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大学刚毕业的陈卓站在了清源派出所的门前。
派出所藏在一片老居民区里,三层小楼,外墙爬满了爬山虎,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漆色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中已经斑驳。陈卓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崭新的辅警制服——藏蓝色的执勤服,肩章上是“辅警”两个黄字,胸前别着他的警号:FJ071。
“新来的?”门卫大爷从窗口探出头,“进去右转,找王所长报到。”
所长办公室在一楼尽头。王所长四十出头,头发却已花白,正对着电话那头的人发火:“又是我协调?我拿什么协调?所里十二个民警,八个辅警,要负责五万人的辖区...”
看见陈卓站在门口,他挂了电话,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陈卓?警院毕业那个?”王所长翻了翻桌上的材料,“你爸跟我打过招呼了。咱们这儿活多钱少,你想清楚没有?”
“想清楚了,所长。”陈卓站得笔直,“我想当警察。”
王所长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陈卓当时看不懂的东西。
“行,先跟着老周吧。记住,在派出所,辅警不是警,但干的活一点不少。”
老周叫周建军,四十五岁,在所里干了二十年辅警,是清源派出所的“活地图”和“百事通”。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笑起来眼角堆满皱纹,说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小陈,咱们这行,说白了就是‘万金油’。”老周递给陈卓一个已经掉漆的平安扣,“戴上,图个吉利。干咱们这行,平安最重要。”
陈卓接过平安扣,心里不以为然。他是正经警校毕业的,虽然只是专科,但擒拿格斗、侦查讯问样样优秀,来派出所是为了积累经验,准备参加明年的公务员考试,成为一名真正的警察。
他没想到,第一天上班就碰上了硬茬。
晚上八点,值班室接到报警,幸福里小区有夫妻打架。老周带着陈卓赶到现场,还没进门就听见摔东西的声音和女人的哭喊。
“警察!”老周敲敲门,“开门,有什么话好好说。”
门猛地被拉开,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瞪着通红的眼睛:“滚!老子教训自己婆娘,关你们屁事!”
陈卓上前一步:“先生,请你冷静...”
话没说完,男人一拳挥了过来。陈卓下意识格挡,一个标准的擒拿动作将男人按在墙上。这是他警校三年练了无数遍的动作,干净利落。
“打人啦!警察打人啦!”男人扯着嗓子喊。
很快,邻居们围了上来,手机摄像头对准了陈卓。老周赶紧上前解围,好说歹说才平息了事态。
回到所里,陈卓还在为刚才的“漂亮一击”得意,王所长却把他叫进了办公室。
“谁让你动手的?”王所长脸色铁青,“他是醉汉,你是辅警!这一下要是被人拍下来发网上,你这身衣服就别想再穿了!”
陈卓愣住了:“可是他先动手的...”
“在派出所,挨打要立正,骂人不还口,这是规矩!”王所长拍着桌子,“特别是你们辅警,没有执法权,出了事,所里保不住你!”
那晚,陈卓在值班室坐了一夜。老周给他泡了碗面,坐在他旁边。
“想不通?”老周笑了笑,“我刚来时也一样。时间长了你就明白了,在基层,讲理比讲法管用。”
清源派出所辖区面积12平方公里,有五个社区、两个行政村,常住人口五万二,暂住人口八千。所里十二名民警,八名辅警,要负责全部的治安管理、人口管理、安全防范和群众求助。
陈卓很快发现,派出所的工作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惊天大案,只有鸡毛蒜皮。张家丢了一只鸡,李家空调滴水,王家的狗咬了赵家的孩子...每天,他和老周要处理十几起这样的警情。
“小陈,记住,群众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老周总这么说。
一个月后,陈卓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2150元。扣除社保,到手1987.5元。
他看着手机银行里那个可怜的数字,半天没说话。他在市中心租的单间月租就要800,剩下的钱,连吃饭都紧巴巴。
“嫌少?”老周看穿了他的心思,“我刚来时才480块,知足吧。”
陈卓没说话。他的同学们,有的考上了公务员,有的进了大企业,月薪最少的也有四五千。只有他,还靠着父母接济。
