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次听说谢先生,是在清河乡的老槐树下。
那是个夏末的午后,我因寻访一处古民居,偶然路过这座藏在皖南山坳里的小乡。青石板路蜿蜒向前,两旁是斑驳的木门楼,偶尔有狗吠声从深巷中传来。老街的尽头,便是乡文化站——一个青砖砌成的小院,门前有棵不知年岁的老槐树,枝叶如云,投下满地的清凉。
我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歇脚,看着光影从叶隙间漏下,随风轻轻晃动。一位穿着汗衫的老者摇着蒲扇走来,在我身旁坐下。
“外地来的?”他问。
我点头,说明来来历。老者姓张,是文化站的退休员,如今帮着看管这处院落。听说我对本地风物感兴趣,他便打开了话匣子。
“要说我们清河乡的文化,”他眯着眼,用蒲扇指向槐树下的空地,“得从谢先生说起。”
于是,在那个蝉声阵阵的午后,我第一次听到了关于谢先生的故事。
据老张说,谢先生总在槐树下摆一张旧木桌,桌上永远摆着一方残破的砚台,几支秃了毛的毛笔。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脖颈,尽管领口已经磨损起毛。鼻梁上架着副断腿的眼镜,用白色胶布缠了又缠。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手——指节粗大,掌心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墨渍。
“他那双手啊,”老张感叹道,“写得一手好字,也写尽了一生的悲欢。”
谢先生是专给人写对联、祭文的。乡里人有红白喜事,都来找他。报酬不过是几个鸡蛋、一把青菜,他却总是恭谨地收下,从不计较多少。
有个深秋的傍晚,老张亲眼看见谢先生为邻村一个难产去世的年轻媳妇写祭文。他听完逝者家人的叙述,沉默良久,铺开宣纸却迟迟没有落笔。最后他起身到井边打水净手,重新研墨,写下的第一句是:“红颜薄命,黄土埋香,哀哉痛哉!”
字字泣血,句句含悲。念祭文时,满院啜泣。事后那家人送来两只母鸡,他却只收下一篮鸡蛋:“留着下蛋的,给孩子补身子。”
“你可能会觉得他迂腐,”老张看着我,“起初我也这样想。可后来才知道,他不是迂腐,是执着。”
谢先生的真名叫谢知墨,祖上出过举人,家里原本藏书颇丰。特殊年代,家道中落,他被迫从城里回到乡下,靠着在古籍店做学徒时学来的手艺糊口。最难的时候,三天没吃饭,靠给人写春联换了两斤白面。
有人劝他离开这穷乡僻壤,他只是摇头:“总要有人记得这些老规矩。”
转机发生在一个寒冬。乡里要整理地方志,很多民国时期的档案都是毛笔书写,字迹潦草难辨。正当大家一筹莫展时,老张推荐了谢先生。
“你猜怎么着?”老张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戴上那副破眼镜,俯身一看,不仅能认出那些字,还能说出每个字的渊源——这是馆阁体,那是颜体变种。修补破损处时用的纸张、墨色,都与原件浑然一体。”
那天工作到深夜,老张泡了两杯浓茶,氤氲热气中,谢先生第一次说起在城里古籍店做学徒的往事。
“从那以后,”老张说,“我们都对他刮目相看。”
开春后,文化站请谢先生开书法班,教孩子们写字。他激动得一夜没睡,第二天特意换了件新中山装,虽然还是洗得发白,但熨得平平整整。
第一堂课,他带来一摞旧报纸和几支秃笔:“写字先做人,笔画要端正。”他手把手地教孩子们握笔,那双向来稳重的手竟有些颤抖。
最让老张动容的是,他教孩子们写的第一幅字不是名言警句,而是“孝悌忠信”。他说:“字是门面,更是良心。一笔一画,都要对得起天地祖宗。”
消息传开,来学字的孩子越来越多。后来不少大人也来听,小小的文化站挤满了人。谢先生的脸上渐渐有了光彩,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些。有人开始恭敬地称他“谢老师”,他总要连连摆手:“当不起,当不起。”
然而好景不长。年底考核,上级批评文化站“传播封建糟粕”,要求立即整改。老张据理力争:“这是传统文化!”领导冷笑:“什么文化?写祭文、画符咒的文化?”
