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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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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标》

2019年深秋的夜,李正站在跨江大桥的护栏边,看着桥下墨黑色的江水把月光揉成破碎的银片。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十七分,再过十三分钟就该交班了。

“老李!事故现场需要增援!”对讲机突然炸响,新来的民警小张声音带着颤,“南岸匝道五车连撞,有人员被困!”

李正转身时膝盖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像两截干枯的树枝在摩擦。这是他站在这个城市最长的跨江大桥上执勤的第十一个年头。三十七岁的年纪,腰腿已经像用了半辈子的老家具,每个关节都在发出抗议。

当他骑着警用摩托赶到事故现场时,浓烈的汽油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一辆变形的小轿车被压在货车底下,像被踩扁的易拉罐。小张正徒手掰着车门,手套已被鲜血染透。

“医生!需要医生!”有人在喊。

李正从摩托后备箱取出破拆工具,他操作液压剪的动作比年轻民警更稳当。十一年的辅警生涯,他参与救援的事故现场比整个中队其他人加起来都多。当伤者被抬上救护车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回到中队洗漱时,李正盯着镜子里那个头发花白的自己怔住了。他才三十七岁,两鬓却已经白得像覆了层霜。妻子上个月还开玩笑,说他站在路边执勤时,司机们会以为是个老民警在带队。

“咱们中队就数你最有警察样儿。”小张递过毛巾,“刚才要不是你,那个司机可能就没了。”

李正笑了笑,没接话。他知道自己再像警察,肩上也永远不会出现那梦寐以求的警衔。

上午八点交班时,中队长叫住他:“老李,支队领导明天来检查,你那个‘十佳辅警’的奖状带着,到时候可能要你发言。”

“好的队长。”李正应着,心里却泛起苦涩。那个奖状是他职业生涯唯一的亮点,却被妻子戏称为“最昂贵的装饰品”——每月2850元的工资,还不够女儿上辅导班的费用。

回家的公交车上,他收到银行短信,房贷扣款失败,余额不足。这是这个月第三次了。

李正住在城北的老旧小区,是岳父单位早年分的房子。六十平的两居室,住着五口人。他轻轻推开门,还是吵醒了睡在客厅沙发上的岳母。

“又是夜班?”岳母揉着腰坐起来,“莉莉的学费该交了,你媳妇垫的钱。”

李正点点头,溜进厨房扒拉两口冷饭。女儿莉莉的鼾声从阳台隔出的小间传来,那里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十五岁的女孩,连写作业都要在父母的床上。

卧室里,妻子王慧还亮着台灯改教案。她是小学老师,带毕业班,每天比李正还忙。

“妈说莉莉的学费......”李正试探着开口。

“我用信用卡垫上了。”王慧头也不抬,“你下个月工资发了记得还。”

李正默默躺下,盯着天花板上裂缝的水渍。2008年他通过辅警招考时,王慧还是他最大的支持者。“先干着,以后有机会转正。”那时他们都相信这是个过渡。

十一年过去了,转正的政策像天上的云,看得见摸不着。当年和他一起入职的,有的做生意发了财,有的考公上了岸,只有他还在原地踏步。

第二天检查结束后,领导握着他的手说:“李正同志是咱们支队的标杆啊!”中队长在旁边补充:“老李可是我们中队的宝贝。”

李正笑着,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这些赞美填不饱家人的肚子。

傍晚他提前到岗,发现桥面上有个下水道井盖不见了。他守着那个黑洞洞的缺口,用反光锥围出警戒区,在晚高峰的车流中站了两个小时。雨水浸透了他的制服,司机们不耐烦地按着喇叭,没人知道这个老辅警避免了至少三起潜在事故。

直到市政车辆赶来维修,李正才想起今晚约了房东谈续租。等他赶到时,房东已经走了,留下涨租30%的通知。

“咱们搬吧。”那晚他对王慧说,“换个便宜点的。”

“搬?莉莉马上中考了,能随便换学区吗?”王慧红着眼睛,“我哥昨天又来电话,问咱们什么时候能还钱。”

李正不再说话。内弟的钱是三年前借的,为了给岳父做手术。

夜班时,他站在桥上发呆。江对岸的霓虹灯勾勒出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轮廓,而他守护了这里十一年,却依然是个外人。

“李哥,想什么呢?”小张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我在想,要是当年没做这行,现在会怎样。”

