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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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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班尺》

我童年的记忆,是浸泡在木头香气里的。

我们村藏在黔北的大山褶子里,青瓦木屋错落着,像随意撒在山坡上的积木。而将这些“积木”稳稳连在一起的,是永顺伯伯。

永顺伯伯是村里的木匠,也是我家邻居。他家堂屋永远堆着刨花,走进去,就像踏进一个巨大的鸟巢,空气中弥漫着杉木的清香、桐油的醇厚,还有老木头在岁月里沉淀出的特殊味道。

他那时约莫五十岁,个子不高,身板却厚实得像块老榆木砧板。常年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靛蓝对襟衫,袖口和胸前总是沾着点点木屑。最特别的,是他那双眼睛——看人时总是微微眯着,仿佛在丈量尺寸;可一旦落在木头上,便陡然放出光来,精准得像他手里那根磨得发亮的鲁班尺。

小时候,我有点怕他。不只是我,村里的孩子都怕。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只剩下推刨子的“沙沙”声,以及斧凿敲击的“梆梆”声。我们在他家门口玩闹,他至多抬起头,从老花镜片后投来淡淡一瞥,我们便像受了惊的麻雀,一哄而散。

母亲总说:“永顺伯手艺好,心肠也好,就是话少了点。”

我真正领略他的手艺,是七岁那年。家里那架用了三代的老水车,在春耕前彻底散了架。父亲唉声叹气,说这老物件,怕是修不好了。永顺伯伯过来,围着那堆残破的木头转了三圈,这里摸摸,那里敲敲。

“能修。”他就说了两个字。

接下来的三天,我趴在自家窗台上,看他如何化腐朽为神奇。他将朽坏的木料剔除,换上新的,刨子在他手中来回,木屑如雪花般飞舞。他用墨斗弹线,用凿子雕卯,那专注的神情,不像在修农具,倒像在完成一件神圣的法事。当最后一块榫头严丝合缝地嵌入卯眼,那架老水车竟奇迹般地重新立了起来,吱吱呀呀地唱起了歌,比原先更稳当。

那一刻,永顺伯伯在我眼里,仿佛庙里的神像,忽然有了撼动现实的法力。

上了小学,我才发现,永顺伯伯的“法力”无处不在。教室的门窗、我们的课桌、老师办公的桌椅,无一不出自他手。有一次,我的课桌腿松了,写字时总晃。我大着胆子去找他。他正在做一把新犁,听完我的话,放下手中的活,提起工具箱就跟我来了学校。

他蹲在课桌旁,像位老中医,这里敲敲,那里听听。然后,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小块薄薄的木楔,涂上一点自己熬的鱼鳔胶,用小锤轻轻敲进松动的榫眼。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正在上课的学生。

“好了,”他拍拍桌子,“再用十年都不会晃。”

我注意到,他的工具箱虽然老旧,里面却井然有序。长短不一的凿子、大小各异的刨刀、磨得锃亮的斧锯,都躺在自己固定的位置。那根鲁班尺,被摩挲得温润如玉,上面的星位刻度却依然清晰。

“伯伯,这是什么尺子?怎么和我们的不一样?”我好奇地问。

“鲁班尺。”他难得地多说了几句,“量门窗,量家具,也量人心。做木工活,尺寸不能差一星半点,差一点,东西就歪了。”

我似懂非懂,但觉得这话里藏着很深的道理。

进入九十年代,村里的年轻人开始像汛期的鱼,一拨拨往广东游。崭新的塑料桌椅、铁制农具涌进山村。永顺伯伯的生意,肉眼可见地淡了。

他依旧每天在他的“鸟巢”里忙碌,只是做的多是修补的零活。有人劝他:“永顺伯,现在谁还做这些老古董?不如跟儿子去城里享福。”

他摇摇头,用粗砂纸打磨着一块旧木料,头也不抬:“城里有城里的好,木头有木头的好。这些东西,它们认得我。”

他变得更沉默了,常常对着一块木料端详半天,像在跟一位即将远行的老友告别。他的背似乎更驼了,那双布满老茧和刻痕的手,也开始出现细微的颤抖。

我上高中那年,村里那座上百年历史的风雨廊桥,在一场特大暴雨中塌了一角。那是连通我们村和外面世界的要道,也是村里人歇脚、议事、孩子们玩耍的地方。村委会开会,说请外面的工程队来,要花不少钱。

永顺伯伯抽了一夜的叶子烟,第二天一早,他找到村长,就一句话:“这桥,我来修。不要工钱,管饭就行。”

所有人都愣住了。那可不是修个桌椅板凳,那是座大桥!

