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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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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花鞋》

我初到河西村小学任教时,是个闷热的九月午后。学校坐落在山坳里,三排瓦房围成一个缺了口的院子,最南头那间就是我的宿舍兼办公室。

收拾行李时,我注意到窗台下总有个影子一晃而过。第三次见到时,我猛地推开窗,一个矮小的身影惊得向后跳了一步。

那是个约莫六十岁的老太太,个子很矮,勉强够到我的肩膀,头发灰白,在脑后挽了个稀疏的髻。最让我注意的是她的脚——一双明显被裹过又放开的解放脚,穿着自己纳的黑布鞋。

“您找谁?”我问。

她局促地搓着手,方言很重:“新来的老师?我看看,就看看。”

后来我才知道,村里人都叫她“祥林嫂”,当然不是鲁迅笔下的那个,只是因为她丈夫叫祥林,去世得早。她本姓什么,反而没人记得了。

祥林嫂就住在学校后面的土坡上,一个人。每天清晨,我都能看见她拄着拐杖,背着一捆柴火慢慢爬上坡去。她的背影在晨雾中显得格外瘦小,仿佛随时会被那捆柴压垮。

真正注意到她的特别,是在一个月后。那天我正在批改作业,突然听到轻轻的叩门声。开门一看,祥林嫂站在门外,手里捧着几个红得发亮的柿子。

“自己种的,甜。”她怯生生地把柿子递过来,眼睛却不住地往我屋里瞟。

我道了谢,请她进来坐坐。她却只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我的脚上。我那天穿了双新买的绣花布鞋,鞋面上绣着简单的兰草图案。

“真好看。”她喃喃道,眼睛里突然有了光彩,“老师,你这鞋……在哪买的?”

“省城买的。”我说,“您喜欢?”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叹了口气:“我以前,也会绣的。”

后来从村长那里听说,祥林嫂曾是这一带最有名的绣娘,年轻时绣的花能引来真蝴蝶。解放后不兴这些了,她就改了行,但还是会给自家人做鞋。丈夫死后,她一个人过了三十年。

十月的一天,我发现她竟然坐在学校门口的石墩上,手里拿着针线,正对着我的绣花鞋比划。见我出来,她慌忙把东西藏到身后。

“我只是看看……”她像做错事的孩子。

我笑了:“您要是喜欢,我借您看几天。”

她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下来:“不行不行,弄脏了怎么办。”

第二天,我特意穿了那双鞋,到她家门口“偶遇”。她正在院子里晒玉米,见到我的鞋,果然又移不开眼了。

“您要是真想看,就拿去仔细看。”我说着就要脱鞋。

她慌得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最后妥协道,“老师要是信得过我,我……我描个花样就还你。”

三天后,她真的来还鞋了。鞋洗得干干净净,还用布包得整整齐齐。我打开一看,惊讶地发现鞋面上多了一对栩栩如生的蝴蝶,正好落在兰草上方,仿佛随时会振翅飞走。

“这……”

“我自作主张了,”她惴惴不安,“老师要是不喜欢,我拆了就是。”

“太美了!”我由衷赞叹,“您的手艺真好!”

她这才露出笑容,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一朵秋日里的菊花。

此后,祥林嫂来学校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是送些蔬菜,有时是问我要不要缝补衣服。我知道她其实是想找人说话,说说绣花的事。

“十四岁就会绣整幅的百鸟朝凤了。”有一次她跟我说,“那时光绣线就有几十种颜色,金的银的都要有。新娘子出嫁,要是没有我绣的嫁衣,都觉得没面子哩。”

她说这些时,眼睛望着远山,眼神恍惚,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十一月,天气转凉。我发现班上好几个孩子的鞋都破了洞,大冷天的还露着脚趾。我在班会上说了这个事,建议同学们互相帮助。

第二天一早,祥林嫂敲开我的门,怀里抱着一个布包袱。打开一看,是五六双新做的棉鞋,大小不一,但都纳得厚厚的,鞋面上绣着简单的花纹。

“我给孩子们做的,”她说,“旧的也行,我都能改。”