老张不得不委婉地跟谢先生说明情况。他愣在原地,像是突然被抽走了魂魄。良久,才慢慢点头:“明白,明白。”
那之后,他果然不再来文化站。
“但我们都知道,”老张的声音低了下来,“他在他那间漏雨的土房里,仍然免费教人写字。他说:‘只要有人愿意学,我就教。’”
时光如水般流过。就在前年,县里开始重视传统文化,要评选“民间文化传承人”。老张第一个想到谢先生,急忙去他家报喜。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老张看见他躺在床上,瘦得让人心疼。听说要评传承人,他混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不中用啦,手抖得握不住笔了。”
他让老张从床底拖出个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他毕生的心血:一本本手抄的楹联集、祭文范本、碑帖临摹,还有他整理的本地民俗资料。最下面是一本方志,记录着清河乡的变迁。
“他说要留给有用的。”老张叹了口气,“我们都以为他熬不过那个冬天了。”
但生命的韧性往往出人意料。
就在大家为他担心的时候,转机再次降临。省里来了位研究民俗的教授,偶然看到谢先生整理的材料,如获至宝。在教授的推荐下,不仅谢先生被评为“民间文化传承人”,还获得了一笔资助,用于修缮房屋和购置文具。
更让人欣慰的是,县文化局专门批复,在清河乡文化站设立“传统书法传承点”,特邀谢先生担任指导。
“你现在去文化站,还能见到他。”老张笑着说,“虽然手还是抖,但他现在主要是在旁边指导,具体的书写交给年轻人了。”
我跟着老张走进文化站,果然在院子的东厢房见到了谢先生。他坐在一张藤椅上,几个年轻人正围着他学习裱糊技术。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他的白发上。虽然清瘦,但神色安详。
看见我们进来,他微微点头示意,继续对学生们说:“修补旧书页,最重要的是心存敬畏。这不是简单的活儿,是在与古人对话。”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墙上挂着他的字,还有那几支秃毛笔。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他新近写的一幅字:“文明薪火,代代相传。”
老张低声告诉我,现在来学习的人越来越多,有本乡的,也有外地的。谢先生来者不拒,总是耐心指导。
“他常说,能看到这些老手艺传承下去,这辈子值了。”
离开文化站时,已是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老槐树上,枝叶在微风轻轻摇曳。树下的石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几个孩子正认真地练习写字。沙沙的写字声混着树叶的轻响,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坚守与传承的故事。
我想起老张转述的谢先生的话:“字怕挂,人怕品。字挂起来,毛病就显了;人品久了,德行就见了。”
谢先生就像这棵老槐树,其貌不扬,却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他用最卑微的方式,守护着最珍贵的文明薪火;用最朴素的笔墨,书写着最深沉的人间真情。
那支秃毛笔,如今就供在书法教室的案头。每当有人问起,老张和乡民们就会讲起谢先生的故事——一个用大半生诠释什么是“文化尊严”的普通人。
春去秋来,老槐树的年轮又多了一圈。树下来习字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但那份对文字的敬畏,对传统的守护,却如同谢先生温和而坚定的目光,永远留在了这个皖南小乡的记忆里。
也许有一天,我会再次造访清河乡。到时,我希望能亲自听谢先生讲述那些关于笔墨、关于人生的故事。我相信,那定会是另一个动人的开始。
而现在,在这个夏日的黄昏,我带着满心的感动离开了清河乡。身后,是老槐树婆娑的树影,是沙沙的写字声,是一个关于秃笔写春秋的传说,正在这片土地上继续流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