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爱情”
寇剑波
这是一个远逝的故事。故事的男主人翁名叫常军,早在几十年年前就已血洒疆场,成为一名革命烈士而长眠南疆了。如今旧话重提、惊扰魂飘天国的战友,实则是他的那段凄美、苦涩的爱情时常在我的脑海中萦绕飘浮、挥之难去……
南国的防御作战的序幕,最早是在1984年的5、6月间,因夺取一座被敌方占领的山峦而拉开的。由于南国的气候、地形异常,属亚热带雨林地区,山岳起伏,丛林密布,加之敌我双方剑拔弩张已旷日持久,双方的工事、掩体犬牙交错,防不胜防,阵地前沿埋设的各种地雷数不胜数。因此,为夺取这座位于云南省麻栗坡境内的山峰,先是用火炮“领衔主演”,在向那座方圆几公里的山峰倾泻了无数吨的炮弹之后,规模较大的地面部队方才“闪亮登场”,全线出击一举夺取山峰,并迅速控制这一关键要塞。
战争演绎之初我和我的战友常军都不在现场。当我们从报纸、电台上得知这座被夺取的山峰谓之“老山”的时候,我们还远在黄海之滨的一座军营从事国防施工。出于好奇,我曾私下地“买通”团里的一名参谋,悄悄地跑到部队的指挥所,想认真查看一下老山的方位和地形,但终因当时的老山名气太小,或者是“战事”来得太突然,那会儿,团指挥所的沙盘上竟还没有给它留下一丝半点的“标注”空间。
那会儿我不认识老山,那会儿我也不认识我的战友常军。真正认识名噪一时的老山、认识常军是在中央军委下达了参战命令之后。
1985年的初春委实太平常了,平常得让人感受不到远在胶东半岛的部队,会忽然接到军委的赴滇参战的电令。惊愕之中,部队经过短暂的准备,我和战友们先是坐火车,后又换汽车,辗转数千公里于当年的5月中旬抵达老山战区的最前沿。
常军时任一营三连副连长。我和常军相识,并且了解和掌握了他的一些“爱情”生活,也完全是因为战争的使然。
常军是广西人,然而身材和长相完全像一个地道的北方汉子,身高足有1.80米,国字形脸,浓眉、大眼,鼻直、口阔,说话底气十足,响如洪钟,是一名典型的军中美男子。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常军年龄不大,但却有过战争的经历,早在1979年初春,他就参加了那场震惊世界的对越作战,并且荣立战功,从战场凯旋后,又被选送到桂林陆军学院指挥系深造三年。由于他曾有过作战的经历,因此,从部队一接到参战命令,他就像一颗耀眼的星星,倍受部队首长和战友们的青睐。先是部队首长们集体请他介绍一些战场体验,接着是营、连、排的一些干部找他咨询战争的经历,忐忑不安地询问战场上应当注意的事项,包括敌人长得什么模样,手榴弹投过来、炮弹飞过来的时候应该如何躲闪隐蔽等等。常军脾性好,平时不管是部队首长,还是兄弟单位的营长、连长、排长甚至是士兵找他,他都会耐心地向大家介绍自己的战场经历和体验,并且讲述完之后,总会轻松地耸耸肩,说:战争其实没什么可怕的,有时回想起来,我觉得还挺好玩的……
参战前,我在部队也一直从事新闻宣传工作,被官兵们高度关注的常军自然会毫不例外地走进我的视野、走入我的笔端,战前的准备阶段,时不时,就会有一些关于常军的报道文章在报纸、广播中露面。一来二去,俩人关系便很快地熟悉起来,并一度和他约定:一旦战场上有什么好的杀敌故事和有价值的报道线索一定要及时通气、提供第一手素材。
大概正因为常军先前有过参战经历的原因吧,部队进入战区不久,他就被选派到最前沿的125号高地担任防守任务。125号高地是老山前线的一座不太大的山头,因为位置靠前,与敌方阵地相距咫尺,随时有遭到敌人偷袭、攻击,丢失阵地的危险。部队首长把这个与死亡、与危险联姻的高地交给常军去守,可谓用心良苦。
漫长而危险的战地生活在一天一天过去,战场上的形势也一天一天的严峻起来,从和平环境走进战区的官兵在经历了最初的谨小慎微之后,慢慢适应了战争,警惕性相对就差一些。于是炮伤、雷伤甚至夜晚遭遇敌特工的偷袭等事情就有些增多。
我因为较长时间没有得到常军的消息,心中难免为他增添一些担忧。有几次,我曾打定主意,想到125阵地上去看一看他,但最终都被前指首长挡了回来。声称125阵地太危险,等有机会了再安排去采访。我在不安的等待中,忽然有一天接到常军打来的电话,这家伙在话筒的另一端毫不客气地对我说,晓波你可真不够意思,我蹲在这阴暗潮湿的猫耳洞里这么久了,你就不能过来慰问看望一下老兄吗?!
