随意地搭在晾衣绳上。一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男士平角内裤,在晨风中轻轻晃动。旁边,是两件女士内衣:一件是简洁的白色棉质背心式文胸,另一件则是带点蕾丝花边的肉色内裤,再旁边,看着应该是那个小男孩的卡通图案小背心和小短裤。
芷青的目光在那片晾晒的衣物上停留了几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咖啡杯壁。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窥见他人隐私的些微不适,是对这精心营造的“艺术”表象下真实生活的意外触碰,这赤裸的日常,撕开了昨夜老板娘那层冰冷完美的面具一角。
她猛灌一口咖啡,酸涩而醇厚,带着点浆果味。转身放下杯子。换上那条朴素的黑色棉麻连衣裙,她走下楼,准备开始第二天的工作。主管昨天交代,今天有供应商来谈新店的事情,需要人手帮忙布置会议室、端茶倒水。
大堂里比昨天更忙碌一些。主管正指挥着小李搬动会议室的桌椅,小赵在擦拭一个巨大的白板。张姨拿着抹布,沉默地擦拭着窗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柠檬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味道。
主管看到芷青,立刻招呼:“芷小姐,正好!麻烦你帮忙把会议室的茶杯茶具摆一下,再检查一下投影仪能不能用。”他的语气带着点公事公办的急促。
芷青点点头,走进那间临时布置的会议室。房间不大,一张长条桌,几把椅子。她开始摆放茶杯,动作依旧细致,但少了昨天整理书籍时那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更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她调试着投影仪,屏幕亮起蓝光,映着她专注的透明褐色的眼睛。
上午十点,供应商到了。一行五人,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穿着POLO衫和休闲裤的男人,脸上堆着放肆圆滑的笑容,身后跟着年轻些的助理。主管热情地迎上去,寒暄着将他们引入会议室。
芷青端着托盘,将刚泡好的茶一一放在每个人面前。她动作轻巧,尽量降低存在感。然而,当她将一杯茶放在那位胖胖的供应商面前时,对方的目光却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油腻的笑意。
“哟,你们这儿还有这么漂亮的管家?新来的?”王总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熟稔,目光在芷青身上毫不客气地扫了一圈。
芷青微微一僵,垂下眼帘,没说话,只是将茶杯轻轻放下,便退到一旁。
老板娘坐在主位,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面前的合同草案上。
“王总过奖了,”主管连忙打圆场,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我们小地方,比不得城里。芷小姐是刚来帮忙的。”
会议开始。王总口若悬河,大谈他们的建材如何物美价廉,如何符合“良宵隐”新店的“艺术调性”。老板娘偶尔开口,声音不高,却总能精准地指出合同中的模糊条款或报价中的水分,语气冷静,逻辑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主管在一旁补充细节,小赵负责记录。
芷青安静地站在角落的阴影里,看着投影仪上闪过的效果图——那些精致唯美的空间,那些光影交错的庭院,那些的诗意构想。再到面前这些报价惊人的数字,再联想到二楼晾衣台上随风晃动的内衣裤,她感觉有些不太真实。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苍茫的海。阳光下的海水依旧浑浊,泛着黄色的光。这里只是一片被精心包装过的、混杂着海腥味、消毒水味、香水味、香烟味和金钱味道的建筑。
会议室里,王总还在唾沫横飞地描绘着新店大堂要用的意大利进口大理石如何“温润如玉”、“彰显格调”,投影仪上闪烁着效果图里光可鉴人的石材表面。老板娘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锐利地扫过报价单上那个令人咋舌的数字,嘴角抿成一条冷静的直线。
芷青的目光从那些虚幻的、闪烁着昂贵光泽的效果图上移开,再次投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有些刺眼的海滩。两个身影闯入了她的视野。
是老板和他的儿子小海。
老板换下了昨天那件黑布衫,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旧T恤,下身是一条沾着泥点的卡其色工装短裤。他手里拎着一个简陋的、用铁丝和纱网自制的捕鱼网兜,网兜边缘的竹竿还带着湿漉漉的水痕。小海则兴奋地跟在他身边,穿着一件明显大一号的橙色救生背心,小短裤卷到膝盖以上,赤着脚,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红色的小塑料桶,桶里似乎装着几块捡来的贝壳和小石子。
父子俩没有走向会议室所在的区域,而是沿着民宿侧面一条被杂草半掩的小径,朝着海滩的方向走去。老板微微弯着腰,似乎在耐心地跟儿子解释着什么,手指指向远处礁石的方向。小海仰着小脸,听得认真,不时用力点头,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兴奋和期待。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老板T恤的领口有些歪斜,小海的背心也歪歪扭扭地挂在肩上。
老板没有西装革履,没有像大堂墙壁上挂着的照片那样捻着佛珠,没有在茶室里品茗看书。他只是一个带着儿子去海边,穿着旧衣服,拿着简陋的工具。他脸上的疲惫被一种温和的、属于父亲的耐心所取代。小海也不再是那个在沙地里打滚的皮猴子,而是一个充满探索欲的冒险家。
芷青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们。她看到老板蹲在礁石边,小心地把网兜探进一个水洼里,小海紧张地趴在旁边,小桶放在脚边。老板笨拙地捞了几下,似乎没捞到什么,小海有些失望地撅起了嘴。老板笑着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又指向另一个水洼……
“芷小姐?芷小姐!”
主管刻意压低但带着提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芷青猛地回过神,发现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王总脸上带着被打断的不悦和一丝探究的玩味;老板娘的眼神平静无波,但那份平静下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主管则显得有些尴尬和焦急。
“王总问……问你渴不渴?”主管赶紧找补,同时用眼神示意芷青手中的茶壶。
芷青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看得太入神,手里端着茶壶却忘了给王总续水。
“抱歉。”她低声道,上前一步,动作有些僵硬地为王总续上茶水。热水注入杯中。王总的目光在她脸上又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打量,才慢悠悠地转回老板娘:“老板娘,您看这大理石的价格……”
老板娘收回落在芷青身上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合同上,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她拿起笔,在报价单的某个数字上轻轻画了个圈,声音依旧冷静清晰:“王总,这个价格,水分太大。我们的预算卡得很死,要么降三成,要么……我们只能考虑替代了。”
会议室里的气氛重新变得紧张。老板和小海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礁石后面,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芷青知道,那片浑浊的海滩上,正上演着一场与“意大利大理石”和“百万级预算”毫无关系的、微小却真实的“冒险”。而她,端着这壶价格不菲的茶水,站在会议室角落,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两个平行世界的幽灵,哪一个世界,都找不到她的归处。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民宿用餐区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牛奶的甜腻,暂时盖过了大堂里残留的消毒水味和远处厨房飘来的油烟气息。
芷青将几杯打包好的、印着连锁咖啡店Logo的纸杯放在小圆桌上。冰美式、拿铁、焦糖玛奇朵……她按照主管提前告知的每个人的口味点好了。“上午……不好意思,有点走神了。”她轻声说,语气带着一丝的局促,“请大家喝咖啡。”
小赵第一个欢呼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哇!谢谢芷青姐!焦糖玛奇朵!我的最爱!”她迫不及待地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杯,满足地吸了一大口。小李有些腼腆地接过自己的冰美式,小声说了句“谢谢”,雀斑在阳光下似乎淡了些。主管笑着道谢,随便拿起一杯,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张姨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那杯最普通的拿铁。王哥没有来,厨房总是忙。
气氛在咖啡的香气中稍微松弛了一点。小赵是个藏不住话的,咬着吸管,好奇地问:“芷青姐,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呀?感觉你……跟我们这儿不太一样。”芷青依旧穿着整洁得体的连衣裙。
芷青端起自己的澳白,“在上海……在广告公司工作。”她简单地说,声音平静,没有过多解释。
“上海好啊,大城市,挣大钱呢。”主管适时接话,语气带着点圆滑的恭维,“不像我们这儿,小地方,整天就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他呷了一口咖啡,目光扫过小赵和小李,像是要活跃气氛,也像是给芷青一个了解环境的窗口,“我们这儿啊,其实都是年轻人。小赵,刚毕业半年吧?学的……市场营销?”他看向小赵。
小赵立刻放下焦糖玛奇朵,挺直腰板,脸上带着点刚出校门的青涩和努力表现的热情:“对!去年毕业的!市场营销本科。结果……嘿嘿,”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工作太难找了,投了好多简历都石沉大海。正好看到‘良宵隐’招前台,离家也近,就来了。干了四五个月啦!”她语气轻快,似乎并不觉得这份工作委屈。
主管点点头,又转向小李:“小李,上个月刚来。”
小李捧着冰美式,头微微低着,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嗯……上个月来的。学……学旅游管理的。”她顿了顿,声音更小了,“毕业快一年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实习也没转正。家里催得紧……”她没再说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杯壁上的水珠,雀斑在红脸颊上显得更清晰。
“张姨是我们这儿的老资格了,”主管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张姨,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老员工”的微妙尊重,“比我还早来一年多呢。干活儿麻利,就是话少。”张姨只是微微抬了下头,算是回应,依旧没说话。。
主管笑了笑,又转向芷青,语气带着点自嘲:“我呢,以前在深圳混过几年,在一个挺大的电子厂做生产管理。天天加班,跟打仗似的。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想着找个清静地方喘口气,就回来了。在这儿干了快两年,虽然钱不多,事儿也杂,但……至少不用天天盯着KPI掉头发了。”他摸了摸自己还算浓密的头发,半开玩笑地说。
“哦对了,”主管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厨房还有个王哥,王德发。他这会儿正忙着备晚餐的食材,就没过来。他可是我们这儿的‘定海神针’,工资最高的就是他,干了快十年厨师了,手艺没得说,是老板从大酒店里挖过来的。就是脾气有点……那个啥。”主管做了个“你懂的”表情,“不过人是好人,就是性子直。他做的海鲜粥,可是我们这儿的招牌!”
介绍完一圈,主管像是重新想起老板的交代,呷了一口咖啡,语气恢复了之前的轻松,像是闲聊般提起:“对了,芷小姐,上午老板回来时,特意提了一句……”
芷青的心微微一紧,抬眼看向主管。
主管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传达指令和微妙观察的神情:“老板说……看你挺喜欢这儿的,今天也帮了忙,你接下来住在那间三楼客房的房费……可以给你免了。”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小赵和小李都停止了吸饮料的动作,惊讶地看向主管,又看向芷青,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1488一晚,说免就免?
芷青端着咖啡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
免了?因为“喜欢这儿”?因为“帮了忙”?这理由轻飘飘得让她觉得不真实。这更像是一种……施舍?或者,是老板某种模糊不清的怜悯?
她不需要施舍。她的自尊心也不允许她接受这样的施舍,她付得起。她用1488元买下的,不仅仅是洁净的房间和视野,更是一种……距离,一种掌控自己独处环境的权利。一旦免费,这种微妙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她将彻底沦为老板某种模糊情感投射的依附品,或者老板娘眼中更可疑的“特殊存在”。
“谢谢老板好意。”芷青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不过……不用免了。该付的房费,我会付。”
主管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拒绝。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芷青,似乎在判断她的真实意图。“这……老板也是一片心意……”
“真的不用。”芷青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住在这里,也工作在这里,我付得起钱。”
主管沉默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咖啡杯。他似乎在权衡,在思考如何既不得罪老板,又安抚这位“奇怪”的客人兼临时员工。最终,他像是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台阶,脸上重新堆起笑容:“那这样吧,芷小姐,你看……老板都开口了,全免你不愿意的话。那……就半价吧?算是员工内部福利?你看怎么样?这也是老板的意思。”他特意强调了“老板的意思”。
半价?似乎再拒绝,似乎就显得太不近人情,甚至有些刻意挑衅了,而且免费的单人住宿,对民宿其他员工来说也很不公平。
“……好。”芷青终于点了点头,声音轻了一些,“那就……谢谢老板,谢谢主管了。”
“哎,这就对了嘛!”主管明显松了口气,笑容也自然了许多,“大家喝咖啡,喝咖啡!”
