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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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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叔的算盘

德叔是村北头的老光棍,其实他有过老婆孩子,只是大家都快忘了。

我小时候,德叔是村里的能人。谁家红白喜事要写对联,都找他。他写字时总要喝点酒,微醺时写的字最好,龙飞凤舞的,像是要从红纸上飞起来。写完了,主家给包烟,塞个红包,他看也不看就揣进兜里,第二天多半又输在了牌桌上。

母亲说德叔年轻时俊得很,白净面皮,高鼻梁,会拉二胡会唱戏。二十岁那年,他代表村里去县里参加文艺汇演,得了奖,奖状现在还压在他家老屋的玻璃板下。可也是那一次,他学会了打麻将,从此走上另一条路。

德叔最风光的时候是九八年。他在城里打工,不知怎么认识了些福建老板,开始做木材生意。那年冬天他开着桑塔纳回村,摇下车窗,给遇到的每个孩子发巧克力。那是我第一次吃金帝巧克力,锡纸包着,甜中带苦。

他给家里盖了三层楼,瓷砖贴面,在当时的村里是头一份。上梁那天放了半小时鞭炮,碎红纸铺了半条路。德叔穿着皮夹克,站在屋顶撒糖撒烟,底下抢成一片。他笑得眼睛眯成缝,像个孩子。

可好景不长。第二年开春,就有人来扒他家的瓷砖,说是欠了债。德叔不在家,他老母亲拄着拐杖出来,一句话不说,看着那些人叮叮当当地拆。拆到第二层时,老太太突然哭了,哭声像冬天的风,刮得人心疼。

后来才知道,德叔在牌桌上一夜输掉了五万块,那是他全部的流动资金。

德叔的妻子是邻村的姑娘,叫秀芹。人如其名,秀气得像春天刚发的芹菜苗。她来村里那天,穿着粉底白花的上衣,两条麻花辫又黑又亮。德叔在村口接她,手里攥着一把野花,汗湿了衬衫后背。

他们有过好日子。秀芹在院里种月季,德叔就给她搭花架;秀芹爱吃鱼,德叔天天去河边钓。傍晚时分,总能看见他们并肩散步,秀芹的辫子散了,长发被风撩起,拂过德叔的肩膀。

可德叔戒不了赌。秀芹怀孕七个月时,他输掉了刚买的摩托车。那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秀芹挺着大肚子走回娘家,十五里路,走到半夜。德叔在后面跟着,不敢靠近,像条被抛弃的狗。

孩子满月时,德叔借钱摆了十桌酒。他抱着女儿挨桌敬酒,说这辈子要为娘俩活。大家都信了,因为他眼里的光真真切切。

可光只亮了一个月。

零三年非典那年,德叔出事了。

他在城里参与赌局,被一锅端。警察顺藤摸瓜,发现他们这个团伙已经活动了半年,德叔是组织者之一。判了五年。

宣判那天,秀芹抱着女儿去法庭。回来后就把孩子交给婆婆,自己去了南方打工,再没回来。

德叔的母亲带着孙女过日子。老太太白天种地,晚上扎笤帚,一把一把地扎,扎得满手是血口子。村里人看不过眼,这家送点米,那家送件衣服。老太太从不白要,总要用别的还——今天给你家菜地浇浇水,明天帮你收收稻子。

德叔在监狱里表现好,减刑一年。出来时,女儿已经六岁,认生,躲在他母亲身后不肯叫他爸。

那段时间的德叔是陌生的。他不再打牌,天天在地里干活。皮肤晒黑了,手上起了茧。他学着种大棚蔬菜,第一茬黄瓜下来时,先给左邻右舍都送了一篮。

晚上,他教女儿认字。用的是监狱里带来的习字本,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女儿睡着了,他就坐在院里发呆,一坐半宿。

可惜好景不长。零八年汶川地震后,村里组织捐款,德叔掏不出钱,蹲在门槛上抽了一下午烟。第二天,他跟着包工头去了成都,参与灾后重建。

这一去,又走上了老路。

工地附近有棋牌室,德叔先是去看,后来忍不住上手。起初只是玩小的,后来越玩越大。他写信回家,说在学开车,等拿了驾照就当司机,稳定。信写得情真意切,还附了在驾校的照片。

可他没说实话。那几年他确实在开车,不过是给赌场当接送司机,偶尔也上场玩几把。一三年扫黄打黑,他又一次进去了。这次是三年。

等他再出来,母亲已经病得起不来床。女儿读初中,住校,周末回来也不怎么和他说话。

德叔真正改变,是从母亲去世开始的。

老太太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儿啊,妈不盼你大富大贵,就盼你脚踏实地。”

这句话,德叔后来常挂在嘴边。他真的踏实了——在镇上物流公司当装卸工,一个月两千块,除去生活费,剩下的全存起来。公司老板是他小学同学,可怜他,让他住在值班室。

一六年,女儿考上大学。德叔把存折给她,里面有三万块。女儿不要,他就塞给她室友,让人家帮忙转交。

他知道女儿嫌弃他。可他不知道的是,女儿在大学里拼命读书,就想着早点工作,把他接出来,让他远离那些牌友。

前年冬天,德叔出了车祸。

他送货途中,为避让突然冲出路面的小孩,急打方向盘,车子侧翻在沟里。左腿骨折,肋骨断了两根。

住院时,女儿从外地赶回来,日夜守在床边。父女俩这些年说的话,都没有那半个月多。

女儿问:“爸,你为什么那么爱赌?”

德叔看着天花板,很久才说:“不是爱赌,是总想着一步登天。年轻时觉得来钱快,后来...后来就成了习惯。”

其实他没说完。他赌博,多半是在感觉活不下去的时候——生意失败时,老婆离开时,被女儿嫌弃时。牌桌成了他逃避的洞穴,明知道越陷越深,却控制不住自己。

现在的德叔在村头开了间小卖部。店面不大,货架摆得整齐。他养了只猫,天气好时就抱着猫在门口晒太阳。

偶尔还有人来找他打牌,他都摆摆手:“戒了,戒了。”

人们发现,德叔变得爱说话了。谁家孩子不听话,他就拿自己当反面教材:“别学我,一辈子净走弯路。”

他女儿在城里当了老师,每个月都回来看他。上次回来,带着男朋友。小伙子礼貌地叫他“叔叔”,他激动得手直抖,泡茶时洒了一桌子。

那天晚上,他翻出多年不用的毛笔,给女儿写嫁妆单子。虽然手生了,字依然好看。写着写着,他哭了,眼泪滴在红纸上,晕开了一小片。

去年修村志,要我写篇关于德叔的文章。我去采访他,他正给村里的孩子讲书法。

“写字如做人,”他说,“要横平竖直,不能歪歪扭扭。”

一个孩子问:“德爷爷,你这一辈子后悔吗?”

他笑了,皱纹堆在一起:“后悔啊,怎么不后悔。可后悔没用,只能把后面的路走直些。”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他的白发像落了层雪。货架上的商品摆得整整齐齐,价格标得清清楚楚。那把算盘放在柜台一角,珠子已经不太灵活了。

我忽然明白,德叔这辈子就像这把算盘——曾经算错过太多账,如今珠子卡住了,反而安生了。

他送我出来时,塞给我一包小时候爱吃的花生糖。“写真实点,”他说,“好的坏的都写,我就是这么个人。”

我回头看他,他站在小卖部门口,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这个让母亲操碎心、让妻子离开、让女儿蒙羞的男人,最终用后半生,一点点把走歪的路又掰直了。

也许这就是生活——允许人犯错,也允许人回头。而所谓的传奇,不过是普通人用尽全力过的平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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