我听了,只能对着话筒哈哈一乐,打着趣用暗语问他:你那儿不是经常有“客人”来访吗?怎么样,感觉还行吧?
常军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我用暗语,他倒显得有些不耐烦,说,他妈的什么客人,前几天晚上,我们一锅烩了七、八小鬼子,真他娘的痛快,这几天我这儿可安静多啦,你若不怕死,你就过来看看吧,我都快憋闷坏了……
我是傍晚时分随着送弹药的军工们摸上125阵地的。因为阵地太靠前,从团指挥所到营指挥所倒没什么,可从营指挥所到常军的哨位,其间有一段毫无遮挡的开阔地,白天能见度高,敌人的炮火时常对这儿的目标进行攻击,因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进出125阵地大都是选择在清晨或是傍晚时段进行。
见到常军,他当胸就给了我一拳,说:你这小子还有种,真摸上来了,你要知道,在这儿可是有今儿、没明儿的,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随时准备“光荣”的哦。
我见他兴趣很高,就玩笑着一拍腰带,说,我的脑袋可是拴着一颗“光荣弹”哩,万一碰上倒霉鬼缠着和我过不去,到时肯定会赚他一家伙的。
大凡有过一些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一般在战时,每一位军人一般都必须配备两件东西:一是作战武器,诸如步枪、冲锋枪或手枪等;二是自救装备:诸如急救包、绷带之类的,一旦受伤可以止血自救。而此次的老山作战,除了上述装备之后,每位身在前沿的官兵都还配备了一枚特制的微型手雷,乒乓球般大小,如果启动拉火环,0. 7秒内即可引爆。此类弹体上有耳扣,可以佩带在腰间,主要是为了防止敌人抓俘而用——万不得已时,宁可玉碎,也不能成为敌人的“阶下囚”。因此,时间一长,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将这种手雷被戏称为“光荣弹”。
常军见我一边说,一边摆弄腰间的手雷,就关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说:你可得好生侍候这家伙,不要轻易地惹它生气,要不然“光荣”了,你媳妇可就难办了。
我听了,摇摇头自嘲地打了个“哈哈”,说:我可没你老兄好福气,谈了几年的“媳妇”,最终被这儿的枪炮声吓得连封信都不敢来了,哪像你,人在前边打仗,后方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等着你、候着你。老兄你可真的让人羡慕呀!
他一定是见我的神情有些黯然,便马上把话锋转开。说咱不扯姑娘、媳妇这档子事了,这样,你先在洞里休息一下,我带几个兄弟去布地雷,小半会就回来了。
长时间防御作战,敌我双方就像一对打红了脸的汉子,双方伸开臂膀,你推我搡,手脚相抵,对峙中,只是冷不丁你给我一拳,我还你一掌而已。而每天晚上阵地前沿的布雷,其目的也就是防止对方冷不丁给你一家伙。当时在前线,最让将士们头疼的就是敌人的特工,对方长期打仗,心理素质好,且熟悉地形,白天,他们明火执仗地打不赢,就晚上来偷袭、搔扰。这些特工或三、四人一组,或七、八人一伙,趁着前沿阵地夜暗雾浓,悄悄地、耗子似地摸到我方的阵地前沿工事,胆大的,堵着我们的猫耳洞投弹射击,胆小的,则悄悄在我方开辟的安全通道旁埋设地雷,给我方造成很大的伤亡。所以,后来我们也是吃一堑长一智,每天傍晚也在安全通道口自己布设地雷,这从一定层面上讲,也算是以夷制夷之策。
眼瞅着常军张罗着其它哨位的战士出去布雷的当口,我拧亮微型电筒,四下照了照,发现他的住处原来是夹在两座岩石之间的一个不大的溶洞,高约两米,深有五到六米,从洞中摆放的床位看,溶洞里大约住了2、3人,木铺板一律用弹药箱支撑着,可能是连绵阴雨所至,地下凹凸不平,且满是泥浆,脚一动,踩得扑哧作响。大约算是连指挥所,紧靠岩壁,竟然还吊挂了两部墨绿色的电话机,有几根黑色的电话线从洞口蜿蜒爬进来,让人能感觉到这儿还有一丝与后方、与现代生活相连的气息。
