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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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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品张

我们这条街的人都记得废品张。不是因为他收废品,而是因为他那些堆积如山的旧物里,藏着整座城市的记忆。

废品张本名张建国,但这个名字已经很多年没人叫了。他的废品站开在街尾,蓝色的铁皮棚子被各种杂物撑得变了形。每天清晨五点,他蹬着那辆改装过的三轮车出现在晨雾里,车把上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成了我们这条街最准时的闹钟。

我第一次认真打量他,是十年前刚搬来这条街的时候。那时我大学毕业,租了街口的阁楼写作。某个失眠的夜,我站在窗前,看见他在路灯下整理废品。他蹲在地上,把压扁的纸箱一个个拆开、抚平、捆扎,动作熟练得像在给婴儿打包襁褓。最让我惊讶的是,他会在每捆纸板上用粉笔标注日期和来源——“2013.11.2,建设路小学”“2013.11.5,市图书馆”。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三十年的习惯。

老邻居说,废品张曾经是文化人。八十年代末,他在新华书店当管理员,能背出全县所有学校的课本目录。那时他穿白衬衫,戴眼镜,说话轻声细语。改变发生在1992年,书店改制,他成了第一批下岗的。

他妻子在那年秋天离开,留下刚满月的儿子和一句话:“跟你过看不到头。”

从此他再没穿过白衬衫。

开始收废品是不得已。但他收得与众不同——别人只要纸板金属,他什么都要。缺腿的木马、断弦的二胡、泛黄的情书、磨破的布鞋……邻居笑他傻,他只是笑笑:“这些东西在等人。”

他的废品站渐渐成了一个小型博物馆。东家的旧相册,西家的留声机,南街的纺车,北巷的煤油灯。有人来找,他总能准确地说出每件东西的位置:“你要的缝纫机在里间,蝴蝶牌的,缺个梭心,但我给你配了个差不多的。”

最神奇的是,他真的在“等人”。2001年夏天,一个中年女人在废品站前徘徊,说想找母亲当年的嫁衣。废品张径直走向最里面的木箱,翻出一件大红缎面旗袍:“1998年4月,老百货公司宿舍收来的。你母亲姓陈吧?我记得这件衣服,袖口绣着梅花。”

女人当场哭了。她说母亲上个月去世,唯一的心愿是穿着嫁衣入土,可家里早把衣服扔了。

这事传开后,开始有人专门来找他寻旧物。他从不收费,只在找到后收个成本价。有人说他靠这个发财,他掀开锅盖让人看——锅里永远是稀饭咸菜。

废品张的儿子叫张小满,名字是下岗那天起的,他说“小满即可,不求大富大贵”。

小满在废品堆里长大,却出奇地爱干净。他从小就知道父亲和别人不一样——同学的爸爸是工程师、会计、干部,他的爸爸是“收破烂的”。小学毕业那天,他把奖状撕了,对废品张说:“以后你别来学校接我。”

那以后,废品张真的只在街口等。下雨天,他撑着伞站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看儿子低着头快步走过。

小满考上大学那年,废品张卖了收藏多年的连环画,凑齐学费。那是他唯一一次大规模卖旧物,整整一车《三国演义》《水浒传》,买主开价三千,他没还价。小满躲在屋里没出来,晚饭时看见空了的角落,摔了碗筷:“你就知道卖这些破烂!”

废品张没说话,蹲在地上捡碎片。他捡得很慢,一片一片,像在捡拾被撕碎的时间。

小满工作后很少回家。有次他开着新车回来,说要接父亲去城里。废品张站在废品站门口,看看儿子的车,又回头看看他的那些“宝贝”,最后说:“我再守几年。”

小满气得摔门而去:“你就跟这些破烂过一辈子吧!”

