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多,县城老街的尾巴梢,一辆电动三轮车甩了个头,稳稳地停在桥边的空地上,一对年轻的夫妻麻利地从车上卸下两只大炉子,支起案板,撑开遮阳布棚,一天的生意正式开张了。
他们经营的食品叫“烤牌”,又叫“朝牌”,据说,因其外形就像古代官员上朝用的笏板而得名。男人仔细地洗了洗手,用白毛巾慢慢擦干,才开始和面,醒面,拌料,切分;女人开始清理炉腔,生火,打水,摆好柳编的簸篮。
人,清清爽爽;案板,干干净净;水,油,清清亮亮;香菜、葱花、蒜苗、榨菜、辣椒糊等作料散发出新鲜的香味,面是当天和的,摊开就有一股清新的麦香。瞅着,闻着,还没烤,就叫人馋涎欲滴了。
炉子烧热了,男人开始贴饼子,这可是个技术活,只见他扭动腰身,两手放进水盆里蘸一下,眼疾手快地捧起切好的面块,一侧身,啪啪啪地就把柔软的面块牢牢地粘在炉子的内壁。要知道,那炉火烧得正旺,炉内炭火的温度至少有两三百度,他居然能“火中取栗”而毫发无伤,也算是一门绝活。女人拿着长长的火剪,忙着照看炉子,一只炉子专门烤甜的,一只炉子专门烤咸的,只等火候一到,就得飞快地把烤得焦黄的烤牌从炉子里夹出来。看起来轻松自如,其实是个技术活,不仅要准确地把握火候,还要按照烤牌进炉子的先后顺序,逐一夹出,既不能拷过头——糊了,也不能没烤透——夹生,时间的拿捏,必须恰到好处。夫妻俩一边忙碌,一边跟旁边的顾客说说笑笑。
据说,除了面粉的质量外,这打烤牌的关键还不是烤,而是和面:加水的比例,发酵的程度,面碱或者小苏打加多少,面揉到什么状态,醒面醒多久,都是非常讲究的,不能有丝毫偏差,否则口味就差很多。一招鲜吃遍天,我想起湖州衣裳街的烤猪脚,宁波老城门的干菜饼,温州五马街的灯盏糕,虽然店家不止一两个,但是,往往生意火爆的只有一两家,顾客排着长队,从白天排到晚上。或许,晚上六点钟你看见那儿排着长队,心想,先逛会儿街,等会再过来吧;结果,等你八点钟你过来,一看,呵呵,队伍还那么长。
不一会儿,一阵阵香味飘荡在街巷里:麦香,油香,酱香,葱香,蒜香,甜香,椒盐香,芝麻香,辣椒香直往鼻子里钻,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直闹腾。
摊子旁边,早就排成了一条长龙。每天卖到五点多,卖完了,洗把脸,收摊回家,迟来的人就买不到了,只能怏怏离去,今天没有口福,只好等待明天了。
有人问他,生意这么好,你为什么不能多打一点?
男人笑笑说:老规矩,多一斤不打,多一块不烤。
那人说:规矩也是人定的,可以改嘛。
男人说:有些规矩可以改,有的不可以,一旦改了,就变味了,就不是原来那个本色了。
那人摇摇头,没趣地走了,估计心里在骂他死脑筋。
还有人问,你为什么不租个大门面?或者搞个连锁店?
男人不屑地笑笑说:糠多嚼不烂;再说,挣钱是没有止境的,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活得那么累呢?
其实,他也知道,一个人的体力是有限的,一大早就要起来和面,准备各种食料,很累人的。雇人吧,新手恐怕就做不出这个味道。还有,这个守着两个炭炉子的小本营生,似乎也不太适合室内经营。
那天,一辆轿车飞奔过来,停车后,下来一个小伙子,一看排了这么长的队,就嚷嚷道:老少爷们,大姐小妹们,我有急事,能不能帮个忙,让我先买一点?
正在干活的男人抬头睃了他一眼:老规矩,排队去!
小伙子讪讪地说:哥,我不是故意要搞特权,广东来的老姨今天要走,这会儿急着赶高铁,忽然想起说,这几天忙乎的,烤牌还没吃上呢,咱这不白回来一趟了吗?