那天晚上,我和常军就是坐在他那用弹药箱支撑起来的床铺上,听他缓缓地讲述他和他的战友们如何巧设伏兵、暗设绊雷,打得敌人魂飞魄散,炸得敌特工鬼哭狼嗥。并且,也就是在那次谈心般的采访中,出于羡慕和好奇,我第一次打探到他和他的未婚妻所演绎的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
他告诉我说,他的未婚妻叫李秀芬,和他是同乡,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他们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有很多学年,他们都是同班且是同桌,那时,社会上还没有出现那支脍炙人口的《同桌的你》,因此,常军在讲述这段往事时就很有些不得要领,他不会简约地叙说与她同桌之谊,而是说经常和她共用一张桌子、同坐一条板凳,形容是肩膀对肩膀,屁股对屁股。他说他家较为贫寒,在学校常常饿得头昏眼花,而李秀芬总是把自己的一份饭菜匀一些给自己吃,从初中升到高一时,他因为家中无钱交学费,父母苦苦劝他,说读了七、八年书,好歹也算个“文化”人了,回家学点手艺,跑点买卖,得帮助父母来过日子了。无奈中,他同意了,可他的同学李秀芬不同意,她几次三番地跑到他家里去做父母的工作,甚至大胆地告诉他的父母,说只要让常军去读书,高中毕业后她愿意和常军一起到常家干活做生意赚大钱……
常军在讲述中告诉我,说那时李秀芬说出这样的话,其实是鼓了很大的勇气的。他说要不是李秀芬主动找自己的父母做出这样的承诺,他就不可能再继续去读书,也就不可能在高中即将毕业时赶上部队去学校招兵,他也就不可能成为人民解放军中的一名军官。
那一天我和常军在闷热的猫耳洞中谈得很晚,虽然将一盒红塔山香烟拆开后,在狭小的空间里你一支我一支抽得人头昏脑胀,但常军在后来所讲的几番话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他说最近在阵地上闲得无聊时,自己也总结了一下自己的人生,觉得自己虽然穷些、苦些,但能始终得到一个女人的关爱,就是这次在战场上一命呜呼了也是值得的。
黑暗中,我听他的话音略带一些伤感,就宽慰他说,快别胡思乱想了,你这人典型的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1979年的那场战争,规模之大,人员之多,战争之残酷都远远超过了此次的防御作战。你想,那样的场面你都毫发未损,眼下这样的场面算得了什么?不完全是小儿科吗?!况且,你比我们许多的战友都幸福啊,有一个对你忠贞不渝的姑娘始终在后方等着你。
常军听了,把手中的烟蒂往地上一按,站起来在洞中的泥地里“扑哧”、“扑哧”来回走了好几步,方又说道:晓波老弟,你这话说得中听,1979年春天的那一仗,和我一起参战的战友们牺牲、伤残的可真不少哇,但我活着回来了。后来我想,自己能完好无损的回来,大概也与李秀芬有关系,因为在我参战的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几乎是每天给我写信,每天都要默默祈祷,祝我平安、盼我凯旋。那次是自卫还击作战,作战机动性强,她写的信发不出去,就一封封地存在那儿,等我回来后再看、再读。黑暗中我看不见常军的神情,但我能从他的停顿中,感受到他此时正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
常军说,实话对你说吧,从凭祥关凯旋时,你嫂子李秀芬,哦不,应该说你未来的嫂子李秀芬在广播中听说部队要回撤,她在不知道我的死活、不知我所在的部队会从哪个方向入境的情况下,凭着心灵感应,从几百里外的老家徒步跑到凭祥关,在那儿翘首等呀、找呀、望呀,愣是在成千上万的凯旋大军中找到了我,唉,那幅场景,就像你这样耍笔杆子的人也难于想象啊……