那天晚上,我看见废品张坐在门槛上擦一盏煤油灯。擦得很仔细,玻璃罩子亮得像水晶。擦着擦着,他把脸埋进掌心,肩膀微微发抖。夜色深沉,他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里的石像。

2018年旧城改造,我们这条街要拆迁了。

消息传来的那天,整条街都乱了。有人欢喜有人愁,只有废品张默默地给他的藏品盖防雨布。居委会找他谈过几次,说废品站是违建,必须第一批拆。

那段时间,他明显地老了。头发白得更快,腰也弯得更深。但他依然每天整理废品,只是动作慢了许多。有次我看见他对着一个铁皮饼干盒发呆,盒子里全是五颜六色的糖纸。

“这是我儿子小时候攒的。”他对我笑笑,笑容里有些不好意思,“他最爱吃水果糖,每次都要把糖纸抚平夹在书里。”

拆迁前最后一个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市博物馆的人找上门来,说想征集民间旧物办展览。他们在废品站转了一整天,最后选中了二百多件东西——五十年代的工作证、六十年代的粮票、七十年代的结婚证、八十年代的准考证……

馆长握着废品张的手说:“你为我们城市保存了记忆。”

废品张还是那样笑着,轻声说:“应该的。”

媒体报道后,小满回来了。他站在父亲身边,看着记者拍照,表情复杂。临走时,他说:“爸,我下周末来接你。”

废品张最终没有跟儿子走。

他在老街尽头租了个小院子,继续收废品,只是规模小了很多。我去看他时,他正在整理一批刚收来的旧书。

“这本《辞海》是第三中学的,”他翻开扉页,指着一个模糊的印章,“你看,这里还写着‘奖给三好学生李建军’。1985年的。”

我问他为什么不跟儿子去享福。

他沉默很久,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我的命就是守着这些被人丢掉的东西。”

他告诉我,他收废品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舍不得。“这些东西都曾被人珍爱过,就像人一样,不能因为旧了就被抛弃。”

他给我看一个铁皮机器人,缺了一只手臂:“这是城南机械厂的老王做的,他得了老年痴呆,儿子把东西都扔了。我偶尔拿给他看,他还能叫出名字。”

又给我看一捆书信:“这是一对恋人的情书,从1962年写到1967年。后来女的去了新疆,男的留在本地,各自成家。前年两人的孙子在同一所大学读书,偶然发现爷爷奶奶曾经相爱过。”

夜色渐深,他的小院里亮起一盏昏黄的灯。那些被拯救的旧物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每一件都在低声诉说。

去年冬天,废品张病了。

小满把他接去城里治病,废品站正式关门。关门前,他把最后一批旧物分送给了老街坊——给王奶奶一个搪瓷盆,给李爷爷一把藤椅,给我一套《鲁迅全集》。

“这套书是1972年版的,”他在扉页上工整地写下我的名字,“送你最合适。”

他走的那天,整条街的人都来送行。大家突然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用他特殊的方式串联起了几十年的邻里情分。谁家孩子的童年,谁家的喜事,谁家的离别,都在他的废品站里留下过痕迹。

小满红着眼睛整理最后的遗物,在一个铁盒里发现了一本厚厚的笔记。翻开一看,是父亲三十年来记录的所有旧物的来历——

“1995.3.12,收到红色毛衣一件,袖口磨破,前襟有奶渍,应是年轻母亲的衣裳。” “2002.7.8,收到小学毕业照一张,第三排左起第二个孩子在笑。” “2010.10.1,收到情书一沓,署名‘爱你的梅’,墨迹被泪水晕开过。”

最后一页写着:“这些都不是废品,是活过、爱过的证据。”

今年清明,我去公墓看望废品张。墓碑前已经放了好几束花,有干枯的,有新鲜的。

小满也在,他正在擦拭墓碑。我们聊起他父亲,他说现在终于理解了。“我爸不是收废品的,他是时间的守护者。”

临走时,小满从包里取出一个铁皮机器人,放在墓碑前——正是那个缺了手臂的。

“这是王爷爷让我带来的,”他说,“他上周走了,临终前说让我爸继续替他保管。”

阳光很好,机器人的铁皮反射着温暖的光。我想起废品张常说的话:“东西在等人。”

也许他等的,就是这样一天——人们终于明白,珍惜旧物不是怀旧,而是对生命的尊重。所有被认真对待过的时光,都会在某个角落继续发光。

就像这个铁皮机器人,虽然残缺,虽然陈旧,却在阳光下焕发出崭新的光芒。仿佛在说:记忆不死,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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