原来她昨天在窗外都听到了。

我把鞋分给最需要的孩子。他们高兴极了,互相比较着鞋上的花纹。有个叫小娟的女孩领到的鞋上绣着一朵小花,她爱不释手,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踩脏了。

祥林嫂看到孩子们的笑脸,站在教室门外偷偷抹眼泪。

从那以后,她开始光明正大地来学校了。我把储藏室整理出一角,让她在那里做针线活。孩子们下课了就围着她,有的拿来自家破了的衣服,有的只是好奇地看她飞针走线。

她教女孩子们绣最简单的图案,给男孩子们补撕破的衣裤。渐渐地,“祥林嫂”这个称呼没人叫了,大家都叫她“奶奶”。

我发现她不仅手巧,还很会讲故事。那些民间传说、神话故事,经过她的讲述,都活灵活现起来。后来我索性请她在课余时间给孩子们讲故事,她激动得一夜没睡好,第二天特意穿了件干净的靛蓝褂子。

然而好景不长。年底时,中心校的领导来检查工作,看到有个老太太在教室里,面前围着一群孩子,当时就皱了眉头。

“学校不是养老院,”领导私下对我说,“影响不好。”

我尽力解释:“她在教孩子们手工,还给他们补衣服做鞋。”

领导摇头:“出了事谁负责?再说,这些针针线线的,耽误学习。”

我争辩不过,只好跟祥林嫂委婉地说了这个意思。她愣了一会儿,慢慢收起针线筐:“我明白,明白。”

那天她离开时的背影,让我心里酸涩得厉害。

之后几天,她果然没再来学校。孩子们常问:“奶奶呢?怎么不来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

周五放学后,我发现讲台上放着一摞整整齐齐的布鞋,足足有二十多双,从大到小排列着,每双鞋里还塞着一双绣花的鞋垫。

门卫说,是祥林嫂中午送来的,她说是给孩子们的礼物。

我心里堵得难受,放学后直接去了她家。推开柴门,看见她正坐在院里糊纸盒——那是村里给孤寡老人的零活,糊一个盒子挣一分钱。

见我来,她忙起身倒水,手忙脚乱中差点打翻茶杯。

“学校有学校的规矩,”她先开了口,“老师别为难。”

我说:“您可以继续来,我跟领导说好了。”——这是个善意的谎言。

她却笑了,摇摇头:“不了,老了,眼睛不行了,针都穿不上了。”

我知道那不是真话,因为墙角筐里还有半只没做完的鞋底,针脚依然细密均匀。

那天我离开时,她突然叫住我,从屋里拿出个布包:“这个,给老师。”

里面是双绣花鞋,比我见过所有的都精美。白缎面上,一枝红梅傲然绽放,几片雪花仿佛真的会融化。鞋底纳得厚实柔软,针脚密得看不出痕迹。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我年轻时给自己做的,”她说,“一直没舍得穿。现在脚肿了,穿不下了。老师穿着好看,我看着高兴。”

我捧着这双鞋,感觉有千斤重。

转眼到了期末。一天放学后,小娟突然跑来找我:“老师,奶奶病了,咳得厉害!”

我急忙赶去,见她躺在床上,脸色潮红,呼吸急促。我要送她去卫生院,她死活不肯:“老毛病了,睡一觉就好。”

我只好去村医那里拿了药,看着她服下。喂药时,我注意到她的枕头下露出了一角红色,抽出来一看,是件没做完的红兜肚,上面绣着精致的莲花和鲤鱼。

“这是?”

她不好意思地说:“想着快过年了,给小娟做的。她娘走得早,没人给她做新衣。”

那晚我守了她很久。炉火映着她的脸,她断断续续地讲了许多往事:怎么学绣花,怎么因为绣活好被婆家看中,怎么在丈夫去世后靠绣花养活一家人……

“都说绣花是闲活,可我靠它养大了两个孩子,还送了她们读书。”她骄傲地说,“大女儿现在在城里当老师呢,教美术,说都是从娘这里学的眼光。”

我惊讶不已:“您怎么从没说过?”