小张笑了:“你要不做这行,得有多少司机倒霉啊?去年冬天那起事故,要不是你及时发现燃气泄漏,半个桥都要炸上天。”

李正望着这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年轻人,仿佛看见十一年前的自己。那时他也相信,只要努力就能赢得尊重。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队里接到通报,有肇事逃逸车辆可能经过大桥。李正设好路障,果然拦截到一辆可疑的黑色轿车。司机是本地有名的企业家,酒气熏天。

“通融一下。”对方递过来一沓钞票,“比你一年工资多。”

李正的手在颤抖。女儿补习班的费用、拖欠的房租、妻子的叹息......那一刻,他动摇了。

但他最终还是铐住了对方。企业家的咒骂声在雨夜里格外刺耳:“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协警而已!”

第二天,各种说情的电话打到支队。队里顶住压力依法处理,但李正能感觉到,某些领导看他的眼神变了。

“你太认真了。”中队长私下说,“那人的表哥是局里的。”

一个月后,支队有个文职岗位的内部招聘,所有人都觉得非李正莫属。结果出来,却是另一个年轻辅警入选。那人有个舅舅在市委。

那天李正破天荒请假去了江边。他看着江水,第一次思考是否该放弃。手机响起,是妻子:“莉莉考上重点高中了!但是学费......”

他望着江面上来往的船只,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有些同事最终选择了离开。这个系统需要他们,却从不真正接纳他们。

2020年疫情暴发,李正连续三个月守在高速路口。二月寒夜,测温枪失灵,他把自己仅有的暖宝宝塞给待产孕妇。司机感动地问:“警官贵姓?”

“我姓辅。”李正苦笑着回答。

疫情缓解后,他收到了一面锦旗,落款是“感谢不知名的辅警官”。他把锦旗藏在家里衣柜最高处,怕妻子看见又心酸。

真正击垮他的是2021年春天。岳父旧病复发,需要安装心脏支架。六万元的自费部分,对这个家来说是天文数字。

那晚他值班,查获一辆严重超载的危化品车辆。司机把他拉到一边,递上一个厚厚的信封:“五万,就当交个朋友。”

李正看着那个信封,眼前闪过岳父痛苦的表情、妻子哭红的眼睛、女儿舍不得买参考书的模样......他伸出了手。

第二天,他请假去医院交费。窗口工作人员惊讶地看着这个满头白发的男人掏出一沓沓零钱——那是他攒了十年的私房钱,加上那笔赃款。

“爸,您放心治疗。”他对岳父说,声音却在发抖。

从此他活在恐惧中。每次警笛响起,他都以为是来抓自己的。他变得沉默寡言,开始失眠,白发越来越多。

2022年元旦,支队组织体检,李正被查出重度高血压。医生警告他必须换岗位,但离开交警队,他还能做什么?

三月的一天,他在桥上处理事故时,突然眼前一黑。等他醒来,已经躺在医院里。中队领导、同事围在床边,妻子握着他的手在哭。

“老李啊,”大队长说,“局里刚下了文件,优秀辅警可以通过特招入警。我们把你报上去了。”

所有人都期待看到他欣喜若狂的表情,但李正只是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太晚了,他已经回不了头。

出院后,他主动辞职。队里为他办了欢送会,大家轮番敬酒,说他是辅警的楷模。他笑着接受,心里却在滴血。

如今,他在一家停车场当管理员。每天看着车辆进进出出,再也不用担心有人违法,也不用在情与法之间做抉择。

某个黄昏,他偶然路过曾经执勤的大桥。晚霞把江水染成金色,新装的智能监控系统取代了人工值守。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下。

“辅警官!”当年的那个孕妇抱着孩子下车,“终于找到您了!”

女人说,疫情结束后她多次来桥上寻找,想当面感谢那个寒夜里的守护者。

“宝宝,这就是妈妈的恩人。”她教两岁的孩子认人。

孩子奶声奶气地问:“妈妈,他是警察吗?”

女人顿了顿,坚定地说:“他是最像警察的人。”

李正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脸。江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像一面投降的白旗,又像永不弯曲的路标。

霞光中,他想起十一年前第一次穿上警用制服的那天。那时的他相信,只要心中有正义,肩上有没有警衔都不重要。

现在他知道了,有些路标永远站在路边,指引别人通往自己到不了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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