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长长的,脏脏的河,泛起诡异的绿色,鱼儿不见,曾经的篷船也不来。
死寂,天青。
她很老,老得有爷爷,太爷爷辈拥过她的发缕,只是因那填满了身上,心上的块垒,她变窄,又皱,身上的绿坠落到河里,也点缀肮脏。
她自北向南流。
我自小时起就挽着她的衣袖,那雨点溅起的水珠,像极了泪的飞花,侵上我的裤腿。我好奇,为什么这水这么脏?为什么?爷爷说,绿色不是很正常吗……
她在我心中只是一条河,身旁有我爱钻的桥洞,托她福,阴凉伴有凉风,有潮苔味,我抱着我的西瓜球吵吵嚷嚷,就是一副孩子样,奶奶追着,囡囡慢点,我慢下,奶奶就会讲起推着小推车,带着我在冬河旁走着的趣事,邻里夸可爱的故事,我玩我的,奶奶说奶奶的,一切合理地向家的方向。
她似乎不结冰,因为我没见过,可能也是我忘了,它的流淌,伴咱这偏僻小庄淌过历史,撞过暴雨的浩荡,她见过一般的月,潇洒的月,掩面的月,两人一个长绸,一个银光,四季流转,从不缺席。
很快,发缕不变了,弯的,长的,不爱装饰,猫安静,狗不闹,幼年到如今,人少了,见的也多了,见的也厚了。
幻影是月的轨迹,月东起天边,西在天边,未曾见过她在鲤岸河的西岸落下,因为她南北流,也因我睡着了。
月的清辉落在时间的轴里,照清了鲤岸河的命,河的潮,天上一钩月,抑或一轮月,于岁月无言,在古浦的月光中游荡,便好似愚拙在过往中,兴许她不想让我们这么想,但仍似另一个时界的景象。
月边的一切都变了,因为河,朗声笑的婆婆背驼了,公公腰弯了,桥洞没了,人老了,树枯了,水泥场新浇了,我们这边怎么能算农村呢,可我们这儿也不是城镇。
我在桥头,想试试拉拉月的衣袖,她说好像没见过你,却又说你不像曾经。天上黑,我清清地看见我自己。本想讨论寰宇,又按捺地不多沾惹是非,只求自己多个百年,多点成绩。
我认为,鲤岸河,有点慢慢像你了。
此时我已路过鲤岸桥,窄路没有青石,没有白墙,没有水镇和古镇的韵香,也许曾经有,至少如今——记事以来已不见了。旧门扉,霉菌爬上墙角的植物,矮矗的木楼,红漆木胜似古楼,如今嘛,刷白重建,要获得就失去。地面微湿,那是拖把拖过水的痕迹,而非烟雨。想片烟雨,有朦胧的心情去赏朦胧的河和屋子,若是碰上一双朦胧的眼睛,可抬头,飞檐,曲折与凸起,只有在月的弄堂尽头口方能看见,它在伸出来,不擦掉美与厚重,于是碎屑堆积,尘埃瓦缝中流去,风吹起,鲤挡不住风,她中庸,习惯去黯淡,她讨厌宿命,沉默寡言。
慢慢的,变清,变柔,变美,逶迤得没有那么美丽,只有落下的尘土与死去的枯萎,承载了苍茫古今,古今落到了河里,浮萍里嗅出气息,言不尽人意天意,就只能用笔写下,但她没有,用鱼,用龟,用苔藓,用浮萍,人们听不懂语言,就带一艘小船,几个人,几个捕捞网,把她最明显的文字捞走,用来生火。
那天,八月半到了,团圆之日,习俗不出远门,祭月要金盆,烛香,奶奶要邻里走走,沾沾香和家家的福气,天藏青,路灯熏黄,两烛照亮垫香的木屑,木屑被纸壳牢牢包裹,叔叔嘴角的星火闪出一个刹那,香就慢慢旺起来,光在河上泛出涟漪,摇曳是迎接圆月,人们就这样美好起来。
鲤见过江南如此几百年了,不怨没有香烛,她喜欢小人儿,一个人从黑到白,从白到灰,看着看着,目不暇接,可是很慢。它此时正在拨弄着河上的黄晕,远光灯闪过,古绢色的像素乍现白光,时代变化了,画也是有保质期的。
人家里都祭着宝塔,祭着金盆,本地的,秉持着民风,被乡里滋润的民风不是封建,这为团圆,为心安理得。
香火嘛,少了些许,新成立的年代的香火,已由改革年代的继承,远处过车红蓝交间,在奔波,在传承,鲤和月在这一辈子都不会被掩填,礼和乐在这一辈子都不会被嗔厌。留不住的雨,藏不起的深情,成为这世纪里的过客,也成为了永远的乡人。
月的故里是河的泥,河泥里有我幼时落下的玩具,替你抬眉仰望白霰,为你听历史的叹息,红阁子黑飞檐碎,抚摸过几辈子淌的忧思,青苔与乱藤烦扰了许久的心绪,往昔一事,长长流不尽。我仿佛听见自己的声息,触及月水的里衣,有人看不懂,他们说风景,可月亮成为月球的情思时,才寄予他们相思和时间大挪移。
我道不尽我落笔的漠然与喜,我想他人也不会看见我的字体,不知道我哪儿写得尽兴,哪儿写得寂静。
我梦月后的檀弓,奔向潮汐去,她低语掩面的孤寂,窃窃说情,泪倒丝丝。
那是一条长长的河,我尚未到过它的根头,清晨诡异地开出片雾,半边天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