小赵立刻又活跃起来,叽叽喳喳地问起上海的生活。小李依旧沉默,只是偶尔偷瞄芷青一眼。张姨默默喝完了咖啡,起身,将空杯子轻轻放在桌上,低声说了句“我去忙了”。
芷青坐在那里,咖啡的香气依旧萦绕,但空气里似乎又弥漫开那股若有似无的、混杂着复杂人际关系的味道。她付了钱,却又接受了一半的“福利”。这微妙的折扣,像一道新的、更模糊的界限,将她悬在“客人”与“员工”、“外人”与“自己人”之间,悬在老板模糊的好意与老板娘冰冷的审视之间。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这个位于世界角落的良宵隐,似乎总能用意想不到的方式,让她付出的每一分钱,都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和回响。
今天的工作终于结束,晚饭是王哥煮的海鲜粥,芷青猛喝三大碗,看着全体员工瞋目结舌。她不好意思的笑笑,放下碗筷。
公共阅读区位于大堂一隅,几盏暖黄色的落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照亮了书架和几张舒适柔软的皮革沙发。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香薰味,混合着旧书页特有的、略带木制气息的馨香。
芷青蜷在角落一张单人沙发里,膝盖上摊开着一本略显厚重的书——《生命的完整:人生的转化》。她微微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灯光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读得很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试图在字里行间寻找某种模糊的慰藉或答案。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阅读区的宁静。芷青下意识地抬起头。
一位中年女性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走了进来。女人约莫四十岁上下,保养得宜,面容姣好,穿着剪裁精良的大地色薄衫和同色系阔腿裤,颈间系着一条淡雅的丝巾,姿态优雅从容,带着一种无需刻意彰显的贵气。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书架,似乎在寻找什么。她身边的小女孩,约莫八九岁,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可爱的碎花连衣裙,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充满了好奇。她的目光很快就被角落里安静看书的芷青吸引。
小女孩挣脱妈妈的手,像只轻盈的小鹿,几步就蹦到了芷青的沙发旁。她微微歪着头,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芷青膝盖上那本厚厚的书,封面上的烫金书名在灯光下微微反光。
“姐姐,”小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无邪,“你在看什么书呀?好厚哦!”她的小脸上写满了纯粹的好奇。
芷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靠近的身影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合上了书,将封面展示给小女孩看。
“生命的……完整?”小女孩费力地重复着书名,小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几个深奥的字眼,“这是什么意思呀?是说……人要活得圆圆的吗?”她伸出两只小手,比划了一个圆圆的形状,表情认真又带着点困惑。
芷青被小女孩天真的比喻逗得嘴角微微上扬,连日来紧绷的心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看着小女孩清澈无邪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个宏大的哲学命题。“嗯……不完全是这样。”她斟酌着词句,试图用孩子能理解的方式表达,“大概意思是……人活着,要努力去理解自己,理解世界,让自己的内心变得……更丰富,更明白一些事情吧。”
“哦……”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眼睛依然亮晶晶的,“那阿姨,你是在‘转化’吗?你变成什么样子啦?”她问得直接而天真,仿佛“转化”就像毛毛虫变蝴蝶一样简单。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芷青心湖。她微微一怔。转化?她来到这里,试图逃离什么?寻找什么?她又变成了什么样子?是那个用金钱筑起高墙的“琉璃”?还是那个在监控下整理书籍、在会议室角落端茶倒水的“临时管家”?她看着小女孩纯净的眼神,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小女孩的母亲走了过来。她步履优雅,脸上带着温和但得体的微笑,轻轻将手搭在小女孩的肩膀上。“圆圆,不要打扰姐姐看书。”她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边界感。她朝芷青微微颔首,目光在芷青脸上和那本书的封面上短暂停留,眼神里带着一丝礼貌性的、属于成年人的审视——那是一种对“同类”在精神层面某种探索的无声确认,但也仅此而已。
“抱歉,打扰您了。”她对芷青说,语气客气而疏离。然后她低头,温柔地对女儿说:“圆圆,我们去找之前的那本书好不好?妈妈给你讲。”
“好!”小女孩立刻被新目标吸引,欢快地跟着妈妈走向书架的另一侧。
芷青看着母女俩离去的背影。小女孩圆圆蹦蹦跳跳,充满活力;母亲身姿优雅,从容不迫。她们像一幅温馨和谐的画卷,短暂地闯入这个安静的角落,又很快离去。
芷青重新低下头,看着膝盖上那本《生命的完整:人生的转化》。小女孩天真的问题——“你变成什么样子啦?”——还在耳边回响。她是在寻求“转化”吗?在这个用金钱买下临时角落的“良宵隐”?在老板夫妇的审视、员工的打量、主管的圆滑、在无边无际的、浑浊的海浪声中?她来这儿只是想脱离繁杂的工作,喘口气儿。
这个夜晚,在这个被暖黄灯光笼罩的、名为“公共阅读区”的角落里,她像一个孤独的、尚未找到谜底的符号。窗外的海浪声依旧,合上书,将它轻轻放在一旁的小茶几上。生命的完整?她靠在沙发里,闭上眼睛,任由那带着咸腥的海风,从半开的窗户缝隙中吹进来,拂过她的脸颊。
第二天清早。海风带着咸湿的凉意,吹得芷青的棉麻衬衫微微鼓起。她深吸一口气,走下楼梯,主管已经在略显空旷的大堂等着,手里拿着一个旧笔记本。
“芷小姐,早。”主管迎上来,脸上是程式化的笑容,“昨天太忙,没顾上细说。今天咱们正式开始熟悉管家工作,从根儿上学起。”他翻开笔记本,“上午跟小赵,学前台接待和预订系统;下午跟张姨,学客房清洁和布草更换;”他顿了顿,合上本子,“晚上,到我那小办公室,过一遍账本,看看咱们这儿是怎么运转的。”
芷青坐到高脚凳上,小赵立刻热情地挪过来,栗色头发晃了晃:“芷青姐,来,看这儿!”她拍了拍面前那台屏幕边缘泛黄的旧电脑。
“这是咱们的预订系统!”小赵熟练地移动着同样反应迟钝的鼠标,点开一个图标是小房子的软件。屏幕闪烁了几下,才慢吞吞地加载出一个蓝白相间的简陋界面。“你看啊,”她指着屏幕,“客人信息、入住时间、房型、特殊要求,都在这儿填。”她一边说,一边噼里啪啦地敲击着键盘,输入一个模拟预订信息。“姓王,电话xxx,大床房,明天入住,住两晚……”她敲下回车键,屏幕上的小圆圈转了好几秒,才弹出一个“预订成功”的提示框。
“呼,今天算给面子,没卡死。”小赵松了口气,又点开另一个标签页——“状态管理”。屏幕上,代表空房的绿色小方块占据了绝大多数位置,只有零星几个黄色(已预订)和灰色(维修中)夹杂其中。“喏,淡季就这样,”小赵撇撇嘴,用手指划拉着屏幕,“空荡荡的,看着都心慌。偶尔来个预订,像过年似的。”
她忽然想起什么,又点开桌面另一个Excel文件:“这破系统老抽风,得手工备份。你看,上个月的记录……”表格里,日期稀稀拉拉,入住信息寥寥无几。
“叮铃铃——”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小赵等待两声之后抓起听筒。
“您好!良宵隐!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她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便签纸上记录,“哦,想订海景房是吧?稍等啊,我给您查查……嗯,有的有的!价格是1488一晚……含早餐的……好的好的,您贵姓?电话是?……行,我这就给您登记上!期待您的光临!”她挂了电话,脸上的笑容立刻褪去,变戏法似的,对着芷青做了个鬼脸:“今天运气真好!有个狗大户要订一周的海景房!七天!1488一晚!啧啧啧……”她咂咂嘴,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说罢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心虚地瞥了一眼芷青,见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屏幕,没什么特别反应,才暗自松了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那现在,芷青姐,你来试试录入这位客人的信息吧?正好练练手!”
“好。”芷青点点头,将高脚凳往前挪了挪,靠近屏幕。小赵把那张写满潦草字迹的便签纸推到她面前。
芷青的目光落在便签纸上:
姓名:孙禾
电话:138***
房型:海景大床房
入住日期:7月23日
离店日期:7月30日
备注:无
“来,打开预订系统,”小赵在旁边指点,“点这个‘新建预订’按钮……对,就这个。”
芷青移动鼠标,点开那个图标。屏幕上的小圆圈转了好几秒,才慢吞吞地弹出预订信息录入界面。
“先填姓名,”小赵指着屏幕上的输入框,“就写‘孙禾’”芷青在键盘上敲下“孙禾”,字符在屏幕上延迟显示出来。
“电话,138后面是……”小赵凑近便签纸
“房型选‘海景大床房’,”小赵指着下拉菜单,“对,就这个。”
“入住日期……后天是23号,对吧?”小赵翻了下日历,“对,7月23日。离店日期……23号加7天,30号。”
芷青在日期选择器里找到7月23日,点击确认。选择离店日期时,她特意数了一下,从23号到30号,确实是7晚。
“天数自动跳成7了,没错。”小赵确认道,“备注……他没提啥要求,空着就行。”
芷青最后检查了一遍屏幕上的信息:
客人姓名:孙禾
联系电话:138***
房型:海景大床房
入住日期:2025-7-23
离店日期:2025-7-30
天数:7
备注:
“确认无误就点‘保存’。”小赵说。
移动鼠标,光标移到“保存”按钮上。她轻轻点击了一下。屏幕上的小圆圈又开始旋转,这次转得格外久,鼠标指针变成了沙漏形状。“啧,又卡了!”小赵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这破系统,关键时刻掉链子!”
芷青耐心地等着。几秒钟后,屏幕终于刷新,弹出一个绿色的提示框:“预订信息保存成功!”
“呼,总算搞定了!”小赵松了口气,拍拍胸口,“这位孙先生,七天海景房!一万块呢!希望他别放鸽子。”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打开那个备份用的Excel表格,“来,这个也得记一笔,双重保险。”
芷青看着小赵在Excel表格里新增一行,输入同样的信息:孙禾,138***,海景大床房,7月23日-7月30日,7天。
“搞定!”小赵敲下回车键,满意地合上笔记本,“芷青姐,录入得不错!流程都记住了吧?”芷青点点头,目光再次扫过屏幕上和表格里那个“孙禾”的名字,一个要住七天的客人……,她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和日期。
这个人,会是什么样呢?
下午,推开一间刚退房的客房,一股混合着淡淡香水残留和清洁剂底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张姨已经推着清洁车等在门口,车上堆着叠好的布草、清洁桶和工具。她没说话,只是朝芷青点了点头。
“换床。”张姨言简意赅。她走到床边,双手抓住床单一角,猛地一掀,动作干净利落,脏床单瞬间被剥离。她麻利地将床单抖开,卷成一团,塞进车上的脏布草袋。接着,她拿起一张干净的白色床单,手腕一抖,床单像一片云朵般展开,精准地覆盖在床垫上。她弯腰,双手快速地在床垫边缘滑动、塞紧、拉平,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千百遍。床单瞬间变得平整如镜,没有一丝褶皱。然后是套被套,她抓住被芯两角,精准地塞进被套对应的角,手臂一抖一甩,蓬松的羽绒被就服帖地套好了,同样铺得平平整整。最后是枕套,动作更快。
“要平,无褶。”张姨指着床面,声音低沉。芷青凑近看,发现床单边缘有些地方已经洗得发薄,透出底下床垫的浅色,甚至有几处细微的磨损起毛。
接着是卫生间。张姨拎起消毒喷壶,对着洗手盆、马桶、淋浴间喷了一圈刺鼻的消毒水。她拿起一块绿色百洁布,沾湿,挤上一点气味浓烈的清洁膏,开始用力擦洗洗手盆。她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用力时手背青筋微凸。擦得极其仔细,水龙头缝隙、台盆边缘、下水口周围,一处不落。擦完,用清水冲净,再用干抹布擦干,确保无水渍残留。马桶和淋浴间也是同样的流程,动作重复而有力。
“垃圾袋,每天换。”张姨走到垃圾桶旁,扯下那个装了小半垃圾的薄塑料袋,打了个结。然后从清洁车下层拿出一卷新的透明垃圾袋,是很薄的那种,看着不怎么结实,轻轻一抖就展开,套进桶里。
“你试试。”张姨让开位置,示意芷青铺床。
芷青深吸一口气,学着张姨的样子抓住床单一角。一掀,力道没控制好,床单只掀开一半。她有些手忙脚乱地扯下脏床单,卷得歪歪扭扭。铺新床单时,她怎么也抖不开,好不容易铺上去,又皱巴巴的。她学着张姨的样子弯腰去塞边角,却总是塞不紧,床单松松垮垮。套被套更是狼狈,被芯在里面乱成一团,她折腾得额头冒汗才勉强套上,但被子鼓鼓囊囊,完全不平整。
张姨一直沉默地看着,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等芷青满头大汗,头发被汗液站在额头上,她才走上前,一言不发地开始重新整理。她动作依旧麻利,三两下就把芷青弄乱的床铺恢复得平平整整,然后指了指洗手盆,示意芷青去清洁。
芷青拿起百洁布,学着喷消毒水,擦洗。她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什么。清洁膏的味道很冲,她忍不住皱了皱眉。擦完后,她学着冲水、擦干。张姨凑近看了看,没说话,只是用手指在台盆边缘一个不易察觉的小水渍上抹了一下。芷青脸一红,赶紧又擦了一遍。
磕磕绊绊,一个下午,芷青就打整了两间房间。晚饭的时候她饿坏了,今天的晚饭是王哥做的超大份鸡肉三明治,芷青吃了两个。
晚上,主管的小办公室堆满了文件和杂物,灯光有些昏暗。他搬开椅子上的一个纸箱,示意芷青坐下,然后郑重地打开一个厚厚的、边缘磨损的硬皮账本。
“来,看看咱们的‘家底’。”他翻到“支出”部分,密密麻麻的票据和记录:水电煤:几张单据叠在一起。“喏,上个月电费,”主管抽出一张,“快六千!海景房二十四小时空调、热水器、照明,还有公共区域,都是吃电老虎!”他指着煤气费单子,“厨房用气也不少。”布草洗涤:一张定期结算单。“送出去洗,按件算钱,也是一笔。”食材采购:几张零售小票和手写清单。“三餐食材、米面油盐,还有王哥偶尔做点海鲜粥的料。”清洁用品:几张收据,记录着购买“XX牌强力洁厕剂(桶装)”、“XX牌垃圾袋(大卷)”等。维护维修:几张维修单。“换个灯泡、修个水管,都是钱。”
他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这还只是维持老店的基本开销。老板的心思好像不在民宿上,我们这儿都是老板娘在经营,今年还打算开个新店,那边投入更大,还在烧钱装修。”他顿了顿,看着芷青,“老板娘有追求,想把‘良宵隐’做成品牌,搞艺术民宿。想法是好的,但……听说是没钱了。”
主管合上账本,发出沉闷的声响,“咱们这‘管家’,名头好听,其实就是个做个服务,啥都得操心。开源?难。节流?处处都得抠。老板要求高,要环境好,要服务好,要‘艺术感’,可这预算……”他无奈地摊了摊手。
芷青看着那本沉甸甸的账本,眼前仿佛又闪过小赵屏幕上大片的绿色“空房”,张姨手中磨损的布草和廉价的清洁剂,还有员工工资单上那些并不丰厚的数字。她来应聘管家,本以为能参与运营,施展所学,却没想到第一步,就如此真实地踏入了这华丽“良宵隐”背后,摇摇欲坠的经营泥潭。
“收入部分呢?”芷青疑惑地问。
“收入部分在老板娘手里,具体的数字我看不到,不过我们能大概估计出来,无非就是入住和餐食嘛,你也能发现,咋们这儿入住的人蛮少,”主管叹了叹气,“不过呢,一般能来这儿的,住的时间往往比较长。收入其实应该也不算少。”
主管躺在办公椅上,双腿一蹬,椅子滑出去老远。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又随手扒拉了两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松弛感。随意地开口,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芷青脚上那双线条简洁、皮质光亮的米白色小羊皮皮鞋:
“哦,对了,差点忘了。老板娘今天找我谈话,特意提了一句……”他顿了顿,语气尽量放得轻松,但字句清晰,“她说……她不太喜欢你穿的皮鞋。走起路来‘噔噔噔’的,声音有点……有点响。她说这声音在安静的民宿里,显得有点突兀,不太符合咱们‘良宵隐’追求的……嗯……那种宁静避世的氛围。希望你能尽快去买一双平底的、软一点的鞋子,走路没声儿的那种。”
办公室里昏黄的灯光,窗外海浪的呜咽声。
芷青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子上。那双鞋,是她从上海带来的,剪裁得体,皮质柔软,走路时确实会发出一点轻微的、有节奏的“嗒、嗒”声。这声音在她听来,是生活的某种印记,是步伐的确认感。她从未想过,这细微的声响,会在这海边的民宿里,成为“突兀”的存在,甚至“有损形象”。
她的脚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手。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鞋子。灯光在光滑的皮面上投下一点微弱的光晕。
主管见她沉默,又补充道,语气带着点安抚:“老板娘……要求是有点细,但也是为了整体环境考虑嘛。咱们这儿讲究的就是个‘静’字。你……理解一下?”