那天晚上,他给父亲打电话,说要辞职。
“再坚持坚持,”父亲在电话里说,“攒够经验,明年考公。”
陈卓咬咬牙,决定再坚持一年。
2015年春天,陈卓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生死考验。
辖区发生一起劫持人质案件,一名男子因感情受挫,持刀闯入前女友家中,将她和她的母亲反锁在屋内。
特警赶到需要时间,王所长决定先派人谈判。
“我去吧。”老周站起来,“我认识那小子,他以前在咱们辖区送过快递。”
陈卓拉住老周:“周叔,太危险了,等特警来吧。”
“等不了,”老周摇头,“屋里还有个三岁的孩子。”
最终,老周和陈卓一起上了楼。隔着防盗门,老周开始和嫌疑人聊天,从工作聊到生活,从过去聊到现在。陈卓站在老周身后,手心全是汗。
两个小时后,嫌疑人情绪逐渐稳定。就在老周劝说他把门打开一条缝递水进去时,意外发生了——嫌疑人突然情绪失控,举刀冲向老周。
陈卓想都没想,一把推开老周,自己的手臂被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后续赶到的特警趁机突入,成功解救了人质。
医院里,王所长看着陈卓包扎好的伤口,久久不语。
“所长,我...”陈卓刚要开口。
“好好养伤。”王所长拍拍他的肩膀,“你这孩子,有种。”
因为这次表现,陈卓获得了从警以来的第一个嘉奖。虽然只是分局级别的表彰,奖金也只有500元,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份工作的价值。
老周来看他,带来一罐熬好的鸡汤。
“后悔吗?”老周问。
陈卓看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臂,摇摇头:“不后悔。”
“那就好。”老周笑了,“记住这种感觉,以后你会遇到更多。”
伤愈归队后,陈卓仿佛变了个人。他不再抱怨工作的琐碎,不再计较工资的微薄,而是开始真正沉下心来,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警察”。
他跟着老周走遍了辖区的每一条街巷,记住了每一个重点人员的名字和特征;他学会了如何调解纠纷,如何在情与法之间找到平衡;他知道了哪个社区的孤寡老人需要定期看望,哪条街的放学时段需要加强巡逻。
2016年,陈卓参加了公务员考试。笔试第三,面试第二,综合成绩第二。而那个岗位,只招一个人。
落榜那天,他在派出所的天台上坐了很久。老周找到他时,他正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发呆。
“周叔,我是不是很没用?”
老周点燃一支烟,烟雾在夜色中缓缓散开:“我考了十年,没一次进面试。”
陈卓震惊地看着他。
“怎么?没想到?”老周笑了笑,“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觉得自己一定能穿上警服。后来年纪大了,就想通了——是不是警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做什么。”
“可是...”
“没有可是。”老周打断他,“你要是真喜欢这份工作,就坚持下去。要是不喜欢,趁早转行。”
那天晚上,陈卓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他第一次帮走失老人找到家时,老人握着他的手不停道谢;想起他调解完一起纠纷后,双方握手言和时的笑容;想起他巡逻时,孩子们叫他“警察叔叔”时的稚嫩声音...
他决定留下来。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2018年。陈卓已经在清源派出所干了四年辅警,工资涨到了2800元,依然是月光族。
这一年,他认识了在社区医院当护士的林小雨。第一次约会,他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是辅警,只说在派出所工作。
“那就是警察嘛!”林小雨眼睛亮晶晶的,“真厉害!”
陈卓张了张嘴,最终没有纠正。
随着交往深入,谎言越来越难维持。终于,在一次见家长时,林小雨的父亲直截了当地问:“小陈在派出所,是民警吧?”
餐桌瞬间安静下来。陈卓看着满桌佳肴,看着林小雨期待的眼神,看着未来岳父岳母探究的目光,艰难地开口:“叔叔,我是辅警。”
“辅警?”未来岳父皱起眉头,“就是临时工?”
那顿饭的后半段,气氛明显冷了下来。
送陈卓回家的路上,林小雨一直沉默。快到小区时,她突然问:“你为什么不考公务员?”
“考过,没考上。”
“那就继续考啊!”林小雨有些激动,“难道你要当一辈子辅警?一个月两三千块钱,我们以后怎么生活?”