他没有多解释,回家拿出了那根鲁班尺,又翻出一本页面发黄、用毛边纸订成的图谱,那上面画着各种桥梁、房屋的构造图。他召集了村里还留下的几个老把式,自己则成了总工程师。

接下来的两个月,他吃住都在桥头。我们放学路过,总看见他像个将军,指挥着众人。他按照老图谱,将坍塌部分的榫卯结构一一画出,带着大家上山选料,将一根根巨大的杉木用传统方法拼接、架设。烈日将他本就黝黑的皮肤晒得脱皮,汗水淌过他深刻的皱纹,滴在脚下的木料上。

当最后一道横梁合拢,他站在桥中央,用那根鲁班尺仔细校验着水平。夕阳给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那佝偻的背,在那一刻,仿佛挺立成了桥墩。

廊桥通桥那天,全村人都来了。鞭炮声中,几位最年长的老人拉着永顺伯伯的手,眼眶湿润。他依旧没说什么,只是眯着眼,看着人们在修复一新的廊桥上来来往往,嘴角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从那以后,再没人说他做的是“过时活”。村里人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敬重。他的家,又重新热闹起来。不是来找他做新式家具,而是来修补那些浸满时光印记的老物件——祖母的纺车、母亲的陪嫁木箱、承载着一家人记忆的老式雕花床……

他甚至开始收徒。徒弟不是别人,是村里那个父母都在外地、整天无所事事的“野孩子”小川。他说:“这孩子,眼神准,手稳,是块好料。”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回去的次数少了。每次回去,都发现永顺伯伯又老去一些。头发全白了,手抖得更厉害了,推刨子时,需要徒弟小川在一旁帮着稳住木料。但他依然坚持每天做点活,他说:“手停了,人就真的老了。”

前年秋天,母亲来电,说永顺伯伯病重。我赶回去时,他躺在床上,瘦得脱了形。那个曾经像榆木砧板一样厚实的身板,如今薄得像一张纸。

看见我,他混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吃力地指了指床头柜。

柜子上,放着那根跟随了他一辈子的鲁班尺,还有那本毛边纸的图谱。

小川红着眼眶告诉我,师傅弥留之际,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两样东西。他嘱咐小川,尺子要常用,不能生锈;图谱要收好,里面的老方法,总有一天会用得上。

“师傅说,”小川哽咽着,“木匠的尺子,量的是天地规矩,守的是世代匠心。东西旧了,道理不会旧。”

永顺伯伯走得很安详,就像一件精心打磨了一生的家具,每一个榫卯都对准了归宿,平静地回归了大地。

他的葬礼,全村人都来了。没有哀乐,只有他生前最爱听的傩戏唱腔,苍凉古朴,在山谷间回荡。人们抬着他的棺木,走过他修过的水车田埂,走过他补过的学校门窗,最后,走过那座他倾注心血修复的风雨廊桥。

桥栏上,不知是谁,放上了一把他用秃了的刨刀,几片新鲜的刨花,在风中轻轻颤动。

如今,永顺伯伯的徒弟小川,在村里开了一家“永顺木工坊”,不仅接现代的活,也专门修复老家具。他用的,还是他师傅传下的那套工具。那根鲁班尺,被他用玻璃匣子装起来,挂在工坊最显眼的位置。

去年,我们村申报传统村落,永顺伯伯修复廊桥的故事和他留下的那本图谱,成了最重要的佐证。省里来的专家捧着那本图谱,连连惊叹,说这是民间智慧的活化石。

今年清明,我带着女儿回村扫墓。特意带她去小川的木工坊看了看。女儿对那根鲁班尺很好奇,小川耐心地给她讲解上面的刻度。

“妈妈,”女儿仰起脸问我,“这个老爷爷很厉害吗?”

我看着工坊窗外。远山如黛,近水含烟,那座风雨廊桥静静伫立,桥上车来人往。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靛蓝布衫、眯着眼睛打量木料的身影,听到了那单调却安稳的“沙沙”声。

“是啊,”我摸摸女儿的头,轻声说,“他很厉害。他用一辈子告诉我们,有些东西,就像这木头里的纹理,看着旧了,里面却藏着永远不会过时的力量和温度。”

窗外,春风拂过山野,带来万物生长的气息。永顺伯伯像一棵老树,倒下了,但他的根,却化作养料,在这片他深爱的土地上,催生出了新的枝芽。那根鲁班尺量过的,何止是木头?它量过了一个匠人的良心,量过了一段厚重的岁月,也为我们后来人,标刻下了一份关于坚守与传承的、永恒的精神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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