芷青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我知道了。”
主管似乎松了口气:“行,那就好。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忙。”他摆摆手,示意谈话结束。
芷青站起身,走出那间堆满杂物、弥漫着陈旧纸张和疲惫气息的小办公室。走廊的灯光更暗,她走向楼梯,脚上的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这一次,她清晰地听到了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空旷。她甚至刻意放轻了脚步,但那声音依然存在。
第三天上午,芷青向主管请了半天假。她没有选择去附近的小镇集市,而是打车去了几十公里外最近的一个中型商场。商场里冷气充足。
她径直走向运动品牌区。导购小姐热情地迎上来,介绍着各种款式。芷青没有过多言语,目光扫过一排排鞋子,最终停留在一双设计简约、通体纯黑的运动鞋上。鞋面是透气的网眼材质,鞋底是厚实柔软的缓震材料。
“这款是我们新到的旗舰款,”导购小姐立刻介绍,“超轻透气,鞋底是专利缓震科技,走路像踩在云上!而且支撑性和包裹性都特别好,特别适合户外……”
“38码,拿给我试试”芷青打断她。
试穿时,她特意在光洁的地砖上来回走了几步。鞋底柔软地贴合地面,确实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鞋子很轻,包裹性很好,脚感舒适。黑色的网面材质,款式也很朴素。
“就这双。”她确认道,没有再看其他款式。
她拎着鞋盒走出专柜,商场里明亮的光线和冷气包裹着她,与门外炽烈的阳光形成两个世界。她没有立刻离开。无声地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新鞋柔软的鞋底带来一种近乎失重的感觉。她需要一点时间,让这双鞋与脚底磨合。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琳琅满目的化妆品柜台,绕过喧闹的儿童游乐区。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着诱人的光影,背景音乐是轻快却毫无记忆点的旋律。一个误入异世界的幽灵,周遭的热闹总是蒙着一层薄雾。最终,她的脚步停在了之前那家咖啡店门口。熟悉的绿色美人鱼标志,也像一个小小的船首。
“一杯澳白,超大杯。”她对店员说,声音平静。付钱,取单,等待。她站在取餐台旁,看着咖啡师熟练地操作机器,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牛奶的甜腻。她低头,目光落在自己脚上那双崭新的黑色运动鞋上。纯黑,网面,侧面印着一个‘S’的标志,安静地承载着她。
咖啡好了。她接过那杯温热的饮品。液体的暖意透过指尖传来,让她精神微微一振。她找了个靠落地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商场巨大的下沉式广场,阳光透过玻璃顶棚洒下,人们来来往往,步履匆匆,带着明确的目的和购物袋。
芷青小口啜饮着。咖啡的醇厚和牛奶的香甜融合的十分标准,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的清醒。她看着窗外一个年轻母亲牵着蹦蹦跳跳的孩子走过,孩子手里举着一个巨大的玩具盒,看不太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看到一对情侣依偎在长椅上分享一杯饮料;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对着电话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这些鲜活的、充满烟火气的瞬间,却与她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在她眼前无声地上演。身处其中,却又仿佛置身事外。
她低头,看着玻璃桌面上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倒影:挽起的长发,平静但空洞的眼神,她就像这个世界的冷静观察者。杯中的咖啡渐渐见底。她站起身,拎起装着旧皮鞋的鞋盒,她走出去,重新汇入商场的人流。她走向出口,推开沉重的玻璃门,炽热的阳光和咸腥的海风将她包裹。
当她回到民宿,踏上大堂光洁的地面时,脚步无声无息。主管正好路过,瞥了一眼她的新鞋,脸上露出一丝“任务完成”的满意笑容:“哟,新鞋买好啦?不错不错,挺合适的。”芷青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径直走向工作区域。下午也有忙碌的工作。
傍晚时分,海风裹挟着咸腥气涌入阅读区敞开的落地窗。芷青蜷在角落那张熟悉的布艺沙发里,膝上摊开的不是之前那本书,而是随手从书架上拿的《万寿寺》。书页翻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沉浸在王二那荒诞不经却又充满哲思的叙述里,嘴角无意识地噙着一丝被文字逗乐的、极淡的笑意。
“你也看王小波?”一个温和而略带磁性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芷青抬起头,老板不知何时站在了沙发旁。他今天剪了头发,是很干净利落的寸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亚麻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看来是有健身的习惯。他手里端着一杯清茶,袅袅热气氤氲着他略显疲惫却依然清亮的眼睛。他脸上带着一种发现同好的、真诚的惊喜。
“嗯,”芷青合上书,坐直了些。
“你怎么看这位作家?”
“他的文字……荒诞里藏着锋利,幽默背后是深刻的孤独。”
“锋利?孤独?”老板眼睛一亮,顺势在旁边的藤椅上坐下,将茶杯放在小茶几上,“说说看?我最喜欢他那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叙事视角,把历史和现实都解构了。”
芷青扬了扬手里的书:“比如这本,王二说‘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这听起来浪漫,但放在他整个荒诞的叙事里,更像是一种对现实无奈的嘲讽和逃离。他的诗意世界,往往建立在废墟之上,也应该只能建立于废墟之上。”
“废墟之上重建诗意!”老板击掌,声音带着兴奋,思索片刻,“我认为一种勇气!就像我们搞民宿,在这荒凉的海边,不也是想在一片……嗯,相对原始的环境里,构建一点审美的、精神的空间吗?”他自然地引到了自己的领域,眼神灼灼地看着芷青,“你觉得我这个‘良宵隐’,算不算一种‘诗意的世界’?”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芷青脑海里闪过关于这个民宿的一切,讲究别致装修风格,时有时无的焚香气息,以及身下这个舒适的沙发,清澈的海,干净的天,片刻不停拂动门口风铃的海风……,她沉默了几秒,指尖摩挲着书页边缘。
“它……像一个精心设计的‘长安城’。”她缓缓开口,“有白沙枯山水,有古董茶具,有异石和矮松,还有这么多精致的灯……它试图构建一个规则内的、审美的‘诗意’。但王小波笔下的长安城,最终是会被雨淋坏的。现实……总有办法渗透进来。”她没有说得更直白。
老板脸上的兴奋微微凝滞,随即化为一声深沉的叹息。“是啊……现实总会渗透进来。”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望向窗外苍茫的海,“就像这海风,无孔不入,带着盐分,侵蚀着一切光鲜的表面。维持一个‘诗意’的壳子,比想象中艰难得多。”他的语气里透出经营者的疲惫和理想主义者的挣扎。他似乎把芷青当成了一个可以理解他精神困境的知音。
“你这些天过的怎么样?习惯我们这儿吗?”老板继续发问。
“挺好,我觉得这儿蛮不错,我很喜欢你的设计风格,或者说,你的审美。”
“那就好,我很高兴有人能够喜欢我的这个地方,这里可是花费了我不少心血。”老板抬头四周看看这栋建筑,十分自豪。
老板顿了顿,“那我们继续聊聊这本书,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
两人就着王小波的文字,从叙事手法聊到存在困境,从历史解构聊到现实压力。老板谈兴很浓,引经据典,芷青则思路清晰,回应敏锐。阅读区昏黄的灯光下,气氛融洽而热烈,思想的火花在咸湿的空气里碰撞。老板看向芷青的眼神,渐渐多了一份欣赏和……某种找到精神共鸣的慰藉。他甚至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盯着芷青眼睛里闪耀着的光芒。
与此同时,在民宿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监控室里,屏幕幽蓝的光映着老板娘毫无表情的脸。她的目光静静的在其中一个屏幕上——正是阅读区的画面。高清摄像头清晰地捕捉到:老板坐在芷青旁边的藤椅上,身体倾向她。他脸上那种久违的、带着光亮的兴奋表情。他专注地看着芷青说话的眼神。芷青年轻、沉静、侃侃而谈的侧影。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思想交流的融洽氛围已经将他们裹作一团。
老板娘的食指和拇指无意识的摩挲,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屏幕上,老板的笑容和专注,最让人气愤的还是他向前倾的躯干,像针一样刺进她的眼底。这个叫芷青的女孩,漂亮,学识,有着玉一样的气质,还住在昂贵的客房……她来应聘管家,却做着最基础的工作,此刻却和她的丈夫在讨论什么“诗意的世界”?疑心如同冰冷的藤蔓,逐渐缠绕住老板娘的心脏。她看到芷青那双黑色的新运动鞋,想起她第一天出现的惊艳。而此刻她看老板的眼神,是什么,是火焰吗?想起丈夫最近对民宿经营的心不在焉,对自己的不理不睬。却对这个新来的“管家”如此热络……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屏幕上,芷青似乎又说了句什么,老板开怀大笑起来。那笑声通过监控的拾音器传来,显得格外刺耳。
“这个小姑娘,是在暗示什么吗?”
老板娘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像两潭冻结的深湖。她不再看屏幕,而是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危机感。她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主管的号码。
“你过来一趟,我在监控室。”
她放下电话,目光再次扫过监控屏幕。屏幕里,老板似乎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而芷青,正微微点头,带着微笑。
不一会儿,芷青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拿出来一看,是主管的来电。
“抱歉,我接个电话。”她对老板说。
“喂,主管?”