陈卓无言以对。
现实的压力接踵而至。林小雨的父母明确反对他们交往,母亲也开始催促他找个“正经工作”。最让他难受的是,曾经支持他的父亲,也开始劝他转行。
“你都快二十七了,不能一直这么混下去。”
“我不是在混!”陈卓第一次对父亲发了火。
2019年,陈卓再次参加公考。这一次,他拼尽了全力,笔试第一,面试却意外失利。
面试结束那天,他在考场外遇到了那个最终被录取的考生——一个应届毕业生,父亲是某分局领导。
“有时候,选择比努力重要。”那个年轻人意味深长地说。
陈卓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
回到所里,他提交了辞职报告。
王所长看着报告,久久没有说话。
“想好了?”
“想好了。”
“可惜了。”王所长把报告放进抽屉,“这样吧,报告先放我这里,给你放一周假,好好想想。”
那一周,陈卓去了人才市场,投了几份简历。有一家安保公司看中他的经历,开出月薪6000的条件。
他心动了。
假期的最后一天,他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派出所。刚进门,就听见值班室传来熟悉的争吵声。
“我要找陈警官!我只相信陈警官!”一个老太太激动地喊着。
陈卓走过去,是李奶奶,辖区里的孤寡老人,他照顾了三年。
“李奶奶,怎么了?”
看见陈卓,李奶奶像见到救星一样抓住他的手:“小陈啊,他们说你调走了!你可不能走啊!”
原来,李奶奶的孙子涉嫌盗窃,她相信只有陈卓能还孙子一个清白。
陈卓看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和期待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没调走,我就是休了几天假。”
他带着李奶奶去了办案区,详细了解情况,调取监控,走访证人...三天后,真相大白,李奶奶的孙子是被冤枉的。
送李奶奶回家时,老人从屋里拿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双亲手纳的鞋垫。
“小陈,奶奶没什么能谢你的,这个你收下。”
看着鞋垫上密密麻麻的针脚,陈卓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他回到所长办公室,要回了辞职报告。
“不走了?”王所长问。
“不走了。”
2020年,疫情暴发。派出所全员停休,投入疫情防控。
陈卓和老周负责隔离点的执勤,一连二十八天没回家。林小雨也因此和他分手了——她无法接受一个连自己安全都无法保障的男朋友。
“我可以接受你穷,但不能接受你不在乎自己的命!”分手时,林小雨哭着说。
陈卓没有解释。他知道,有些选择,注定不被理解。
疫情最严重的时候,辖区出现一例确诊患者拒不配合隔离,从医院逃回家里。陈卓和老周奉命前去劝说。
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他们站在患者家门口,苦口婆心地劝了两个小时。
“你们凭什么管我?”患者情绪激动,“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
老周突然摘下了护目镜和口罩。
“你要是真死了,你的家人怎么办?邻居怎么办?咱们整栋楼的人怎么办?”
患者愣住了,看着老周满是汗水的脸,终于低下了头。
回到隔离点,陈卓忍不住问:“周叔,你就不怕被感染吗?”
“怕啊,”老周笑了笑,“但咱们穿了这身衣服,就不能怕。”
这句话,让陈卓记了很久很久。
疫情过后,清源派出所来了新辅警,刚满二十岁,和陈卓当年一样,怀揣着警察梦。
陈卓带着他出警、巡逻、调解纠纷,就像当年老周带他一样。
“陈哥,咱们什么时候能转正啊?”新来的辅警问。
陈卓看着远方,没有回答。
2022年,老周退休了。没有欢送会,没有退休仪式,他像往常一样值完最后一个班,默默收拾好东西。
陈卓送他到派出所门口。
“周叔,以后常回来看看。”
老周点点头,从脖子上取下那个戴了二十年的平安扣,递给陈卓。
“这个给你了。”
陈卓接过还带着体温的平安扣,突然明白了老周当年那句话——
干咱们这行,平安最重要。
老周走后,陈卓成了所里资历最老的辅警。他还是没能穿上警服,工资涨到了3200元,依然买不起房,依然单身。
但他不再迷茫了。
又一个值班的夜晚,报警电话响起:幸福里小区,夫妻打架。
陈卓带着新来的辅警赶到现场。还是那栋楼,还是那户人家。开门的还是那个男人,只是老了很多。
“陈警官?”男人认出了他,“怎么是您?这点小事...”
陈卓笑了笑,走进门去。
窗外,万家灯火。
他知道,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成不了真正的警察。但他守护着这片灯火,这就够了。
平安扣在他胸前微微发烫,像一颗永不熄灭的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