“她要接我去城里,我不去。这里自在,还能帮衬着村里的孩子。”

她说着咳嗽起来,我忙给她递水。等她缓过来,从枕下摸出个布包:“老师,这个你留着。”

包里是一本发黄的绣花图样,纸页脆得一碰就要碎似的。每一页都用工整的小楷标注着针法、用线、配色。

“我一辈子的心血,”她说,“留给老师。将来哪个女孩子想学,就教教她。”

期末最后一天,我组织孩子们去看望祥林嫂。大家凑钱买了条红围巾,小娟代表大家给她围上。她高兴得像个孩子,非要下床给大家唱段年轻时的花鼓戏。

她的声音已经沙哑,但拍子依然准确,手势依然优美。唱着唱着,孩子们也跟着拍手,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难得的欢声笑语。

过年期间,我回城休假。回来时特意买了最好的绣线和绸缎,想给她一个惊喜。可是刚到村口,就看见小娟穿着孝服跑过来。

“老师,奶奶走了。”

祥林嫂是年三十那天早上去的。那晚下了大雪,她安静地睡去再没醒来。村长说,她走得很安详,脸上还带着笑。

整理遗物时,我在她箱底发现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二十多件绣品:兜肚、枕套、鞋面……每件上都绣着不同的花样,针针线线都精致无比。还有一封信,是写给我的:

“老师,这些是我这些年做的,本来想着哪个孩子结婚时送。现在等不到了,麻烦老师帮我留着,将来给他们当贺礼。告诉孩子们,奶奶希望他们好好读书,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

最后一件绣品显然是新完成的——白绢上绣着一枝迎春花,下面用工整的针脚绣着四个字:“春暖花开”。

葬礼上,全村人都来了。我惊讶地发现,几乎每个孩子脚上都穿着她做的鞋。小娟告诉我,入冬后,奶奶就挨家挨户量了孩子们的脚码,赶在年前做好了所有鞋。

“她说冬天路滑,要有双好鞋走路。”小娟哭着说。

开春后,我在学校开了个手工课,教女孩子们绣花。第一个教的就是祥林嫂最拿手的迎春花。我把她的图样本一页页裱起来,挂在教室里。

有个周末,我正在批作业,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开门一看,小娟站在门外,手里捧着块白布,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一枝花。

“老师,我绣的,”她怯生生地说,“像奶奶绣的吗?”

我把她搂进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像,真像。”

那年六一儿童节,我们办了第一届手工展。展厅中央,我挂出了祥林嫂的那双绣花鞋。红梅傲雪,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平凡人不平凡的一生。

展览结束后,我按照她的遗愿,把绣品分给了孩子们。小娟得到的是那件红兜肚,她捧在手里,郑重地说:“老师,我长大了要当设计师,做出世界上最漂亮的衣服。”

我摸摸她的头,想起祥林嫂的话:“告诉孩子们,奶奶希望他们好好读书,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

窗外,迎春花开得正盛,金灿灿的连成一片。我想起祥林嫂绣的那幅“春暖花开”,忽然明白了她的心意——无论经历多少严寒,春天总会到来;无论多么平凡的生命,只要用心生活,都能开出属于自己的花。

那双绣花鞋我现在还珍藏着,偶尔会拿出来看看。针脚细密,图案精美,每一针每一线都凝聚着一个普通农村妇女对美的追求,对生活的热爱,对下一代的期盼。

有时候,我会梦见她坐在教室角落里,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她微笑着,手中的针线上下飞舞,仿佛在编织着时光,缝合着岁月,把所有的美好都绣进了平凡的日子里。

而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她常说的那句话:“针线活不分贵贱,人心才分高低。只要心里有朵花,再破的布也能绣出春天来。”

是的,她用一生的坚持告诉我们:尊严不在于你做什么,而在于你怎么做;善良不是轰轰烈烈的壮举,而是一针一线的坚持。

就像那枝绣在鞋面上的红梅,历经风霜,依然傲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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