“芷青啊,”主管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你来仓库一趟,这里有东西需要清点一下。我也在这儿。咋俩尽快弄完。”
电话挂断了。芷青眼里的神采褪去,恢复平静。她合上书,站起身:“老板,抱歉,主管有急事找我,我得去仓库了。”
老板脸上的意犹未尽化为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哦?这么急?什么事儿啊?”他语气里带着点不解。
“工作安排嘛。”芷青淡淡地说,语气听不出情绪。她拿起书,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阅读区。脚步无声,黑色的运动鞋踩在地毯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老板独自坐在藤椅上,看着芷青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又看看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清茶,刚才热烈讨论的余温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阅读区里弥漫的、带着木制气息的寂静。他端起凉茶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突然间他意识到什么,四处张望,最后锁定那个挂在前台正上方还冒红光的监控。
老板勉强笑笑,向摄像头挥挥手。起身离开。
这场发生在“诗意的世界”边缘的对话,这座凤凰寨,轻易地被雨冲垮。猜忌的种子,也已然深埋。
推开仓库沉重的铁门。主管正站在一堆刚卸下的、用透明塑料布包裹的白色布草旁,手里拿着一份清单,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尴尬、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奉命行事”的复杂神情。
“芷小姐,来了啊。”主管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语气显得自然,“这批新布草刚到,老板娘交代……呃,让我们俩一起清点核对一下数量和规格,登记清楚。”他递过来一份清单和一支笔。
芷青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主管的脸,掠过他眼底那点闪烁的局促,再落到那堆冰冷的、尚未拆封的布草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接过清单和笔。
仓库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悬在头顶,投下昏黄的光晕。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颗粒。芷青蹲下身,开始清点。她动作利落,手指抚过塑料布包裹的布草边缘,确认标签上的数量和规格,然后在清单上打勾、记录。主管在一旁帮忙计数,气氛沉默得有些压抑。
在这机械重复的动作中,芷青的思绪异常清晰。
她很清楚发生了什么,老板娘在监控里看到她和老板热烈的讨论。她看到了老板面对她时脸上久违的、专注的、欣赏的甚至带着喜爱的神情。很明显,老板娘感到了……威胁?或者,至少是警惕?老板娘是个有智慧的女性,火星子就该扑灭,而不是等它吞没这个民宿。
主管似乎想打破沉默:“咳……芷小姐,你和老板聊得挺投机的哈?王小波的书……挺深奥的哈。”他试探着问。
芷青头也没抬,手指划过一包床单的标签,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随便聊聊而已。工作要紧,主管,这边数量对吗?”她把话题轻巧地拨回冰冷的现实。
主管讪讪地应了一声,不再多言。仓库里只剩下清点物品的窸窣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清点工作终于结束。芷青将签好字的清单交给主管,没有多看一眼他欲言又止的表情,转身离开了仓库。那沉闷的空气和灰尘的味道仿佛还粘在衣服上。
她回到三楼的客房。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夜幕低垂,深沉如墨。白日里清澈碧蓝的海水此刻已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涌动的漆黑。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不再是白天的闷响,而变得低沉、有力。
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只有几点微弱的、可能是渔船的灯火,在黑暗中孤独地明灭,
芷青站在窗前,身影被窗外的黑暗勾勒成一个单薄的剪影。她看着那片沉静而汹涌的漆黑大海。她感到的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透明的疲惫。一种对人性复杂与幽微的了然,一种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
她想起王小波笔下那个被雨淋坏的“长安城”。这“良宵隐”何尝不是一座精心构建的“长安城”?白沙枯山水是它的城墙,古董茶具是它的装饰,监控与员工是它的卫兵。老板娘是这座城的“将军”,警惕着一切可能破坏“秩序”的入侵者,哪怕这入侵者只是一个付了钱、想找个角落喘口气、偶尔与城主聊了几句文学的年轻女性。
她无意间成了那个被守卫者盯上的“可疑分子”。
海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些许的凉意和咸腥。芷青静静地看着那片漆黑的海。海浪声单调而永恒,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残酷的真理:在这里,所谓的“避世”,或许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幻梦;而真正的现实,是猜忌、是边界、是无声的监控,是沉入海底也无法洗去的、名为“人性”的盐粒。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玻璃上,空调的冷气和她呵出霜雾模糊了她轮廓,和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沉静的、漆黑的海。
第四天,芷青穿着那身黑色运动鞋和素净的工作服,正坐在前台值班。小赵和小李还没到,大堂里只有她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白沙被风吹动的细微沙沙声。
就在这时,院门被推开。一个身影逆着晨光走了进来。
来人是一位老者,约莫六十多岁,身形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卡其色工装裤和一件沾着点点颜料痕迹的深蓝色棉麻衬衫。他头发花白,有些凌乱,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深深倦意,眼袋浮肿,嘴唇干裂。右肩上挎着一个硕大的、边缘磨损的深棕色帆布画板包,鼓鼓囊囊,看起来分量不轻。左手还拖着一个同样饱经风霜的、轮子不太灵光的旧行李箱。
他走到前台,脚步有些虚浮,将行李箱靠在柜台边,画板包小心地放在脚旁。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带着长途飞行后的沙哑和疲惫:
“你好,我姓孙,孙禾。前天……应该订了房。”
芷青立刻站起身
“孙先生您好!欢迎光临‘良宵隐’。”芷青脸上露出微笑,声音清晰温和,“您的预订信息已经确认了。请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我帮您办理入住。”
孙禾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个磨旧的皮夹,抽出身份证递过来。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有厚厚的老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点洗不净的颜料痕迹。芷青接过身份证,快速在系统里操作。她注意到孙禾的目光有些涣散,似乎强撑着精神,视线偶尔扫过大堂的环境,墙上挂着的照片、落在角落的书架和通往庭院的玻璃门,眼神里带着一种画家特有的、疲惫却依然敏锐的打量。
“孙先生,您看起来很疲惫,是刚下飞机吗?”芷青一边录入信息,一边自然地询问,语气带着适度的关切。
“嗯,”孙禾点点头,声音低沉,“早上六点到的三亚,租了车直接开过来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路上有点堵。”
“辛苦了。”芷青将身份证和房卡递还给他,“您的房间在对面二楼,海景大床房。这是房卡。行李我帮您拿上去吧?”她注意到那个沉重的画板包和不太灵光的行李箱。
“不用麻烦,”孙禾下意识地拒绝,但身体明显晃了一下,似乎那画板包的重量让他有些吃不消。
“不麻烦的,这是我的工作。”芷青语气温和却坚定,已经从前台绕了出来,“您看起来需要休息。我来帮您拿画板包吧?”她指了指那个帆布包。
孙禾犹豫了一下,看着芷青真诚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谢谢你了。画板有点沉,小心点。”
芷青俯身,双手握住画板包的肩带。入手果然沉甸甸的,里面似乎不止是画板,还有画具盒之类的东西。她稳稳地提起包,又将行李箱的拉杆拉直:“孙先生,这边请。”
她引着孙禾穿过白沙石板小径,孙禾脚步有些虚浮,跟在后面。芷青把他引到庭院中间的日式的小亭子上坐了会儿,画家虽然疲惫,但是眼睛一直观察这个小亭子。
在孙禾眼中,亭子静立在白沙与几株嶙峋矮松之间,骨架由深褐色的竹木格栅构筑而成。那格栅并非崭新,竹节处带着岁月摩挲的痕迹,色泽深浅不一,如同老人手背上的脉络。格栅的间隙疏密有致,阳光穿透进来,在亭内干净的石板地上投下细长、斑驳的光影。
亭顶覆盖着深灰色的、带有自然纹理的瓦片,边缘微微上翘,勾勒出简洁而优雅的弧线。瓦片缝隙间,几缕纤细的、不知名的藤蔓植物悄然攀附,点缀着几点新绿。亭内陈设一目了然:一张低矮的原木茶台,木纹清晰流畅,表面打磨得温润光滑,反射着柔和的天光;几方素色的亚麻坐垫随意散落其上;茶台一角,摆放着两件造型朴拙的陶制茶碗,釉色是沉静的灰蓝,带着手工制作的拙趣;靠墙的竹制书架上,整齐码放着几册线装书籍,书脊上的字迹古朴。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不完美”——竹木的旧痕、藤蔓的混乱、陶器的拙朴。这是一种精心设计的“侘寂”美学,追求在简朴、残缺、自然中见永恒。
孙禾在亭口驻足,疲惫的双眼骤然亮起一丝专注的光芒。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眯起眼,目光像画笔一样细细描摹着,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一根裸露的竹节,感受着那干燥、坚实又略带粗糙的质感。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檀香和旧纸页的气息,混合着庭院里白沙被阳光晒暖的微尘味。
“这亭子……有点意思。”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像是从某个老庭院里直接搬来一角。”,他在亭内的坐垫上缓缓坐下,身体靠在冰凉的竹栏上,闭目养神片刻,仿佛在汲取这方寸之地的宁静气息。
孙禾休息够了,精神恢复了一些。他站起身,对芷青点点头:“走吧,去房间。”两人走过剩下的路到达二楼客房,房间宽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清晨的海景,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您的房间到了。”芷青将画板包小心地放在靠窗的软椅上,又把行李箱推进房间,“这是房卡,您收好。床头有电话,需要任何服务可以随时呼叫前台。早餐时间是七点半到九点。”
孙禾走进房间,目光第一时间被窗外的海景吸引。他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那片广阔的海域,脸上的疲惫似乎被这景色抚平了一瞬,眼神里透出一外面阳光反射进来的光芒。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海的气息吸入肺腑。
“谢谢。”他转过身,对芷青真诚地道谢,声音比刚才有了一丝生气,“麻烦你了。”
“不客气,应该的,您好好休息。”芷青微笑着回应。
芷青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走廊里站了片刻。她能想象孙禾此刻可能正站在窗前,凝视大海,或者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个沉重的画板包。
此刻芷青心里出现了一阵奇异的悸动,她渴望了解这个画家,渴望产生联系,她能感觉到这种联系能够将她拉出痛苦与无聊的泥潭,她痛苦于得不到渴求之物,得到了她觉得无聊,然后再次陷入痛苦。她看不见她有的东西,只能看见没有的东西,于是成为漩涡,她吞噬周围人的目光,享受好奇的注视,与此同时,她也吞噬自己,或许不仅仅她是这样,她在公司的同事,领导,她们都是漩涡,都在互相吞噬彼此的能量。
等芷青下楼的时候,她刻意抬头看了一眼,窗帘已经拉上了。
今天没有第二个客人,芷青在前台坐了一天,等待孙禾起床等了一天,直到下午五点,这位花白头发的画家终于拉开了窗帘,看起来是洗了澡的样子,他已经换了一身棉质居家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左顾右盼,是要出门吃东西吗?
不一会儿,孙禾下楼,出现在白沙庭院里,径直向大堂走来,芷青的目光一直跟随。孙禾发现了这位早上接待他的民宿前台,上前询问,“咋们这儿有晚饭吗?”
芷青回答:“咋们良宵隐只有早餐和午餐,您可能得出去吃,周边有很多好吃的。”
孙禾听了芷青的回答,眉毛微微蹙起,脸上露出一丝长途跋涉后不想再折腾的疲惫:“这附近,人生地不熟的……”
芷青看着他那副“不想动”的样子,心里那阵奇异的悸动更加强烈。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知道一家小馆子,离这儿不远,味道不错,也干净。是同事推荐的。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带您过去?正好我也要去吃饭。”孙禾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疲惫被一丝意外和感激取代:“哦?那太好了!不介意不介意!麻烦你了小姑娘!”他立刻应下。随即又疑惑“你现在不是在上班么?”
“没有,我五点就下班,您稍等,我拿个包。”芷青转身从柜台下拿出自己的小挎包,对旁边的小赵低声交代了几句。小赵眼神里闪过一丝好奇和八卦,但没多问,只是点点头。
两人走出“良宵隐”的院门,沿着海边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向村落的方向走去。傍晚的海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夕阳的余晖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海浪声在耳边舒缓地起伏。
芷青走在前面,孙禾跟在后面,步伐不快,但比早上稳健了许多。他肩上没再背那个沉重的画板包,只穿着一身舒适的棉质居家服,像个出来散步的邻家老人。
孙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海风的咸湿,“你是这儿的……前台?”他的语气带着善意的探究。
芷青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算是吧。不过刚来不久,还在学习。”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叫芷青,您叫我名字就好。”
“芷青……好名字。我猜你的名字取自于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父母是文化人。”孙禾点点头,“我叫孙禾,禾苗的禾。就是个画画的。”二人的自我介绍的很简单。
“孙老师。”芷青自然地用了尊称,“您是画家?难怪……”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难怪带着那么大的画板。
“嗨,什么老师不老师的,”孙禾摆摆手,笑容里带着点自嘲,“就是个画画的,画了一辈子,也没画出什么名堂。写实派,老古董了,现在年轻人都不爱看这个。”
“写实派?”芷青侧头看他,夕阳的金光映在她脸上,“我觉得写实派很厉害啊。能把真实的世界捕捉下来,定格在画布上,需要极高的观察力和技巧吧?”
孙禾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哦?你懂画?”
“不懂,”芷青诚实地摇头,“但我喜欢看。我觉得真实的东西,本身就很有力量。”
孙禾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咀嚼她的话。“真实的东西……”他低声重复,目光投向远处被夕阳染红的海面,“是啊,真实的东西,有时候美得惊心动魄,有时候又残酷得让人不忍直视。捕捉它,就像捕捉风一样难。”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感慨。
“那您这次来海边,是来捕捉海?”芷青试探着问。
孙禾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算是吧。老了,画不动大题材了。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看海,画点东西。海浪,礁石,渔船,日出日落这些最平常的东西,画好了,也能有味道。”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可惜啊,现在没多少人愿意静下心来看这些‘平常’了。”
芷青听着他的话,想起了自己初来时的寻找平静的模糊渴望,想起了整理书架时那点微弱的秩序感满足,想起了和老板讨论王小波时短暂的思想碰撞。她似乎一直在寻找某种能让她“静下心”的东西,某种能穿透日常无聊和内心焦虑的东西。
“我觉得能静下心来看‘平常’,本身就是一种力量。”芷青轻声说,像是在回应孙禾,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孙禾又看了她一眼,这次目光里多了几分深意和欣赏:“小姑娘,你这话有点意思。”
说话间,芷青说的那家小馆子到了。是渔村边缘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脸不大,挂着“阿海渔家”的招牌。里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弥漫着浓郁的海鲜香气和烟火气。桌椅都是简单的塑料制品,但擦得干净。
芷青轻车熟路地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她帮孙禾拉开椅子,自己在他对面坐下。
老板娘是个爽朗的中年妇女,系着围裙,热情地招呼。“来,坐坐,这是菜单。”“给我们来份清蒸石斑鱼,一份白灼虾,一份蒜蓉炒青菜,再来个海鲜粥吧?”芷青点菜很利落。 “好嘞!稍等啊!”