1986年初春,常军副连长牺牲后,我在清理他的遗物时,曾见到过这些信件,厚厚几大叠,常军一封一封编了号,用一块红绸布包裹着,集中存放在距战区几百公里远的后方基地。遗憾的是,当时有一种逆反心理作祟,没有心情去领略那一番痴情。权当作一般的书信遗物,经过常军的父母的同意,化为灰烬,寄给了也许为情而殇的战友……
那天晚上,常军兴致极好,谈吐甚健,正当我问及他和李秀芬的近况时,一直躲在洞外陪着哨兵站岗的连部通讯员小王走了进来,常军见了,就轻轻地笑着对我说:到了阵地,我的情书可就没有秘密了,每次来了信,都和他们“共产”了。黑暗中,我听见小王压低了嗓子嘿嘿一笑,说:我那未见过面的嫂子,心肠真好!因为在前沿,就是深夜洞中也不敢点灯,害怕暴露目标招来炮火,以至在那一刻,我虽然没有目睹到小王说话的神情,但仍然能在暗夜中感受到小王的话语中充满了羡慕。
……
离开125阵地后,我一度有4、5个月再没有与常军联系了,其间的原因一是我的工作量大,要采写的东西太多,二是他所在的125阵地由于常军管理有方,敌特工在他那儿捞不着什么便宜,因此,很长时间竟不怎么“光顾”他那儿了。不过,什么事情都是辩证的,他那儿战事少了,别的阵地上的麻烦事可能就会多一些,转眼到了次年的初春,紧邻125阵地的226号阵地就着实地爆出一桩新闻:
原来是在一个晚上,约一个班的特工悄悄地摸到了阵地,本来阵地上是有哨兵的,但那会儿站岗的哨兵大约过于疲乏,不知不觉就贴着一块巨大的岩石迷糊过去了,特工们摸到跟前,如果手脚利索些,哨兵在临牺牲时不扣动板机,226号阵地也许就被轻而易举地“变幻大王旗”了,可偏偏事不凑巧,特工的匕首在刺进哨兵心脏的时候,大概是手脚哆嗦了一下,让神志尚不完全清醒的哨兵竟凭直觉勾动了板机。一梭子子弹直打得对面的山岩火光四射。哨兵的这一报警的枪声一响不大紧,在惊醒洞中的战友们的同时,也惊吓住了在距洞口有10多米远的一个大个子新兵,那天大个子新兵正赶上肚子消化不良,腹疼、腹胀,却拉不出废物,便秘似的憋得难受,跑到洞外蹲了许久竟没有效果。想一想那位哨兵站岗时胆敢迷糊过去,大概与他时不时的在洞外“客串”有关系。
报警的枪声一响,洞中的官兵马上操起家伙扫射着往外冲,倒霉遭殃的自然是敌特工。因为猝不及防,敌人在慌乱中也顾不得相互照应,忽然间像炸了窝的耗子,乱突乱窜,有的跑进了雷区,被炸得哇哇乱叫;有的挨了猛烈的枪弹,要么一命呜呼,要么痛得喊爹叫娘;大个子新兵原本没有什么作战经验,枪声一响,他便就势趴在地上,想判明情况再作打算,然而就这功夫,一个倒霉透顶的特工像晕了头似地冲着他“出恭”的地方跑来,慌乱中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恰恰就摔倒在大个子新兵的面前。而此时的大个子新兵在经过瞬间的判断后,已经有所作为了:眼见着一条“大鱼”扑腾一声蹦到了面前,他高兴得连裤子也顾不得提起来了,一个就地弹跳扑了过去,死死地压住了那个倒霉的敌特工……
那天,我在完成了226阵地的现场采访后,顺便拐到125阵地,当我把这一抓俘的情节讲给常军听的时候,这家伙高兴得孩子似的,连声说,他妈的痛快,他妈的有意思!并且连声反问我,说这不就是新时期的牛皋吗?岳飞帐下的牛皋是撒尿抓奸细,这大个子新兵是拉屎擒特工哩。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那段经历,回想起与常军的交住点滴,那天在125阵地上应该是和常军见的最后一面了。
那天顺便到125阵地上去看常军,见面的地点依旧是在他驻守的“猫耳洞”中,只不过是白天,洞中虽然阴暗,但洞外射进的微弱亮光,还是依稀辨得清彼此的表情。记得我们在谈完了抓特工、谈完了阵地上的生活,包括谈完了前线将士们栖身的各种大小不一的溶洞为什么叫“猫耳洞”的话题之后,我忽然又问到了他的李秀芬,我想,我之所以扯到这个话题上来,大概自己在枯燥单调的战地生活中,也想寻求一些精神上的慰籍吧。然而遗憾的是,我从常军的脸上读到了一些忧虑和伤感,并且,过了好半晌,才说,她最近可能是心情不太好,前段时间写信来,想让我请假回去探亲,说是有要紧的事要跟我说。你想,这是在打仗,怎么可能回去呢?
