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驼背的。
自我有记忆起,她的背就弓得像一座小山,高高耸起,仿佛永远背负着什么看不见的重物。村里的小孩偷偷叫她“骆驼”,她听见了也不恼,只是默默地继续手里的活计,那双粗糙的手似乎永远也闲不下来。
她的个子本来就不高,驼背后更显得矮小,站在田埂上时,远远望去,就像一株被风吹弯了的老稻穗。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尤其是额头和眼角,深深浅浅的沟壑记录着岁月的痕迹。眼睛却很有神,总是亮晶晶的,仿佛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母亲是个哑巴。
不是天生的哑,听外婆说,是三十岁那年一场大病后,她就再也不会说话了。但她听得见,什么都听得懂。她用眼睛说话,用手势表达,用行动诠释着对这个家的爱。
父亲在我五岁那年因病去世,留下母亲和三个年幼的孩子。村里人都劝她改嫁,说一个哑巴女人带着三个孩子怎么活?母亲只是摇头,比划着说:“我能养活他们。”
从此,她一个人扛起了这个家。
每天天不亮,母亲就起床了。先是给我们做好早饭——通常是稀饭和咸菜,偶尔会有个鸡蛋,那是我和弟弟妹妹最期待的美味。然后她就下地干活。我们家的地不多,但母亲伺候得格外精心,每一寸土地都被她翻耕得松软肥沃,庄稼长得总是比别家的好。
中午,她会回来给我们做午饭,然后又匆匆返回地里。傍晚时分,当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时,背上总是扛着些什么——一捆柴火、一篮野菜、或者是从河里捞来的小鱼。
最让我难忘的是每个学期开学的前几天。
那个时候,母亲总会显得特别忙碌。她白天干完农活,晚上就坐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给我们缝补书包、做新布鞋。虽然买不起新衣服,但她总是想办法让我们的穿着整洁体面。
交学费的前夜,她常常整夜不睡。我有时半夜醒来,还能看见她弓着背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手里不停地编着草帽或者织着渔网。那些都是她趁农闲时做的手工,攒够了就拿去镇上卖。
记得我上初中那年,学费比往年都要高。离开学还有三天,母亲数了数攒下的钱,还差三十多元。那天晚上,我看见她一个人在院子里踱步,驼背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瘦小。
第二天一早,她就不见了。直到傍晚才回来,浑身是土,手上还有几道血痕,但眼睛里闪着光。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叠皱巴巴的钞票。后来我才知道,她那天走了二十多里山路,去采一种只有深山才有的草药,卖给镇上的药铺。
母亲虽然不能说话,但她用行动教会了我们很多道理。
她教会我们勤劳——每天清晨,当我们还赖在床上时,她已经忙完了一大堆活计;她教会我们坚韧——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她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地想办法解决;她教会我们善良——家里虽然穷,但她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助那些比我们更困难的人。
村里有个孤寡老人王奶奶,行动不便。母亲每周都会去帮她挑水、劈柴,有时还会送去一些自己种的蔬菜。王奶奶总是拉着母亲的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母亲就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眼神温和。
我上高中时,开始为母亲的驼背感到羞耻。
那是青春期特有的敏感和虚荣在作祟。每次她来学校给我送东西,我都希望她快点离开,生怕同学看见我有一个驼背的哑巴母亲。
有一次,她冒着大雨来给我送伞。那天放学时雨下得正大,同学们都被家长接走了,只有我还站在教学楼门口犹豫要不要冒雨回宿舍。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母亲弓着背,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教学楼走来。
她的裤腿卷到了膝盖,沾满了泥浆。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绺绺贴在额头上。看见我,她加快脚步,眼睛里闪着欣喜的光。
几个还没走的同学好奇地看着我们。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热,快步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音说:“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
她似乎没有察觉我的不快,只是急切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几个还热乎乎的包子。她比划着告诉我,怕我淋雨,特意来接我,顺便带了些吃的。