等菜的空隙,孙禾环顾四周。墙上挂着褪色的渔民照片和渔网装饰,空气里是新鲜海产和爆炒蒜蓉的香气。窗外天色渐暗,渔港的灯火次第亮起。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近乎享受的表情:“嗯……这地方好,有生活气。”
“您喜欢就好。”芷青给他倒了杯热茶。
“芷青,”孙禾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目光温和地看着她,“我看你……不像是一直做民宿的人。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她没想到孙禾观察如此敏锐。“之前在大城市工作的。”她简单回答,没有过多解释。
孙禾若有所思,“大城市啊……那怎么想到跑到这海边小民宿来了?体验生活?”他问得直接,但语气平和,没有冒犯的意思。
芷青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沉默了片刻。海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带着咸腥和凉意。她该如何回答?为了“避世”?为了“艺术”?为了逃避都市的疲惫?还是……为了寻找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
“可能……是想换个环境吧。”她最终选择了一个模糊的答案,“都市太吵闹了,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喘口气。”她避开了某些抽象的词汇,只说了最真实的感受——那种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
孙禾点点头,没有追问,仿佛理解了她未尽的言语。“安静,”他喃喃道,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忙碌的渔港,“安静的地方,有时候反而更能看清自己心里的……喧嚣。”这位看似疲惫、自嘲“老古董”的画家,言语间却透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他仿佛看穿了她的“漩涡”——那种吞噬外界又自我吞噬的痛苦。
不一会儿,老板娘端着热气腾腾的清蒸石斑鱼上来了。鱼身雪白,点缀着翠绿的葱丝和姜片,香气扑鼻。
“来,趁热吃!”孙禾拿起筷子,招呼芷青,“不管做什么,吃饱了,才有力气,对吧?”他朝芷青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个带着皱纹的、孩子气的狡黠笑容。
她拿起筷子,也露出了一个轻松了些许的笑容:“嗯,吃饭。”
窗外,渔港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海面上,随着波浪轻轻摇曳。餐馆里人声嘈杂,碗碟碰撞。在这片充满烟火气的“真实”里,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哭,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正经的饭,她只是希望自己能清楚的知道每顿饭吃了什么。
芷青的食量很大,一顿能干三碗饭,之前她还会有吃什么的焦虑,担心会不会发胖,现在她只感谢这些提供能量的食物。吃饭的时候两人没怎么说话,只是一个劲的吃饭,孙禾可能是一天都没吃饭了,也吃了不少东西。清蒸石斑鱼的鲜嫩、白灼虾的清甜、蒜蓉青菜的爽脆、海鲜粥的浓稠温暖,都实实在在地落进了胃里。
走出“阿海渔家”,海风带着更深重的凉意,渔港的灯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晃动的光带。两人沿着来时的碎石小路往回走,孙禾拖鞋的啪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回到“良宵隐”,庭院里白沙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四周一片静谧。走到孙禾房门口,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芷青,眼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和:
“芷青小姐,今天谢谢你带路,这顿饭吃得舒坦。”他顿了顿,“要是不急着休息,进来坐坐?我这一路上画了些东西,不是什么大作,我想你会想看看。”
芷青几乎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好。”
孙禾用房卡打开门,温暖的灯光倾泻而出。他侧身让芷青先进。
房间的落地窗窗帘拉开着,月光洒进来,与室内的灯光交融。孙禾走到窗边那个沉重的帆布画板包旁,小心翼翼地打开。
孙禾没有立刻拿出画作,而是先取出了一个厚实的、封面磨损的牛皮速写本。他翻开本子,“先看看这个吧,路上随手画的。”他递过来。芷青接过速写本,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牛皮封面。
她翻开第一页。不是常见的秀丽山水,而是嶙峋、陡峭、带着原始野性的喀斯特峰丛。铅笔线条凌厉而充满力量,勾勒出岩石的肌理和植被的倔强。画面一角,有几座小小的、依山而建的吊脚楼,在巨大的山体压迫下显得渺小又顽强。墨色浓淡间,仿佛能听到山风呼啸,感受到岩石的冰冷坚硬。第二页是炭笔的涂抹,明暗对比强烈。画面中心是一个烟雾缭绕的烧烤摊,摊主模糊的脸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周围是拥挤的人潮,只有轮廓,没有细节,但姿态各异,传递出喧嚣和疲惫。背景是被霓虹灯招牌切割的、混乱的城市夜空。扑面而来的是市井生活的嘈杂。第三页整幅画色调极其简单、苍凉。大片的留白是无边无际的灰黄沙砾。画面中心偏下,只有几株枯瘦、扭曲、几乎要折断的骆驼刺,顽强地扎根在沙土里。地平线压得很低,天空是一片洗练的灰蓝。
芷青一页页翻看着。这些画没有华丽的色彩,没有精致的构图,甚至有些潦草。但它们充满了力量——线条的力量,光影的力量,将她拉入那些遥远的地方,感受到那里的风、那里的气味、那里的温度、那里的呼吸。
她看得极其专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页。她能感觉到孙禾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观察和期待。
“这些……太棒了。”芷青抬起头,声音有些干涩,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震撼和真诚的赞叹,“我不是很懂画,但感觉真的很棒。”
孙禾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谢谢。老了,跑不动了,就靠这点笔头子,记录点路上的见闻。”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从画板包里取出几幅尺寸稍大的油画。画布绷得很紧,颜料厚重。
只有两幅画,一幅是梯田:不是常见的绿意盎然,而是深秋的梯田,灌满了水,像无数碎裂的镜子,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远处黛色的山峦。水田的边缘是枯黄的稻茬,画面透出一种丰收后的寂寥。另一幅是戈壁的落日:巨大的、燃烧般的火球沉入地平线,将无垠的戈壁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金红与橙黄。近处,几块风蚀的巨石投下浓重、扭曲的阴影。色彩浓烈、奔放。
芷青站在画前,油画的质感和色彩带来的冲击力,远比速写更加强烈。这些画作没有粉饰,没有矫情,它们赤裸裸地呈现了世界的粗粝、寂寥、坚韧和瞬间的辉煌。
“孙老师,”她指着那幅戈壁落日,“这幅太震撼了。那种……空旷和燃烧的感觉。”
孙禾走到她身边,看着自己的画,眼神复杂:“是啊,戈壁能让人看清很多东西。在那种地方,人渺小得像一粒沙子,但落日却不管这些,照样烧得轰轰烈烈。人活着,有时候也得有这点不管不顾的劲儿,对吧?”
“孙老师,谢谢您让我看这些画,”芷青带着真诚的感激,“它们让我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孙禾很开心的笑:“喜欢就好。其实这次来海边,也是想画点新的东西。海……画了一辈子,总觉得没画透。”
“您打算怎么画?”
孙禾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片在月光下泛着银灰色光晕的海面。海浪声低沉地涌动着。“不是画它多蓝,多美,”他指着海,“你看,白天它清澈,晚上它灰暗。它有脾气,有力量,有深不见底的未知。我想画的,是这种……存在感。”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不是风景画,是……海的肖像。画它的呼吸,它的力量,它吞噬一切又孕育一切的混沌感。”
“那您打算从哪里开始?”芷青好奇地问。
孙禾指了指窗外:“就从这窗外的礁石开始。海浪拍上去,碎了又聚,聚了又碎。礁石沉默,海浪喧嚣。这种对抗,这种共生,很有意思。”他又指了指远处月光下模糊的海平线,“还有那‘天涯无涯’的感觉。海平线永远在那里,但你永远到不了。这种……永恒的界限感。”
两人就着窗外的海景,聊着构图、色彩、笔触的力度。孙禾没有用深奥的术语,而是用朴实的语言描述他想要的感觉——礁石的“硬”,海浪的“碎”,海平线的“远”,夜色的“沉”。芷青虽然不懂绘画技巧,她不知为何对画面、氛围有敏锐的感知,她的提问和回应总能切中孙禾想表达的核心。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窗外的月光偏移,海浪声似乎更清晰了。
芷青看了一眼手表,意识到已经很晚了。“孙老师,太晚了,您该休息了。”
孙禾也回过神来,带着意犹未尽:“是啊,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谢谢你陪我聊这些,芷青。跟你聊天很舒服,能聊到点子上。”
“我也学到了很多。”芷青真诚地说,“期待看到您的‘海的肖像’。”
她道了晚安,轻轻退出房间,带上门。
走廊里一片寂静,只有壁灯昏黄的光晕。芷青放轻脚步,走下楼梯,穿过庭院。夜晚的空气带着凉意和更浓的咸腥,白沙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银辉。沿着白沙小径,月光透过庭院中心的茶亭竹木格栅,在石板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一道目光。
芷青停下脚步,抬起头。
主楼二楼露台上,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是老板娘。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睡袍,长发披散,倚着玻璃围栏,目光穿过庭院的空间,毫无遮拦、毫不掩饰地落在芷青身上。月光清冷,白沙寂静。两个女人,一个站在庭院中央的茶亭旁,一个站在二楼的露台上,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一片银辉流淌的白沙。
芷青站在原地,月光笼罩下看不清老板娘脸上的表情,她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夜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老板娘睡袍的衣角。
时间仿佛凝固。海浪是唯一的背景音。
几秒钟后,芷青微微点头,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然后,她收回目光,继续沿着白沙小径,不疾不徐地走向主楼的方向。
老板娘依旧站在露台上,看着芷青的身影消失在主楼的阴影里。
庭院里,白沙依旧泛着银光,茶亭的格栅在地上投下沉默的影子。月光如水,寂静无声。只有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
周日的午后,阳光慷慨地洒满整个“良宵隐”。海风带着暖意,大堂里,小赵像只欢快的小鸟,蹦蹦跳跳地跑到芷青面前,眼睛雪亮:“芷青姐!下午没客人,天气这么好,我们去海边游泳吧!小李也去!”她指了指旁边有些腼腆的小李。
小李点点头,脸上带着期待的红晕:“嗯……海水应该挺暖和的。”
芷青看着她们青春洋溢的脸庞,心里那根紧绷的弦逐渐被阳光晒得微微松弛。
“好啊!”她爽快地应下,扬起一个轻松的笑容,“等我换衣服!”
芷青换上一条简单的黑色连体泳衣,外面套了件轻薄的白色防晒开衫。当她走到海边时,小赵和小李已经在沙滩上等着了。小赵穿着鲜艳的碎花比基尼,活力四射;小李则是一身保守的深蓝色分体泳衣,带着点羞涩。
天空是那种海南特有的、毫无杂质的湛蓝,像一块巨大的、温润的蓝宝石,高悬在头顶。几朵棉花糖般蓬松的白云懒洋洋地漂浮着,边缘被阳光镶上耀眼的金边。近岸处是清澈见底的透明海水,能看到白沙随着波浪轻轻起伏。稍远一些,海水渐变成温润的碧绿,像一块流动的翡翠。再往深处,是深邃而辽阔的蔚蓝,一直延伸到与天空相接的模糊而遥远的海平线。
沙滩是细腻的银白色,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海浪温柔地涌上来,在沙滩上留下湿润的深色痕迹和细碎的白色泡沫,又无声地退去,留下一片平整的、闪着微光的沙面。沿着海岸线,几株高大的金椰树挺拔而立。它们修长的树干光滑笔直,巨大的羽状叶片在阳光下闪耀着油亮的翠绿光泽,随着海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投下斑驳晃动的清凉阴影。树梢上挂着几颗饱满的金黄色椰子。
“哇!太美了!”小赵张开双臂,对着大海欢呼一声,率先冲向海浪。她纤细的身影在碧波中跃动,像一条快乐的美人鱼。
小李也受到感染,脱掉防晒衣,小心翼翼地走进水里,清凉的海水漫过脚踝,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叹。
芷青深吸一口气,咸腥而温暖的海风灌满胸腔。她脱下开衫,赤脚踩在温热的细沙上,一步步走向大海。海水温柔地包裹住她的脚踝、小腿、膝盖……那清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轻。
“芷青姐!快来呀!”小赵在不远处挥手,撩起一片水花泼向小李。小李惊叫一声,笑着反击。
芷青笑着加入她们。弯腰捧起海水,用力泼向小赵。水花在空中划出闪亮的弧线,落在小赵身上,引来一阵夸张的尖叫和笑声。
“好啊!芷青姐你偷袭!”小赵立刻反击,更多的水花泼向芷青。
三个女孩在海水中追逐、嬉闹、互相泼水。笑声、尖叫声、海浪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海边的宁静。阳光洒在她们湿漉漉的头发和皮肤上,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她们比赛谁憋气时间长,结果小赵第一个冒出头,呛得直咳嗽,惹得芷青和小李哈哈大笑。她们在浅水区笨拙地模仿冲浪,被小浪头掀翻,摔进水里,又大笑着爬起来。她们手拉着手,迎着涌来的海浪跳跃,感受着海水冲击身体的力度和快感。
玩累了,她们就并排躺在温暖的沙滩上,任由阳光晒干身上的水珠。细沙粘在皮肤上,痒痒的。小赵叽叽喳喳地讲着民宿里的趣事,小李偶尔小声补充几句。芷青闭着眼睛,听着她们的声音,感受着阳光的温暖和海风的轻抚,心里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放松。那些来自都市的重压,此刻都被海浪冲刷得干干净净。
“看!有螃蟹!”小李忽然坐起身,指着不远处被海浪冲上岸的一个小东西。
三人立刻来了精神,开始在沙滩上寻找被海浪送上来的“宝藏”。小赵找到一个完整的白色扇贝,兴奋地举起来炫耀。小李找到一个有着粉色螺纹的小海螺。芷青则发现了一块被海水打磨得光滑圆润的黑色小石头。
她们像孩子一样,把找到的“宝贝”堆在一起,互相比较,笑声不断。
在阳光下,远处走来一队母女。
“妈妈!快看!是那个看书的姐姐!”一个清脆稚嫩的童音突然响起,带着惊喜。
芷青闻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浅水区,圆圆正拉着她妈妈的手,兴奋地指着她们的方向。圆圆穿着可爱的草莓图案泳衣,头上戴着同款泳帽,小脸红扑扑的。她的妈妈,此刻也换上了一身简洁的白色泳装,外面随意披着件轻薄的防晒纱衣,长发挽起,她正小心地护着女儿,目光也循着圆圆的指引看了过来。
芷青停下跳跃,朝她们挥手笑了笑。小赵和小李也好奇地望过去。
圆圆挣脱妈妈的手,像只撒欢的小海豚,踩着水花“啪嗒啪嗒”地就朝芷青她们这边跑了过来,海水没到她的小腿肚。
“姐姐!姐姐!你也来游泳啦!”圆圆跑到芷青面前,仰着小脸,大眼睛亮晶晶的,“你在玩什么呀?看起来好开心!”
芷青蹲下身,笑着摸了摸圆圆湿漉漉的小脑袋:“我们在玩水呀!你要不要一起玩?”
“要!要!”圆圆立刻兴奋地点头,小辫子一甩一甩。
圆圆的妈妈也慢慢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礼貌性的微笑,对芷青点了点头:“芷小姐。”她的目光扫过小赵和小李,也微微颔首示意。
“圆圆想跟我们一起玩水,可以吗?”芷青站起身,礼貌地询问。
“当然可以,”圆圆的妈妈声音温和,“麻烦你们了。”她站在浅水区,没有加入的意思,只是目光温柔地追随着女儿。
“太好啦!”小赵立刻欢呼起来,她最喜欢热闹,“圆圆,来!姐姐教你打水仗!”她弯下腰,用手捧起一汪水,轻轻泼向圆圆的小腿。
“呀!”圆圆被凉凉的水花逗得咯咯直笑,立刻学着样子,小手笨拙地捧起水,用力泼向小赵,可惜力气太小,水花只溅起一点点。
“看我的!”小李也加入了,她动作更轻,水花像小雨点一样落在圆圆身上。
芷青则拉着圆圆的小手,教她迎着涌来的小浪花跳跃:“圆圆,看!浪来啦!跳!”