有人说:那你去别人家买吧?不用排队。
小伙子说:不行啊,她老人家指定要吃这一家的,她说整个县城,就他家的最好吃,外脆里甜,又香又有嚼劲儿。
男人说:那这样吧,大家都是老街坊了,我看他也不像是骗人的,有没有谁通融一下,发扬一下风格?我估摸了一下,按照现在的人数,应该大家伙都能卖得到。
有个排在前面的小姑娘说:那好吧,我的位置让给他吧。
小伙子千恩万谢地鞠了一躬:谢谢你!谢谢你!小妹妹。
这事总算顺利解决了,小姑娘最后也买到了,女人特地多送了她一块,皆大欢喜。
听说之前曾有个当地的头面人物,可能中午喝了点小酒,来了就硬气气地要插队,结果,你猜怎么着?男人停下手,也硬气地说,您要是不到后面排队,我今儿这生意就不做了。对方恼羞成怒,悻悻而去,临走时撂下一句话:你等着!
果然,几天后,有个街道管理员模样的人来找麻烦,一会儿说此处摆摊影响市容,一会儿说要办证,一会儿说卫生不达标,一会儿要交管理费,一会儿还要罚款五千,否则就停业整顿。
停业就停业,结果,夫妻俩硬是几天不出摊,老客们知道事情起因后,一个个怒气冲天。有人在网上发帖子,直接把那个头面人物祖宗十八代都给人肉出来;有人去有关部门举报,还有一拨人拨打市长热线,差点把电话打爆了。有个从省城退休回来的老爷子也好这一口,几天吃不上,弄得茶饭不思,直接去找当年的老部下——现在的县长。结果,街道领导顶不住了,狠狠批评了那个没事找茬的管理员,责令他登门道歉,立马把人给请回来。结果,那人请了两三次,两口子理都不理;街道办主任只好出面,两口子还是无动于衷;最后还是县长亲自登门,才把两口子给请出山。
夫妻俩一下子成了小城的名人,烤牌摊成了网红打卡点,满县城都知道有个打烤牌的牛人,天王老子卖他烤牌也要排队,他要是停业了,县长都得上门请。
你还别不信,有些事还的的确确是真的,有一天,有个眼尖的人,居然看到男人他老爹也在后面排队,就调侃说:嘿,老爷子,您这儿子可真够孝顺,您吃他两块的烤牌也要掏钱排队吗?
老头笑笑说:掏钱不用,但是排队是必须的,做一行就得有做一行的规矩,才能买卖公平,童叟无欺,谁都不能搞特殊化。
有人一边等候,一边跟夫妻俩唠嗑:孩子几岁了?上学了吗?将来考大学吗?
女人说:当然考啊,不读书不考大学怎么行啊?
那人又问:那你们这手艺将来怎么办?
女人说:没想过,孩子愿意学就教他学,不愿意学以后就收个徒弟吧,把手艺传给徒弟——哎,就怕现在的孩子吃不了这个苦啊,我老公当年跟他师傅学的时候,手不知被烫伤了多少回。
旁边一人多嘴问:你们自己也天天吃烤牌吗?
男人笑着说: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一天三顿都吃一样,谁受得了?还得弄点馒头、米饭、面条换换口味。再说,天天吃这个,上火的。你瞧,人家做买卖都拼命打广告,他却自揭短处。
那人又说:听说南街的卤猪脚,西郊村的红薯米花糖已经申报非遗了,你们为什么不去争取一下?
男人笑笑说:大家伙说好吃就行了,弄那些虚头巴脑的,没意思。
那人撇撇嘴说:天天这么忙,一年忙到头,不腻味吗?
女人说:唉,怎么会不腻味呢?啥事做久了不腻味?你这辈子天天上班不腻味吗?哦,对了,不能跟您比,您上班还有礼拜天呢。咱两口子,也想歇几天,出去走走,看看美景,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这天天脚蹬锅门瓢盖脸,一身油烟,真的很腻味。不过,这活儿停不下来啊,真停了,对不起多年照顾咱生意的老街坊。
又一炉烤牌出炉了,男人用火剪敲了敲炉壁,火星四溅。
女人飞快地忙起来,一边把每块烤牌切成三块装袋,一边吆喝:得了,您的烤牌称好了,扫码付款,欢迎品尝!哟,还有您,有口福,今天人家订做的肉馅的,还剩几块,您要不要尝尝?
那人故意说:尝尝不要钱吗?
女人笑笑说:这边有切好的一盘小块的,随便品尝不要钱;你要是尝尝整块的,那就一分也不能少,这也是老规矩。
那人哈哈哈一笑:你们家的规矩可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