你没去信解释吗?我关切地问。
去过几封信了,可一直没见她回音。常军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片刻,一笑,接着说,她也许太忙,也许在生气哩,不过,时间长了,她会理解的。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常军的微笑中写满了苦涩。
我不知道在这个神奇的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着许多不被人识的多维空间。反正我至今清楚的记得,就是在125阵地上与常军谈话的最后一刻,冥冥中,我隐隐感到在他的身上会发生一些不祥的故事。
不幸的消息是在两天后的傍晚抵达的。那时,关于226阵地挫败偷袭、勇擒特工的长篇通讯撰写刚刚接近尾声。政治部的刘干事匆匆跑过来对我说,坏事啦、坏事啦,晓波,常军那儿出事了。我当时非常诧异,连忙问:怎么啦,阵地失守啦?受伤啦?刘干事缓缓地摇摇头,说:触雷,牺牲了、牺牲了……
我是次日凌晨赶到的125阵地。因为常军是二度参战,而且在战场表现非常突出。关于他的牺牲,部队首长非常难过,也非常重视,要求我们务必把常军的事迹进行认真地总结宣传。
对于常军的触雷牺牲,我一直心存疑虑:常军是老兵,二度参战且久经沙场,临战经验非常丰富,况且,日常布雷又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工作,怎么会在布雷时一脚踏空,一屁股坐在一枚地雷上呢?
仍然是在那孔猫耳洞中,我仔细地询问了和常军同居在一个洞中的通讯员小王。小王两眼红肿,抽泣着说常副连长死得真惨呀,地雷爆炸后,他的整个下半身都被炸烂掉了,碎骨烂肉什么的飞溅得到处都是……
他真的是一脚踏空后坐在地雷上的吗?我有些不相信地打断他的话,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就会一脚踏空?
我也是这么想,好端端的怎么就会踏空呢?!小王喃喃自语地说:常副连长这几天的情绪一直不太好,自从前天下午军工们从后方给他捎来未婚妻的信后,脾气就怪得很,不吃不喝,见人就训斥。出事的前一天一夜没睡觉,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闷烟,把人都快熏死了,我和小张也是想让他开心缠着找他要信看,他不给就算了,还冲我和小张发脾气,说滚一边去,别人的情书你们也能每一封都看吗……
我在125阵地了解到上述情况后,在猫耳洞中清理烈士的遗物时,我和通迅员小王、战士小张都曾留了一个心眼,几乎找遍了溶洞中的每一个角落,想找出那一封令常军寝食不安的“情书”,甚至包括常军亲口对我说的,他的未婚妻李秀芬要他请假探亲的信件……但最终未能如愿。
后来在常军的追悼会上,我曾见到过他的老实巴交的、从广西大山深处赶来的父母。俩位老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一身布衣,见了前来慰问的常军的战友们,总是弯下腰,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连声说感谢首长的培养,感谢同志们的帮助,其情其景让人心碎欲裂……
那一刻,我强忍住没有向老人打探李秀芬的下落。
这之后,我也打消了去寻访李秀芬、解开常军心神恍惚以至失足触雷的未解之谜!
前年春节,我在和我的战友们离别那块牵人魂魄的战场数十年之后。趁着偕妻儿在昆明休假之际,正月初三傍晚,我忽然心血来潮,孤身一人乘夜班车去麻栗坡,想重访一下那块魂牵梦绕的疆场。在内地时,早就听说昔日的战场如今已成了中越交易活跃的天宝口岸。但遗憾的是,正月初四清晨,当我在麻栗坡县城下车时,正赶上满天飘舞着雪花,从县城通往中越天宝口岸的路况太差,且要翻越几座陡峭险峻的山脉,长途班车和所有的车辆一律限行。失望中,我就近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距县城约2公里处的麻栗坡烈士陵园。毕竟,那儿躺着我的许许多多的战友兄弟,躺着我的牺牲了的常军副连长。
漫天飞雪,清冷墓地。一缕感伤忽然在我的心底漫起,我的心就像被一把钝器碾压撕扯,沉重而又绞痛。我禁不住地想:人生在世,也不知有没有魂魄,若有,这些年我的这些战友们不知是如何在这儿孤寂的渡过?眼望着漫山遍野的一排排墓碑,我一步一步地在风雪中向他们走近,在一座座墓碑前寻找那镶嵌在石碑上的遗像,一遍遍地搜寻我曾熟悉的脸宠,一幕幕地回味起他们生前的笑貌音容……终于,我在众多的墓碑中找到了常军。岁月悠悠,常军依然亮着浓眉大眼开心的朝我笑着、笑着,那一刻,我竟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出丝毫的苦涩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