圆圆紧张又兴奋地抓紧芷青的手,随着芷青的节奏,在小浪涌来时奋力一跳,虽然跳得不高,但成功躲过了浪花的拥抱。“哇!我跳过去啦!”她开心地大叫,小脸上满是成就感。
三个大女孩带着一个小女孩,在海水中追逐、泼水、跳跃、尖叫。圆圆的加入让欢乐的气氛更加纯粹和热烈。她天真无邪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感染着每一个人。
玩累了,五个人一起躺在温暖的沙滩上休息。圆圆依偎在妈妈身边,小手里还紧紧攥着刚才芷青帮她捡到的一个特别圆润的小贝壳。小赵还在叽叽喳喳地讲着笑话,逗得圆圆咯咯直笑。小李安静地听着,偶尔帮圆圆拂去粘在胳膊上的沙粒。芷青闭着眼睛,感受着阳光的温暖,听着身边的笑语,海风带着咸味和自由的气息拂过脸颊。这一刻的放松和快乐,如此真实。
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粉紫和金红。海面被染成一片流动的火焰。三个女孩和圆圆母女一起,披着浴巾,沿着海岸线往回走。
圆圆一手牵着妈妈,一手兴奋地挥舞着,叽叽喳喳地复述着刚才玩水的趣事:“妈妈!我刚才跳得好高!芷青姐姐拉着我跳的!我还泼了小赵姐姐一身水……”她的声音充满了快乐。
芷青、小赵和小李跟在后面,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满足的笑容。她们看着前面蹦蹦跳跳的小小身影,和那位气质清冷却眉眼柔和的母亲,海风吹拂着她们湿漉漉的头发。
芷青看着夕阳下那对母女的剪影,看着身边两个年轻女孩无忧无虑的笑脸,听着脚下海浪温柔的“哗哗”声,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幸福感,像温暖的潮水,轻轻漫过她的心田。这短暂的、肆意的欢乐,像一剂良药,治愈她内心的疲惫和疏离。而圆圆的加入,就像一缕金色的阳光,为这个下午增添了一抹格外温暖明亮的色彩。
她们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笑声和童音随着海风飘散。远处“良宵隐”的白色轮廓,在晚霞的映衬下,是家。
第六天,芷青下楼,脚步无声地踩在光洁的地板上。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小赵正对着电脑屏幕敲打键盘,小李拿着抹布仔细擦拭前台的木质台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柠檬草混合的熟悉气味。
主管从他的小办公室踱步出来,手里没拿笔记本,脚步比平时略显迟疑。他看到芷青,脸上习惯性的笑容有些淡。
“芷小姐,”他声音不高,指了指大堂角落那两张藤编椅,“这边坐一下?有点事跟你聊聊。”
芷青点头,走过去坐下。藤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主管搓了搓手,目光扫过庭院里被风吹动的白沙,才在对面坐下。
“芷小姐,”他开口,语气比平时正式了些,“这几天,你整理书架、清点物品、协助接待,做得都挺好,学得也快。试用期差不多结束了。”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尽量不去看芷青的眼睛,目光落在两人之间的空桌上,“不过,老板和老板娘,他们综合考虑了一下,觉得‘良宵隐’目前的发展阶段和工作内容,可能不太能完全匹配你的能力。他们觉得,你的潜力更大,更适合去……去平台更大、资源更丰富的地方发展。留在这儿,怕耽误了你。”
大堂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的厨房声响和海浪的低鸣。芷青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指尖在藤椅扶手上粗糙的纹理间无意识地摩挲。
芷青只是沉默,在这短暂的沉默里,几天来那些让她感到温暖的画面,像阳光下的碎片,闪过脑海:阅读区昏黄的灯光下,老板眼中久违的、专注而兴奋的光亮,两人就着王小波的文字,从“长安城”聊到“诗意世界”时,那种短暂的思想碰撞的酣畅。孙禾房间里,那幅戈壁落日油画上惊心动魄的金红与橙黄,扑面而来的空旷与燃烧感;在海边,阳光炽烈,海水清凉,小赵泼来的水花在阳光下碎成钻石,小李羞涩的笑脸,圆圆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三个大女孩带着一个小女孩在海浪中追逐、跳跃、尖叫的纯粹的、肆无忌惮的欢乐。
主管似乎想找补些什么,开了开口,啥也没说出来。
不一会儿,“既然这样的话,我很遗憾不能和你们共事,我接受。”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谢谢老板和老板娘的好意,也谢谢主管这几天的关照。”
主管似乎松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语气缓和了些:“芷小姐,你还有行李没到这里吗?我看你当初来的时候带的东西不算多。”
“嗯,还有些在路上,本来我是期望这份工作能做久一点的。”芷青平静的回答。
“那你看这样行不行?老板说可以给你换个新的房间,‘1316’灰尘还是太多了。房费还按之前说的半价算。等行李到了,安顿好了再走,你看怎么样?”主管脸上有很明显挂不住的尴尬。
“不用换房间,我还是住在1316等我的行李。”芷青干脆地回答,“麻烦主管了。”
“不麻烦不麻烦!”主管立刻摆手,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你安心住!行李到了跟我说一声就行。”
“嗯。”芷青站起身。
“好,好。”主管也赶紧起身。
芷青转身走向楼梯。她脚步依旧无声,黑色的运动鞋踩在地板上,没有留下任何声响。大堂里,小赵停下了敲键盘的动作,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困惑,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小李低着头,更用力地擦拭着已经光亮的台面,动作显得有些僵硬。窗台边,张姨拿着抹布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目光在芷青的背影上停留了一下,随即又垂下眼,更用力地擦拭着窗框的缝隙.
芷青没有回头,径直上了三楼。
推开‘1316’的门,她没有立刻开灯。房间里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还残留着她刚喷的香水的透净。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站了一会儿。窗外,阳光有些刺眼,海水在强光下泛着浑浊的、令人不太舒服的黄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隔着双层玻璃传来,听着沉闷。
她转身,走到书桌前坐下。桌面光洁,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光。呆呆地坐着。
员工休息区,小赵凑到主管身边,压低声音:“主管,芷青姐……不干了?”
主管叹了口气,摇摇头,声音也压低了些:“老板老板娘的意思……说她可能不太适合这儿。我让她继续住着等行李。你们几个注意着点儿,芷青现在的身份是咋们民宿的客人。”
“哦……”小赵撇撇嘴,脸上带着点惋惜和不解,坐回电脑前,键盘敲击声重新响起,但节奏快了些,带着点心事。
小李默默地把擦干净的玻璃杯放回架子上,塑料杯底碰到大理石台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嗒”,在安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芷青坐在书桌前,只是静静地看着桌面映出的模糊光影。几分钟后,她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换下了那身黑色工作服。
她选了一条质地柔软的米白色亚麻长裙,剪裁宽松,带着慵懒的度假感。又换上了一双舒适的平底凉鞋,脚趾露在外面,感受着地毯的柔软。她对着镜子,将长发随意挽起,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镜子里的人,褪去了“管家”的干练,多了几分属于“远方客人”的闲适。
她推开房门,走下楼梯,她要吃早餐。
大堂里,小赵和小李看到她,表情有些尴尬。小赵张了张嘴,似乎想如往常般喊一声“芷青姐”,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扬起一个略显局促的职业化微笑:“芷小姐,早。”小李也赶紧跟着小声说了一句:“芷小姐早。”。
芷青对她们微微颔首,回以一个同样礼貌的微笑:“早。”
清晨的阳光透过餐厅的玻璃窗,洒在铺着米色桌布的餐桌上。芷青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地吃着早餐——一碗温热的海鲜粥,一个煎蛋。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和食物的味道。餐厅里人不多,只有几个早起的客人。
她吃完最后一口粥,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端起空餐盘和杯子,起身走向餐具回收处。回收处设在餐厅通往大堂的楼梯口旁边。
就在她走到楼梯口,楼梯上方传来脚步声。芷青下意识地抬头。
老板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亚麻衬衫,袖口随意挽起,手里拿着一个空茶杯,似乎也是要去餐厅续水或放杯子。他的脚步在楼梯中间顿住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楼梯口的光线有些昏暗。老板看着芷青,眼神复杂。那里面似乎有一丝未能兑现承诺的歉意,有一丝对她平静接受结果的意外,还有一丝想要解释或说点什么的犹豫。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要开口,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他停在楼梯上,没有继续往下走,也没有移开目光。
芷青端着餐盘,站在回收篮旁,也看着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没有愤怒,没有委屈,也没有期待。她只是平静地回视着老板,仿佛在等待他接下来的动作或言语,又仿佛只是单纯地看着他。那平静的目光,像一面镜子,映照着老板的欲言又止。
空气仿佛凝固了。楼梯口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餐厅远处传来的模糊交谈声。四五秒钟的时间,在无声的对视中,格外漫长。
就在这时,小赵从前台方向快步走了过来,手里也拿着一个需要清洗的咖啡杯。
“芷小姐,盘子给我吧!”她声音清脆,打破了沉默,快步走到芷青身边,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芷青手里的餐盘和杯子。芷青的目光从小赵脸上扫过,又回到楼梯上的老板身上,依旧平静。她没说话,只是对老板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转身,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出门。
老板嘴唇又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他走下最后几级台阶,将空茶杯默默放进回收篮,然后转身,走向外面,背影显得有些沉默。拿出烟盒,连着抽好几支。
小赵站在原地,手里拿着芷青的餐盘和自己的咖啡杯,看着老板的背影,又看看芷青消失在门口的身影,轻轻吐了口气,转身走向后厨方向。
餐厅里,咖啡机发出“嘶嘶”的蒸汽声,阳光依旧明媚。刚才楼梯口那短暂的、无声的交锋,仿佛从未发生。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微妙的凝滞感,暗示着某种未说出口的情绪在悄然流动。
来到庭院中心的日式茶亭。阳光透过竹木格栅,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亭内空无一人。她选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在书架上随便拿起一本书。只是随意地翻开,指尖划过书页,目光沉静地落在文字上。海风穿过格栅,带着白沙的微尘和远处的咸腥,拂过她的发梢。她现在要享受这份静谧。
偶尔有客人路过茶亭,好奇地打量这个独自看书的年轻女子。芷青会抬起头,瞥这人一眼,然后继续低头看书。她不再主动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忙吗?”。那是“管家”的工作,与她无关了。
中午,她没有去员工餐厅,而是走到前台。小赵看到她,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标准的待客笑容:“芷小姐,请问有什么需要?”“餐厅午餐是几点开始?”芷青问,语气平静。“啊,午餐是十一点半到一点半,在那边。”小赵连忙指路,“我带你去?”“不用了,谢谢。”芷青点点头,走向餐厅方向。
餐厅里,几张桌子零星坐着客人。芷青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小李立刻拿着菜单过来,“芷小姐,这是菜单,您看看想吃点什么?”芷青点了份简单的海鲜炒饭和椰子水。她安静地吃着,目光偶尔投向窗外的海。她能感觉到小李偶尔投来的目光,但她没有回应。她只是静静地吃饭,像一个真正的、沉默的住客。
下午,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帮忙整理公共区域,也没有去仓库清点。回到客房,坐在书桌前,这么多天,终于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开始处理原本落下了几天的公司工作,她的表情专注而平静。
傍晚,独自一人走出“良宵隐”的院门,沿着海边散步。海风带着凉意,吹动她的裙摆。她赤脚踩在退潮后湿冷的砾石滩上,鹅卵石硌着脚心。她望着远处模糊的海平线,夕阳的余晖还是以前那样。海浪疲惫地涌上来,漫过脚踝,又无声退去。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个无根的旅人,暂时停泊在这个海边的角落。
手机震动,一个远方的朋友发消息来问她在海边过的好吗?
她拿出手机,拍了一张脚下漆黑海景的照片,发给他,附上一行字:“还在海边,等行李。这里……挺安静的。”
当她回到民宿时,天色已暗。大堂里灯火通明,小赵和小李在前台忙碌。看到她进来,小赵抬起头,微笑:“芷小姐,回来啦?”语气自然了许多,但那份对待客人的礼貌边界感已然形成。
芷青点点头,“快下班吧,夜深了。”径直走向楼梯。她经过阅读区时,看到孙禾正坐在那里,和另外一个年级很大的老人小声交流着什么。他抬起头,看到芷青,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芷青也对他微微颔首,脚步没有停留,继续走向自己的房间。
推开“1316”的门,柠檬草的香薰气息扑面而来。她打开灯,暖黄的光线驱散了室内的昏暗。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片被夜色吞噬的、漆黑的海。海浪声低沉地呜咽着。
她不再是“管家”芷青。她是住客芷青,房号1316,按日付费,等待行李。她与“良宵隐”的联系,只剩下金钱。她本想参与,却遭到拒绝。
她脱光衣服,靠在床头,就着柔和的灯光,想起来今天在茶亭看见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拿起手机,搜索这个经文的电子音频,默默的听,身体渐渐舒缓下来,头脑变得平静。她像一个真正的、短暂的、悬浮在此地的过客。
深夜,低沉而平缓的诵经声如同温柔的潮水,抚慰着她紧绷的神经,意识渐渐模糊,沉向睡意的边缘。
“噼啪!噼啪!”
几声短促、尖锐的爆裂声隐约传来,像是远处渔村顽童在燃放鞭炮,又像是干燥的竹子在火中爆开。芷青皱了皱眉,眼皮微微颤动,但并未完全清醒,只当是海边的寻常声响,翻了个身,试图在诵经声中重新沉入安宁。
然而,那声音并未消失,反而密集起来,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持续不断的脆响,像是无数细小的东西在高温下炸裂。
紧接着,房间里飘入一股难闻的电线外皮烧焦的味道,同时一种异样的、带着温度的橙红色光晕,穿透了“1316”卫生间磨砂玻璃的窗格,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摇曳的、不祥的阴影!那光并非来自窗外海的方向,而是……民宿内部!更确切地说,是从庭院对面、二号楼的方向映照过来的!
芷青心理的某根线一下绷紧,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她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刺耳的警报声此时才尖锐响起,撕破了夜的寂静!窗外,被不祥的红光笼罩!
着火了!在二号楼!
恐惧像冰水浇头,让她浑身一激灵,顾不上其他,裹上随意丢在地上的浴袍,赤着脚就冲出房门!走廊里虽然还没有浓烟,但警报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糊的异味,她能听到整个楼栋里已经传来混乱的呼喊声和奔跑声。
她飞快地跑下楼梯!大堂里灯火通明,小赵和小李脸色煞白,正手忙脚乱地引导着几个被惊醒的客人往庭院跑。主管的声音在嘶吼着:“快!快出去!到庭院!别慌!”
