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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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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陈知章

2008年我初到青山乡挂职,在乡政府当文书。第一个记住的不是书记乡长,而是陈知章。

那是个闷热的午后,我在老街上找邮局,忽然听见一阵抑扬顿挫的吟诵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循声望去,一个瘦削男人正靠在供销社门口的槐树下,举着半瓶白酒,对着空荡荡的街道朗诵。他穿着洗得发灰的中山装,领口松垮,裤腿短了一截,露出瘦骨嶙峋的脚踝。最醒目的是他那双破旧的皮鞋,鞋帮开裂,却擦得锃亮。

“疯子。”带我认路的办事员小声说,“整天之乎者也,就是个酒鬼。”

后来我知道,他叫陈知章,名字倒是文气。据说早年读过师范,因家庭变故辍学,后来在村里代过课,现在靠给红白喜事写对联为生。乡里人都叫他“陈酒鬼”,孩子们学他走路时摇晃的样子。

我真正与他打交道,是因为一份材料。那年冬天整理档案,发现很多五十年代的文书字迹潦草难以辨认。老会计说:“找陈知章啊,他写字漂亮。”

我在他那间四处漏风的土房里找到他时,他正就着咸菜喝酒。屋里除了一床一桌,最醒目的是个竹制书架,密密麻麻堆着发黄的书籍。听说来意,他眼睛一亮,急忙用手掌擦了擦桌沿:“坐,坐。”

他研墨展纸,屏息凝神。当毛笔落在纸上时,他像变了个人。身不晃了,手不抖了,小楷写得工整秀丽,带着难得的书卷气。写完他长舒一口气,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让您见笑了。”

我要给他报酬,他坚决推辞,最后涨红着脸说:“若是方便...能不能带瓶酒?”

渐渐地,我成了他土房的常客。每次去都带瓶最便宜的白酒,换他一段故事。三杯下肚,他话就多了,从《论语》讲到《红楼梦》,从颜真卿谈到启功。有次说到动情处,他拍着桌子朗诵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念到“安得广厦千万间”时,声音哽咽,混浊的眼泪滚进酒杯。

“陈老师,”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他,“您这学问,可惜了。”

他苦笑着摇头:“时也命也。能读书,就是福分。”

转机发生在2010年夏天。暴雨连下三天,河水暴涨。深夜接到险情,我跟着抢险队赶到中心小学时,洪水已漫进校园。混乱中,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趟着齐腰深的水,一趟趟往高处搬东西。不是贵重物品,全是图书室的书籍。

“疯了!不要命了!”校长在岸上喊。

陈知章像没听见,把用塑料布包好的书紧紧抱在胸前。最后一趟时他脚下一滑,整个人没入水中。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捞上来,他呛了水,却还死死护着怀里的书。那是套线装《古文观止》,乡里唯一的孤本。

抢救结束后,他发起高烧。我去卫生院看他,他虚弱地指着那套晾在窗台的《古文观止》:“还好,书没事。”

这件事后,乡里人看他的眼神变了。“陈酒鬼”的称呼渐渐少了,孩子们开始叫他“陈先生”。

2012年,我建议他利用课余时间给孩子们辅导作文。起初他直摆手:“不成体统,我这般模样...”我好说歹说,他才答应试试。

第一堂课,他特意换了件干净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虽然讲着讲着还是会习惯性地想去摸酒瓶,手伸到半空又赶紧缩回来。但他讲得真好,枯燥的古诗文在他嘴里都成了活生生的故事。孩子们听得入迷,下课了还围着他问这问那。

看见他眼角泛起的泪光,我忽然明白:酒或许是他对抗现实的药,而教书才是他真正的魂。

2015年,乡里成立文化站,我推荐他当顾问。有了微薄收入,他喝酒少了,精神反而好了。他把那间土房收拾出来,办起免费识字班,不仅教孩子,还教老人。他的酒瓶从不离身,但上课时一定盖得严严实实。有次我听见他对一个新来的酒友说:“酒要喝,事也要做。人活一世,总要有点用处。”

2018年我调回县城,临走前去看他。他正在教孩子们唱《阳关三叠》,苍老的嗓音混着稚嫩的童声,在暮色中飘出很远。他送我一本手抄的《声律启蒙》:“知遇之恩,没齿难忘。”

今年春天,我突然接到电话,说陈先生病重。赶到医院时,他已是弥留之际。看见我,他混浊的眼睛亮了一下,示意我看床头的布包。里面是一套工整手抄的《诗经》,每一页都有详尽的注解。最后一页夹着张纸条:

“林同志:这些书留给孩子们。我这一生,醉酒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唯有教书那些年,才觉得自己像个人。酒不是好东西,但若无酒,我可能早就活不下去了。告诉他们,读书人最要紧的是...有魂。”

他的手缓缓抬起,在空中虚虚地写着什么,然后无力垂下。

葬礼上,我惊讶地来了很多人。他教过的学生,他帮过忙的乡邻,甚至曾经嘲笑过他的酒友。人们回忆起他寒冬送棉衣、雨夜帮修房、免费写家信的点点滴滴。原来他醉酒时是个笑话,醒酒时却是个君子。

按照他的遗愿,我们把他葬在小学后山,面向着他抢救过无数次的校园。墓碑上只刻着“教师陈知章之墓”,没有生卒年月。

整理遗物时,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个铁盒。里面不是钱,而是厚厚一沓诗稿。最早的字迹清俊,越到后面越显潦草,但每一首都在记录着这片土地的变迁。最后一首写于上月:

“春雨如酒润新苗,老树抽枝亦妖娆。 莫道醉眼观世相,醒时犹记教童谣。”

我把他手抄的《诗经》印成乡土教材,发给每个学生。文化站的老房子保留下来,挂上了“知章书屋”的牌子。最让人意外的是,曾经跟他一起喝酒的老王戒了酒,在书屋当起志愿者:“陈先生说得对,人活一世,总要有点用处。”

上个周末,我又去看了他。坟前摆着几束野花,还有一瓶开盖的白酒,酒香混着春草的清气,在空气中慢慢挥发。我想起他常说的话:“酒是浊物,诗是清魂。我这一肚子不合时宜,幸好还有它们作伴。”

是的,他就像这乡土里长出的异类,被现实磋磨得形销骨立,却始终守护着内心那片文化净土。他用最潦倒的方式,活出了最纯粹的文人风骨;用满身酒气,掩盖不住灵魂深处的书香。

下山时,夕阳正好。教室里传来琅琅书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我仿佛又看见他靠在槐树下,举着酒瓶悠然吟诵。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孤单,整个青山都在和他一起唱和。

那本手抄的《诗经》,如今就放在我的书桌上。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翻开一页。墨迹深浅不一,就像他跌宕的人生。但在那些歪斜的字句间,我分明看见了一个读书人最珍贵的坚持:即使醉卧泥泞,也要仰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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