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期武
父亲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回到老家的。
暑假刚开始,学生陆陆续续归家。两个孙女如候鸟般从学校回归家庭后,父亲得以从日常上下学的接送中解放出来,与平日里的早起早等待暂时作了短暂的告别。
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后,各自在外奔忙的父亲和大伯、叔叔他们,不是在当“研究孙”帮着子女带孙娃,就是朝九晚五的工作、讨生活,一年也难得见上那么一回了。从早期的逢节必聚,到清明节、春节的匆匆一瞥……每每想到此处,父亲都忍不住叹气,黯然伤神。故土虽难离,但终究是回不去了。
族望留原籍,家贫走他乡。我们潘家,在汉、苗、侗族等多民族聚居的村子里是小姓。当年,爷爷为躲避国民党“三抽一”“二抽一”抓壮丁,老百姓完全没有抽签权利的“灾祸”,从另外一县逃难至此。新到的村子山高林密,适合躲藏,也易于开垦。爷爷他们几兄弟简单商议相中一依山傍水的荒山,征得当地好心的村民同意后,依山就势建房,在田坝的角落自成一寨,名曰“潘家榜”。家安定下来了,潘家人在潘家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默默度过了许多春秋,也开枝散叶了下来。等到了父亲他们这一辈的时候,不算上堂兄弟姊妹,家里竟是五男二女七子团圆。
虽是子孙繁衍,有福气的美好开局。可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饥饿缺荤腥的年代,父亲他们七姊妹经历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只是断断续续从父亲的碎碎念中知晓,成家立业、大多都离开农村的他们,对于苦难的记忆很淡,幸福快乐的日子倒是十分清晰。
这次回老家,如果不是村里的一位老人过世,亲戚、朋友、邻里都要前去奔丧吊唁,父亲也没有那么容易回去。父亲现在帮哥哥带娃,所在的城市:凯里,距离家乡足有三四百公里。路远不说,小学老师退休的父亲又不会开车,出行着实不易。好在,同住一小区的友人也去,还有一个有些空余时间的儿子开车同行。于是,他盛情相邀父亲同去。拗不过,也实在想去,父亲顺势也就答应了。
上高速,走县道,转村道,父亲他们翻山越岭地出发了。
家乡的变化不大,没有如《边城》一般以清澈如水的笔触勾勒一方青山碧水,让翠翠守着渡船等待一个“也许明天回来”的人。也没有《额尔古纳河右岸》一样让城市的喧嚣渐渐虚化,宛若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静静地流淌。除了那条静默流淌着的清澈溪流,一垄垄绿油油的庄稼,还有些新建的楼房,以及日渐苍老的熟悉面孔了。没办法,人的社会始终是要往上、往高处走的,村里人家这些年不是忙着进城陪护孩子读书,就是到处打工进厂、考公,各自奔前程去了。偌大的村里,除个故土难离的老人,还有三三两两的留守妇女和儿童,也就剩下这么些人了。
农村办丧事是大事,也是一场盛大的聚会,隆重中富有人情味。逝者为大,一切放下。就算平常关系一般、不咋来往的亲戚朋友,也会在此等大事面前暂且按下往日恩怨,约定成俗来参加,该帮忙的帮忙,该出钱的出钱……父亲他们是一早出发,紧赶慢赶近3个多小时,终于在午饭时间赶到了。
他们来到的时候,主家的院子与曾经别无二致,只是多了些悲怆的抽泣,和一些多年、多日未见的招呼声,以及“上菜喽,让一让”的吆喝声,还有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仿佛间,他们不是来参加一场丧事,葬礼,而是赶赴一次宴会,农村里难得的聚会。
“潘老师,您来了?快坐,往里面坐。”见到意想不到的父亲会来,主家和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赶紧招呼着他们坐下。不一会儿,好菜好酒就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熟悉的人,火热的心。那一刻,眉开眼笑的父亲好像从未离开过故土,他深爱着的这个家乡。
饭后,一场大病后不再敢饮酒的父亲,婉拒主家和昔日朋友的再三挽留,决定带上友人,去自己曾经年少嬉戏、成年操持的地方:潘家榜,以及他那幢小溪边淘来沙石,山林中砍来杉木,瓦窑边买来灰砖青瓦,亲手建造起来的老屋,看看。