芷青像一阵风般穿过混乱的人群,冲到了庭院白沙地上!冰冷的夜风包裹住她,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不是烟熏,而是惊吓和奔跑后的喘息。她弯下腰,大口喘息,赤脚踩在冰冷的白沙上,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抬起头,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庭院对面,二号楼二楼靠近走廊尽头的一间客房窗户正喷涌出熊熊烈焰!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窗框和墙壁,浓烟滚滚直冲天际,将夜空染成一片污浊的暗红!玻璃碎裂的声音不断传来!那火光如此猛烈,即使隔着庭院,也清晰地映红了主楼这边的墙壁和窗户!
“老板!老板娘!”主管的声音带着哭腔。
芷青循声望去,只见老板和老板娘也从主楼侧门快步走了出来。老板穿着睡衣,头发有些凌乱,眼神里是惊愕和难以置信。老板娘也穿着睡袍,长发披散,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后怕,她紧紧抓着丈夫的手臂,身体微微发抖。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老板的声音嘶哑,带着惊怒,他现在失去了往日的沉静。
“不知道!突然就……”主管的声音颤抖,指向二号楼。
芷青站在冰冷的白沙地上,夜风穿透她单薄的睡衣,带来刺骨的寒意。她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听着木材燃烧的噼啪爆裂声和玻璃碎裂的脆响,心脏仍在狂跳,手脚冰凉。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软,还带着颤抖,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目光失焦在沾满沙子的脚上。
小赵和小李正忙着安抚受惊的客人,声音急促。张姨抱着灭火器,离得远远的,眼睛里只有对火光的恐惧。没有人注意到芷青的颤抖,没有人过来问她一句“你还好吗?”。她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影子,独自承受着这巨大的惊吓和寒意。员工们与她之间那道无形的界限,在灾难面前,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冰冷。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孙禾!孙禾住在二号楼!那间着火的客房……离他的房间不远!她上楼的时候他都还在。
芷青猛地抬头,目光在庭院里慌乱的人群中迅速扫视!没有!没有那个花白头发的、穿着旧衬衫的身影!她心脏骤然缩紧!
“孙老师!孙禾呢?!”她失声喊道,声音因为恐惧和焦急而变调。
老板和主管都是一愣。
“孙禾?那个画家?”老板皱眉,努力在混乱中回忆。
“我看见他晚上和一个老人在这儿聊天,后面两人出去了,说是今天不回来。”
芷青紧绷的身体瞬间一松,几乎要瘫软下去。不是他……还好不是他……巨大的庆幸和后怕让她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她强忍着,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混杂着远处飘来的烟尘味和咸腥,肺部一阵刺痛。
远处,消防车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海边的夜空。红蓝闪烁的警灯,映照着庭院里每一张惊魂未定的脸,也映照着芷青苍白而孤独的身影。她赤着脚,站在冰冷的白沙地上,看着消防员冲入二号楼火场,水龙带喷射出巨大的水柱,与烈焰搏斗。
水柱冲击着燃烧的窗户,发出巨大的“嗤嗤”声,白雾蒸腾。火势渐渐被压制下去,但那冲天的红光和滚滚浓烟,依旧触目惊心。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客人。她只想来“良宵隐”喘口气,卸下都市生活的重负。她的行李还在路上,她还没真正安顿下来又要离开。她刚刚经历了巨大的惊吓,浑身冰冷,心有余悸。此刻,她只想回到房间,关上门,让那低沉的诵经声再次包裹自己,驱散这噩梦般的混乱和寒意。现在她只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第六天,清晨的阳光穿透薄雾,却驱不散“良宵隐”庭院里弥漫的焦糊味和沉重感。二号楼烧毁的一角如同狰狞的伤疤,警戒线在晨风中飘动。白沙地上残留着昨夜消防车碾压的痕迹和混乱的脚印。
大堂里气氛压抑。老板夫妇坐在角落,老板娘揉着太阳穴,脸色疲惫,老板正和主管与保险理赔员争论,语气焦灼。小赵和小李在前台低声交谈,眼神里带着后怕和茫然。张姨沉默地擦拭着早已光洁的台面。
芷青下楼,穿着亚麻长裙和凉鞋,脸色平静,但眼底的疲惫和一丝未散的惊悸难以掩饰。她走到前台。小赵看到她,勉强挤出笑容:“芷小姐,早。”
“早。”芷青点头。
主管匆匆过来,“芷小姐,昨晚让您受惊了。老板的意思,昨晚所有客人房费免了。实在抱歉。”他脸上是真实的歉意和疲惫。
“谢谢。”她没多言,转身走向庭院茶亭。
茶亭里,阳光斑驳。昨夜的火光、混乱、冰冷的白沙和无人问津的孤独感,像潮水般涌来。她望着那片焦黑的废墟,只觉得深深荒谬和不真实感。
过了一会儿,孙禾出现在庭院门口。他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旅途的倦意。当他的目光触及二号楼那片狼藉时,脚步猛地钉在原地。震惊、难以置信、痛惜,复杂的情绪在他脸上交织。他快步走近警戒线,沉默地看着焦黑的窗框和熏黑的墙壁,眉头紧锁,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悲伤的雕塑。
芷青站起身,走过去。“孙老师。”她轻声唤道。
孙禾闻声转过头,看向芷青,“芷青,”他声音沙哑,“这……怎么会这样?”
“昨晚着火了,”芷青简单地说,“二号楼的一间客房。还好,您不在。”
孙禾的目光再次投向废墟,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想驱散眼前的景象,却又无能为力。他低语,声音里充满了痛心,“怎么会这样,那间房,我昨天还路过是个空房间,没人住的,怎么会起火呢?”
“目前还不知道原因。”
他转过身,看向芷青,眼神里带着关切:“你还好吗?昨晚一定吓坏了。”他注意到芷青眼底的疲惫。
芷青看着他关切的眼神,昨夜无人问津的委屈似乎找到了一个倾听者,鼻子微微一酸,但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嗯,在主楼这边,还好。”她顿了顿,补充道,“看到火光,很吓人。”
“我能想象……”孙禾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沉重,“那景象一定很可怕。”
他沉默了片刻“我画过很多火,森林大火,篝火,炉火,但从来没想过,会离一场真正的火灾这么近。”他苦笑了一下,“画布上的火,是色彩,是力量。现实里的火,是毁灭,是恐惧。”
芷青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昨晚如果我在”孙禾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后怕,“我不敢想。”他转过头,芷青迎上他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她能感受到孙禾话语里的真实情绪——震惊、后怕、对灾难的无力感,以及对她安危的关切。
孙禾的目光又落回二号楼,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我应该画下它。”
芷青有些意外:“这场火灾?”
“不是画那场火本身,”孙禾摇摇头,“是画它留下的痕迹。那焦黑的墙壁,破碎的窗户,还有人们脸上的表情。”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画那种……被撕裂的平静,劫后的余悸。”
他像是在对芷青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这是艺术家面对震撼和创伤时,一种本能的、试图理解和表达的反应。
大堂里的压抑气氛被一阵略显尖锐的女声打破。
“老板娘,这情况,我们实在不敢再住下去了!”那位气质清冷的白衣女子——圆圆的妈妈——站在前台前,手边放着行李。声音不高,但清晰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一手护着紧贴在自己腿边的圆圆,一手将房卡放在大理石台面上。圆圆的小脸有些苍白,大眼睛里满是惊惶,小手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老板娘闻声从角落的藤椅上站起身,快步走过来。她脸色依旧疲惫,但强打起精神,试图维持往日的冷静:“王太太,您别急。昨晚是意外,火已经扑灭了,消防也检查过,主楼这边绝对安全!您看……”
“安全?”王太太打断她,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丝压抑的愠怒,“火灾就在隔壁楼!谁知道隐患有没有彻底排除?我带着孩子,不敢冒这个险!”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被警戒线围住的焦黑废墟,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后怕,“而且,这环境对孩子心理影响也不好。圆圆昨晚吓坏了,一直做噩梦。”
她指了指台面上的房卡:“我们要求退掉剩余天数的房费。今天就离开。”
老板娘脸上的肌肉绷紧了,眼神里闪过焦躁和急切:“王太太,您的心情我理解。但火灾是意外,我们已经在全力处理善后和理赔。您预订的是不可取消的套餐,现在提前离店,这房费……”
“不可取消?”王太太的声音冷了下来,“那是建立在住宿环境安全的前提下!现在发生火灾,安全隐患未明,你们民宿负有责任!我们有权利要求退款!”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冷静和不容侵犯的边界感。她微微侧身,将圆圆更紧地护在身后,仿佛要隔绝所有可能的危险和纷扰。
前台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主管在一旁搓着手,想插话又不敢。小赵和小李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老板也走了过来,眉头紧锁,想开口缓和:“王太太,您看这样……”
芷青站在茶亭的格栅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老板娘紧绷的脸或王太太冷硬的姿态上,而是落在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圆圆。
圆圆紧紧依偎在妈妈腿边,小脸埋在妈妈的衣服里,只露出一双惊恐的大眼睛,不安地扫视着周围。她的两只小手抓着妈妈的衣角。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寻求庇护的姿态,仿佛妈妈的身体就是她唯一的、坚不可摧的堡垒。妈妈微微侧身护住她的动作,更是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这个充满惊吓和混乱的世界隔离开来。
芷青看着圆圆紧紧抓着妈妈衣角的小手,看着妈妈那下意识护犊的姿态,一种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碎片,带着温热的触感,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这样,在陌生的环境里感到害怕时,会紧紧抓住妈妈的手,或者躲在她的裙摆后面。妈妈的手掌是温暖的,妈妈的怀抱是安全的港湾。那种紧密的、无需言说的联结,像一根无形的脐带,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安全感和归属感,将外界的风雨和未知隔绝在外。
这种与母亲紧密相连的感觉,是一种强大的、抵御虚无的力量。它不需要刻意寻找,它就在血脉相连的依偎和守护之中。然而,这种联结,随着时间流逝,随着她长大、独立、远行,渐渐松动。她不再需要紧紧抓住妈妈的衣角,妈妈也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用身体为她隔绝一切风雨。她们之间,隔着手机,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各自的生活轨迹。那份曾经坚不可摧的安全感,变成了遥远的记忆。而内心的“空虚”,或许正是从那份联结松动、甚至断裂的地方,悄然滋生、蔓延。
芷青的目光从圆圆紧抓衣角的小手上移开,落回王太太冷硬却充满保护欲的背影上,又扫过老板娘疲惫而焦躁的脸。大堂里的争执还在继续,声音忽高忽低。她只感到一种深深的、难以言喻的怅惘和……羡慕。羡慕圆圆此刻拥有的、那份纯粹的、被紧紧守护的安全感。也怅惘于自己生命中,那份曾经拥有、却已渐渐模糊的联结。
大堂里的争执声终于平息。王太太冷着脸,收好退还的房费凭证,拉着圆圆的手,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良宵隐”的院门。圆圆的小手依旧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小脸埋在妈妈身侧,直到消失在门外。
大堂里陷入一种更深的寂静。主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默默收拾起桌上的单据。小赵和小李对视一眼,眼神里满是忧虑。老板看着门口,眉头紧锁,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对妻子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转身走向保险理赔员那边,继续低声交谈。
老板娘站在原地,背对着众人。她的肩膀微微垮塌下来,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回角落那张藤椅旁。
她缓缓坐下,身体陷进藤椅里。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在她半边脸上,却驱不散她眼底浓重的阴影和疲惫。挺直的脊背第一次显得有些佝偻。目光没有焦点,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更远、更沉重的东西。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地攥着藤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藤条编织的纹路深深印进她的掌心,但她似乎毫无所觉。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轻微地起伏着。
可以想见。王太太的退房,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那些还在观望的客人,那些同样带着孩子、同样对安全充满疑虑的客人,那些原本就被火灾惊扰了“避世”美梦的客人……他们很快就会效仿。要求退房,要求退款。她第一时间已经做出了免房费作为安抚,而今天的退房,才是真正的给民宿沉重的一击。
“良宵隐”的声誉,她苦心经营多年、试图打造的“艺术避世”品牌,在这场大火和随之而来的退房潮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被火舌舔舐过的纸。那些精心设计的白沙枯山水、古董茶具、静谧氛围……在“火灾隐患”和“安全堪忧”的现实面前,失去了所有吸引力。
更沉重的,是现实的经济压力。保险理赔需要时间,能覆盖多少损失还是未知数。维修二号楼的费用,停业期间的房租、水电、员工工资……还有那家投入了巨大心血和资金、正在装修的新店……每一笔都是沉重的负担,压在她的肩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创业之初,她和丈夫满腔热血,在这片荒凉的海边买下这块地。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他们亲手规划,倾注了所有积蓄和梦想。丈夫负责设计,追求艺术和意境;她负责经营,精打细算,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多少个不眠之夜,她对着账本发愁,又为了一个满意的设计方案和丈夫争执……但那时,虽然艰难,心里总有一股劲,相信未来会更好。
可如今,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几乎要将这一切付之一炬。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力感。那不仅仅是身体的劳累,更是精神上的重压和绝望。她仿佛看到自己精心构筑的“良宵隐”,像一座沙堡,在浪潮和海风的冲击下,正一点点崩塌、瓦解。
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此刻闻起来,更像是梦想燃烧殆尽后,残留的灰烬气息。
“孙老师,你要退房吗?”