我接过伞和包子,匆匆说了声“谢谢”,就催她回去。她愣了一下,眼神黯了黯,但还是点点头,转身走进雨中。看着她在雨中蹒跚的背影,我突然感到一阵愧疚,但少年的自尊让我没有追上去。
这件事像一根刺,一直扎在我心里。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离家前夜,母亲整夜没睡,为我准备行装。她把我的每件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得整整齐齐,还特意纳了三双新布鞋。
第二天送我去车站时,她坚持要帮我提行李。虽然驼着背,她的步伐却异常坚定。上车前,她塞给我一个小布包,比划着告诉我到学校后再打开。
车开动后,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叠整整齐齐的钱,各种面额都有,显然是她一点点攒下来的。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好好读书,不要挂念家。”
我这才知道,原来母亲是识字的。后来从邻居那里得知,为了能和我们“说话”,她偷偷跟着村里的小学生学习认字,已经坚持了好几年。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大学四年,母亲每个月都会准时给我寄生活费。虽然不多,但我知道那是她省吃俭用、日夜操劳攒下来的。每次收到汇款单,我都仿佛看见她弓着背在田间劳作的身影,看见她在灯下做手工的专注神情。
大学毕业那年,我决定回家乡工作。
很多同学选择留在大城市发展,但我毅然回到了县城,当了一名中学老师。同事们都不理解我的选择,只有我知道,我是为了离母亲近一些,能够照顾她。
弟弟妹妹也都大学毕业了,一个当了医生,一个做了工程师。我们都劝母亲不要再劳累了,但她就是闲不下来,依然每天下地干活,依然编草帽织渔网,只是现在这些成了她的消遣,而不是谋生的手段。
时间是最无情的雕刻家,它在母亲脸上又添了许多皱纹,让她的背更加弯曲了。但她的眼神依然明亮,手脚依然利落。
去年冬天,母亲生病住院了。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住院,也是我们第一次有机会照顾她。
在医院里,她显得很不安,总是比划着说要回家,担心地里的庄稼,担心家里的鸡鸭。我们安慰她,一切都安排好了,她才稍稍安心。
一天晚上,我守夜陪她。她已经睡了,我轻轻为她擦拭额头的汗水,突然发现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那么稀疏,那么脆弱。她的手臂干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上面布满了劳作的痕迹和老茧。
我的心像被什么揪紧了,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母亲的驼背从何而来——那是长年累月弯腰劳作的结果,是生活的重担压弯的;那是为我们遮风挡雨的脊梁,是为我们撑起一片天的支柱。
出院后,我们把母亲接到城里住。起初她很不习惯,总是惦记着乡下的老屋和土地。但渐渐地,她开始适应城市生活,学会了用煤气灶,学会了按电梯,甚至学会了比划着和邻居交流。
最让我惊讶的是,她居然开始学写字了。
每天我下班回家,都能看见她坐在窗前,弓着背,一笔一画地练习写字。那认真的模样,就像一个小学生。她的进步很慢,但很坚持。有时我会坐下来教她,她学得很用心,偶尔写对一个字,就会抬头对我笑,眼睛里闪着自豪的光。
上个月,我生日那天,母亲神秘地递给我一张卡片。我打开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字:“儿子,生日快乐。妈妈爱你。”
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这是我第一次收到母亲的“亲口”祝福,虽然是以文字的形式。我把她拥入怀中,感觉到她瘦小的身体在我怀里微微颤抖。那一刻,没有任何语言能够表达我内心的感动。
如今,每次走在街上,我都会自豪地牵着母亲的手,向遇到的每个人介绍:“这是我的母亲。”不再在意别人好奇的目光,不再介意她驼背的身躯和无声的语言。
因为我知道,我的母亲虽然驼背,但她的灵魂是挺拔的;虽然不能说话,但她的爱是最响亮的宣言;虽然不识字,但她是我人生最好的老师。
她的驼背,是被生活压弯的,但从未被压垮;她的沉默,是命运夺走的,但从未夺走她表达爱的能力;她的贫穷,是环境造成的,但从未影响她精神的富足。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还能做她的儿子,但下一次,请让我来承担生活的重担,让她挺直腰板,畅所欲言,享受本该属于她的轻松与快乐。
母亲用她驼背的身躯,为我们撑起了一片晴朗的天空;用她无声的语言,教会了我们最深刻的人生道理;用她粗糙的双手,编织了我们最温暖的童年。
她就像一棵被风吹弯的老树,虽然形态不美,但扎根深厚,枝繁叶茂,为我们遮风挡雨,给我们依靠和荫凉。
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驼背的哑巴农妇,也是我心中最伟大、最美丽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