来都来了,留个念想总归是好的,父亲在心底默默这么想着。
车行不远,几十户人家在青山绿水间的田坝两边一一显现,吊脚楼、小洋楼,各式建筑从山上一直铺展到山脚,层层叠叠的梯田在青葱翠绿的水稻点缀下,宛若一面面耀眼夺目的绿色明镜,怪喜人的。父亲坐在车里指指点点,一脸兴奋地跟友人介绍这介绍哪儿,言语间都是欢快,幸福。等他们把车停稳,踏上潘家榜地界的时候,大热天光个膀子的三叔早就迎在木屋瓦房的山头了。没有过多言语,三叔把父亲他们引到了凉爽至极的堂屋,端上冰爽解渴的西瓜,兄弟间的碰面、共话,开始了……
记忆里,不爱说话的三叔总是独自一人,坐在他那幢自己亲手建造起来的木屋瓦房里,是潘家榜现如今硕果仅存、名副其实的“守家人”。黝黑的皮肤,清瘦健朗的身体,三叔是个农民,但又不够纯正。农闲时爱倒腾些小买卖的他,硬是靠着铁肩膀和一双勤劳的大手,与同样勤快的三叔妈一道,把三个儿女拉扯大、送进学校大门,一个远嫁湖南,一个在凯里考公入编,一个在云南做了农药生意,天各一方地在城市里把根扎下了。上了年纪,从爸爸妈妈升级成爷爷奶奶后,三叔和需要帮儿子带娃的三叔妈就被迫分开了。徒留三叔他一人,守在潘家榜这个老家。不知道,这偌大的一个地方,三叔一人孤守在此,黑夜里会不会冷,孤寂时会不会忧?
父亲每次来,三叔都很高兴,他打心眼里对这个懂文化、会教书的二哥佩服。这次,也不例外。聊了好一会儿,也没什么话,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只言片语,但足够了。眼见父亲他们又要走,返程赶路了。三叔急忙走进里屋,从冰箱里拿出了珍藏的稻花鱼,香煎好的小杂鱼,一股脑全塞给了他们。嘴上还连说着:“我在村里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你们拿去城里尝尝鲜。家里没了我再去捉,没事的……”盛情难却,父亲他们推脱不过,只好收下。临走时,想要再多说点什么,可动了动嘴,到了嘴边的话,又不知道再说些啥了!最后,还是友人贴心地用手机给他们兄弟二人照了张相片,算是合影留念,到此一游了。
回去的路上,要路过四叔和五叔共同凑钱盖起来的新房子,三层徽派式的小洋楼,算是乡村别墅,与旁边的一众木屋瓦房有着鲜明对比,甚至有点格格不入。屋背后杉木林、竹林绿浪如海,山风轻柔,山水天籁之音随即被奏响。父亲停下脚步,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忍不住还掏出手机拍了照,心里有欢喜,也有惆怅。
曾经,父亲刚退休那会儿也找我们姐弟三人商量过,说也想在老家把老屋翻新下,或是推倒重建,在原来的宅基地上效仿左邻右舍,盖上一幢二层,或是三层的小洋楼。可遮风挡雨,停车住宿,更有些“衣锦还乡”的意思。逢年过节回去,我们也有个团聚的好去处。但,拆旧房起新屋,真正测算下来,需要一大笔超预算的支出。父亲虽然有退休工资,却不多,一年也攒不了多少钱。我们姐弟仨,好不容易走出大山来到城市,买房买车成了按揭贷款的“负翁”,剩下在手里的,也就没几个闲钱了。能力有限,实在支撑不起。眼看在老家建新房的想法实现不了,在母亲的耐心劝说下,父亲也就面对“故土难回”的事实,安心留在城里管教孙娃、提笔练字、交朋会友,索性放下了。
又要到了跟故土告别的时候了。父亲站在潘家榜的高处往远处眺望,还能看得见稻浪滚滚、炊烟袅袅,听得到远处传来的鸡鸣犬吠之声……家乡的一切,似乎变了,又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就跟父亲的念想一样,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总在脑海里来回转悠,产生回响。
父亲已经当了爷爷,我也已经当了爸爸,但我们都在各自的忙碌中有点力不从心,也回不去那个仍旧眷恋着的家乡了。被裹挟着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中寻找一片净土,抚慰受伤的心灵,停靠片刻歇一歇吧!我想着,等哪天我也不再奔忙,退休了,就回生我养我的村里住下,没准那时候“故土难离”的愿望,也就成了。
——此稿删减版刊发于2025年8月11日《贵州民族报》“民族文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