两人走到庭院边上,海风带着咸腥和凉意,吹拂着两人的衣衫。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有节奏的轰鸣。孙禾望着那片海,沉默了很久。
“人没事就好。”他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东西烧了,可以再建。人要是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芷青点点头。
孙禾看向芷青,眼神坦诚:“不退。”
他目光重新投向大海,语气平淡却坚定:“我的画还没画完。现在,又多了一样东西要画。”他顿了顿,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决定。
海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他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皱纹,眼神却像礁石一样,不为所动。他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激昂,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他要留下,他要画画。灾难带来的废墟,在他眼中,某个世界正在重建于这废墟之上。
“而且,”孙禾忽然又开口,声音轻了些,带着点自嘲,“我这把老骨头,搬来搬去也麻烦。住哪儿都一样。这儿……至少还有海。”他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深吸了一口,烟雾被海风吹散。
芷青看着孙禾抽烟的侧影,那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眼神专注地望着海平线。她知道孙禾的“不退房”并非出于对老板的同情,而是源于一个画家对眼前景象的本能吸引和表达冲动。这种冲动,超越了对安全或舒适的考量,甚至超越了对灾难本身的恐惧。
海浪声阵阵。两人并肩望着无垠的大海。站在孙禾身边,听着他平静的决定,她心中那份劫后余生的颤栗,似乎被海风吹散了一些,被一种更沉静、更坚韧的东西所取代。
下午的阳光变得温和,海风带着咸腥和一丝未散的焦糊味。芷青独自一人走出民宿。她没有回头再看那片焦黑的废墟或压抑的大堂,径直沿着碎石小路,走向海边。
她赤着脚,踩在潮水涨退的砾石滩上。鹅卵石硌着脚心,冰凉坚硬。清澈的海浪涌上来,漫过脚踝,留下冰冷的湿痕和一层薄薄的、闪着光的泡沫,又无声地退去。远处,礁石在阳光下沉默矗立。
她沿着水线漫无目的地走着,海风吹拂着亚麻长裙的裙摆。眼前是辽阔的大海,她望着那片苍茫的海平线,仿佛要将这片海、这片承载了太多意外和情绪的海岸线,刻进记忆里。
她走了很久,直到脚底被冰凉的沙石冻得有些麻木。她在一块巨大的、被海水冲刷得光滑的礁石上坐下。海浪在脚下不远处拍打,溅起细碎的水花。抱着膝盖,望着海天相接处模糊的界限。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拿出来一看,是一条短信:
【XX快递】尊敬的芷青女士,您的快递(单号:XXXXXX)已抵达三亚XX集散中心,预计今日18:00前派送至‘良宵隐’。请保持电话畅通。查询请回复XX。
芷青看着屏幕上的信息,手指在冰凉的手机外壳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行李到了。
该离开了。
她坐在礁石上,没有立刻起身。海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咸味。昨夜的火光、混乱、冰冷的白沙、孙禾平静的决定、圆圆紧抓衣角的小手、老板娘沉重的背影……所有的画面,像退潮般,在脑海中缓缓流过。
她在这里短暂停留,像一个误入的旅人。她试图参与,却被拒之门外;她寻求喘息,却遭遇惊涛骇浪;她感受过温暖,也体会过冰冷的疏离和恶意。她付了钱,买下了一个看得见海的房间,也买下了一段五味杂陈的经历。
现在,行李到了。这段时光差不多该结束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咸腥的空气灌满胸腔。她站起身,赤脚踩在冰冷的礁石上,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苍茫的海。夕阳的余晖开始将海面染上淡淡的金红。
海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的裙摆和发梢。她重新在礁石上坐了下来,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目光投向遥远的海平线。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决定看完这场落日。
巨大的火球缓缓下沉,光芒不再刺眼,变得柔和而辉煌。它沉入云层,将堆积的云朵边缘点燃,烧成一片绚烂的金红、橘红,再晕染开深沉的紫罗兰色。光芒投射在海面上,拉出一条长长的、破碎的金色光带,随着波浪起伏、闪烁、延伸,一直铺展到她脚下的礁石边缘。
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涌来,拍打着礁石,这声音是大海深沉的呼吸,伴随着落日庄严的谢幕。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眼睛追随着那下沉的光球,看着它一点点被海平线吞噬。当最后一点弧形的金边消失在海天相接处时,整个海面仿佛瞬间被点燃,燃烧起一片更加浓烈、更加短暂的辉煌。天空的云霞也达到了最盛大的时刻,如同泼洒开的油画颜料,瑰丽而壮阔。然后,光芒开始收敛。燃烧的橘红褪去,变成深沉的玫瑰金,再渐渐冷却为温柔的粉紫和灰蓝。海面上的光带也黯淡下去,碎裂成无数跳跃的光点,最终融入越来越深的靛蓝海水之中。
暮色四合。海风更凉了。海浪的声音似乎也低了下去,变成一种温柔的、持续的呜咽。
芷青依旧坐在礁石上,望着那片已经吞噬了落日、只剩下余烬般微光的海平线。仿佛所有的喧嚣、惊悸、挣扎、疏离,都被这缓缓沉落的夕阳带走了,沉入了那片无垠的海底。留下的,只有这片渐渐暗下来的海,这冰冷坚硬的礁石,和这拂过肌肤的风。
她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腔里那团郁结已久的、混杂着恐惧、委屈、疲惫的气息,似乎随着这口呼吸,被彻底呼出,消散在暮色里。
湿冷的砾石滩上,留下她浅浅的、清晰的脚印,很快又被新涌上来的海浪无声地抹平。她站起身,赤脚踩在冰冷的礁石上,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暮色笼罩的、重归平静的海。然后,她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往回走。脚步平稳而坚定。
等她回到民宿的时候,快递过来的行李已经放在了良宵隐前台。
然后,她上楼,开始收拾自己不多的随身物品。动作缓慢而细致,将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行李箱。她换下了那条米白色的亚麻长裙,重新穿上来时那件设计别致的薄风衣。她对着镜子,将随意挽起的长发放下,梳理整齐。镜子里的人,眼神平静,褪去了初来时城市的疲惫与紧绷,也褪去了这几日感受到的恶意与昨晚的惊悸,多了一份经历后的沉静。
她拎起行李箱,走到落地窗前,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的海面。海浪声低沉地呜咽着。
她推开门,拎着行李箱,走下楼梯。脚步声在安静的走廊里回响。她将房卡轻轻放在前台光洁的大理石台面上。
小赵抬起头,看到她的行李箱,愣了一下:“芷小姐……您这是?”
“我的行李到了,”芷青微微一笑,笑容平静而礼貌,“谢谢这几天的照顾。”
“啊……好,好的。”小赵有些局促地应道,
“我这儿有两瓶香水,不是很贵,但也不便宜,送给你们俩。”
说罢,芷青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离别礼物。
小赵有些受宠若惊,“谢谢,谢谢青姐”“唉,也不知道这里以后会怎样……”
“不管怎么样,应对生活是我们唯一要做的事情,”芷青点点头。“再见。”
芷青拎着行李箱,推开“良宵隐”大堂那扇玻璃门,走了出去。海风扑面而来。她站在白沙小径上,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名为“良宵隐”的海边民宿。夕阳的余晖为它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暂时掩盖了那道焦黑的伤疤。白沙庭院、日式茶亭、玻璃围栏……在暮色中显得静谧而安详,仿佛昨夜那场大火和混乱从未发生。
茶亭里面,老板和老板娘并肩站望着那片焦黑的废墟。
老板微微低着头,肩膀垮塌着,双手深深地插在裤袋里。他凝视着那片狼藉,目光空洞,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断壁残垣,看到了更深处——那些倾注了心血的设计图纸,那些精心挑选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木材,那些关于“诗意栖居”的蓝图,都在眼前这片焦土中无声地坍塌、湮灭。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线绷得僵硬,灯光勾勒出他脸上深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老板娘站在他身旁,身姿依旧挺直。她的双手不再紧握成拳,而是自然垂落,但脊背的线条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韧劲。她的目光同样落在废墟上,但那眼神里没有了审视他人的冰冷,也没有了之前的议价时的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向上的重振旗鼓的信心。她的眉头微蹙,嘴唇紧抿,但那双眼睛深处,却像有两簇微小的、不肯熄灭的火焰在燃烧。那火焰里没有恐惧,只有对重建的渴望和决心。她在清算损失,审视这片废墟,仿佛在评估它的每一寸焦土,思考着如何在这片狼藉之上,重新立起“良宵隐”。
就在芷青准备收回目光、转身离开的刹那,仿佛某种感应,老板娘的目光倏地从废墟上抬起,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碎石路上的芷青。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遥遥相遇。
隔着庭院白沙的距离,芷青清晰地看到了老板娘眼中的那两簇火焰——明亮、灼热、带着一种意志力。那火焰里没有对芷青的挽留,没有歉意,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面对挑战的、不肯认输的倔强光芒。
紧接着,老板似乎也被这无声的对峙惊动,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芷青身上,眼神空洞,仿佛隔着一层浓雾。那层雾霭中,是诗意世界被彻底摧毁后的巨大悲伤,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掏空了。他看着芷青,看着她的行李箱,眼神里没有聚焦,只有一片荒芜的茫然。过了几秒,那茫然才渐渐散去,似乎认出了她是谁,但随即又蒙上一层更深的疲惫,仿佛她的存在和离开,都与他此刻内心的巨大空洞无关紧要。
这场短暂的目光交汇,不过几秒钟。
老板娘率先移开了视线,目光重新落回那片焦黑的废墟上,仿佛刚才的对视从未发生,她的全部心神已再次投入到眼前的挑战中。老板的目光也随之垂下,重新陷入那片空洞的悲伤里。
芷青目光扫过二号楼。在那片精心耙制的白沙地边缘,靠近二号楼焦黑废墟警戒线的地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支着画架。
是孙禾。
他穿着那件沾着颜料的深蓝色棉麻衬衫,花白的头发在晚风中有些凌乱。他微微佝偻着背,画笔在画布上快速涂抹,时而抬头凝视那片被火舌舔舐过的、狰狞的断壁残垣,时而又低头专注于笔下的色彩。壁灯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也照亮了画布上那尚未完成的、充满力量感的焦黑与灰烬的痕迹。
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孙禾手中的画笔顿了顿。他缓缓转过头,视线穿过庭院的空间,落在了站在院门口的芷青身上。他的眼神先是带着被打断的专注,随即看清是她,以及她脚边的行李箱,那专注便化为了然和温和。
他抬起握着画笔的手,没有言语,只是朝着芷青的方向,轻轻挥了挥画笔,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无声地道别。笔尖上未干的颜料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芷青的脚步停住了。她看着那个在废墟前作画的老人,看着他眼中那份平静的执着,心中那点因仓促离开而生的漂浮感,似乎找到了一个锚点。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他的示意。然后,她没有犹豫,拎着行李箱,穿过庭院的白沙小径,朝着孙禾的方向走去。鞋跟敲击在石板路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孙禾放下画笔,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走近。他的脸上没有太多惊讶,只有一种温和的、仿佛早已预料到的平静。
“孙老师,”芷青在他面前站定,声音清晰而平静,“我要走了。”
孙禾点点头,目光扫过她的行李箱,又落回她的脸上。他的眼神里有理解,也有关切。“嗯,行李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沙哑,却比平时更温和了些。
“是。”芷青应道。她看着孙禾,看着他那双被颜料沾染、却依旧清澈锐利的眼睛,看着画布上那片正在成形的、记录着毁灭与新生的痕迹。她深吸了一口气,海风带着焦糊味和颜料的松节油气息灌入胸腔。
“孙老师,”她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但眼神很坚定,“能……给我留个您的电话号码吗?”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想……以后有机会,能看到您画的‘海的肖像’,还有……这个。”她的目光投向那片废墟,又回到孙禾的画布上。
孙禾看着她,似乎在确认她眼中的真诚。
“好。”他应得干脆利落。
他放下画笔,在旁边的旧帆布画板包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边缘磨损的牛皮速写本。他翻到后面空白页,又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支铅笔——不是画笔,是普通的绘图铅笔。他低下头,在本子上快速写下了一串数字。他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朴拙的力道。
写完后,他小心地将那一页纸沿着本子的装订线撕了下来。纸张发出轻微的“嘶啦”声。他将纸条递给芷青。
“给。”孙禾的声音低沉而温和,“随时可以打。画好了,我拍给你看。或者……”他顿了顿,眼中带着点笑意,“等你安顿好了,可以来找我。”
芷青接过那张小小的纸条。纸张粗糙,带着铅笔的触感和一丝松节油的味道。上面那串数字,像是一个通往未来的微小密码。她小心地将纸条对折,放进风衣内侧的口袋里。
“谢谢您,孙老师。”她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感激。
孙禾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他抬起手,不是握手,而是带着长辈的慈祥,轻轻拍了拍芷青的肩膀。那手掌宽厚、温暖,带着颜料和老茧的粗糙感,传递过来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鼓励和祝福。
“去吧,丫头。”他的声音温和而有力,“路还长着呢。好好走。”
芷青深深看了他一眼,将这个在废墟前坚持作画、给予她温暖的老人的身影刻进心里。她再次颔首,然后转过身,拎起行李箱,沿着白沙小径,坚定地走向院门。
她没有再回头。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泛着金光的白沙上。海风掀起她的风衣下摆,吹乱了她的长发。她推开院门,走了出去,身影融入了暮色渐浓的海边公路。
孙禾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他低头看了看画布上那片未完成的废墟,又抬头望向芷青离开的方向。海风带着咸腥和凉意吹过,他紧了紧衣领,重新拿起画笔,蘸上浓重的黑色颜料,继续涂抹那片被火吻过的伤痕。画笔在画布上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毁灭与新生交织的故事,也像是在为远行的旅人,送上祝福。
芷青拎着行李箱,沿着小路,走向来时的大路方向。海风掀起她的风衣下摆,吹乱了她的长发。她已经叫了车,慢慢地走着,感受着脚下坚实的土地和迎面而来的风。
她的脚步不再无声。鞋跟敲击着路面,发出清晰而稳定的“嗒、嗒”声,像一种宣告,也像一种告别。她是一个带着行李、走向下一站的旅人。那片清澈的海、那场惊心动魄的火、那些短暂的交集,都留在了身后,成为她旅途中的一段记忆。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沿着海边公路,走向未知的远方。风依旧,浪依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