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桂香总裹着釉质的光晕。那些金黄碎玉在枝头颤动时,连风都变得黏稠起来。奶奶的银发浸在蜜色光线里,绣图上的牡丹正吮着桂子香悄然绽放。我趴在红砖地上数蚂蚁,听她絮絮说着:"轻些,它们也要闻香呢......"绣花针顶叩击绣图的清响,混着远处炊烟的轨迹,在我的心里凝成晶莹的琥珀。忽而她停住针,变戏法似的从口袋摸出一块糕点:“蒸锅里面有做好的鱼角,吃不吃?”忽而又喃喃道:“绣花就是要手稳心静,做人也要如此,内敛温润”
那时我天真以为,木凳上的针线箩、油亮的老花镜、蒸锅里面温着的晌午会和桂花的香气一样永远悬停在光阴里。直到自习铃声割碎时空,我惊恐地攥住正在消散的桂花光影,指甲嵌进掌纹里,却只握住了一捧掺着泥土气息的穿堂风。宿舍电话里传来母亲放轻的声音:“奶奶能喝粥了,你在学校安心读书,不用担心……”母亲用糖霜般的语气极力平稳我跳动的心,我攥着宿舍铁床的栏杆,听七大姑八大姨在背景声里此起彼伏地应和,像檀香炉里明灭的星火,明明灭灭。
深夜我迟迟未眠,我对着黝黑的天花板虔诚祈祷:“只要奶奶的病好,要我永处磨难也好要我一命换命也罢,只要奶奶的病好。”我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哀求。
我带着忐忑与不安读完剩下的一个月,一放假便匆匆坐车赶回家,推开房门时,木柜上的针线箩落满灰。母亲嘴角的弧度凝固成生涩的直线,父亲转身去擦永远擦不干净的餐桌。我冲进奶奶房间,看着空荡荡的床,所有的温度都在这个瞬间被抽空。想起病床上昏迷的她听见我说“要回学校了”,用尽力气的挤出的那声“嗯”,竟是此生最后的叮咛。我未曾想过,也无法设想,奶奶竟如此突然离开人世,或许是她对整个家庭操劳太重,上天看她太累, 就召她回去。
灵前青烟缭绕,照片里的皱纹比记忆里深了许多,我跪了很久很久,磕头磕了一次又一次。我终于明白,原来诀别早在那句昏迷的“嗯”埋下伏笔。他们说昏迷的人听不见,可奶奶用最后的清明叮嘱了我,她早已用最长的棉线,绣在了我的命途里。
今寒露已至,我学会了用银盆去接掉落的桂子。当蒸汽托起皱缩的花魂,恍惚又见树下执针的影子:“男娃娃要内敛稳重,你要认真读书,你要……你要……”这一形象,逐年定格成我的思念和永生的痛悔。那些未尽的叮嘱在秋风里舒展,带着经年的沉香,终于穿透少年莽撞的耳膜。
瓦当滴落的雨水在水泥地上凿出凹痕,如同岁月在血脉里刻出的沟壑。我时常凝视着那些微小的凹陷——一些看似消逝,却在每个秋凉季节,借满树落花重生。
花团锦簇的日子用来纪念逝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