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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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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信人

我第一次见到老周,是在1996年秋天的一个雨天。

那时我刚分配到县邮政局工作,被安排到最偏远的云岭乡邮政所锻炼。吉普车在盘山路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在山坳里看到了一排灰瓦房——那就是云岭邮政所。

所长是个黑瘦的中年人,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明天你跟老周去跑一趟邮路,熟悉熟悉情况。”

第二天清晨五点,天还没亮,我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门外站着一个精瘦的老人,约莫六十多岁,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绿色邮包,手里提着盏马灯。

“我是老周,”他声音洪亮,“该出发了。”

就这样,我跟着老周开始了第一天的送信之旅。云岭乡辖七个行政村,分散在崇山峻岭之中,最远的村子要走整整一天山路。老周的邮路每周跑三趟,一趟两天,已经跑了三十八年。

起初我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多年,就您一个人跑这条邮路?”

老周脚步不停:“以前还有个搭档,调走了。后来就我一个人,习惯了。”

山里的清晨雾气弥漫,露水打湿了裤脚。老周却如履平地,不时回头拉我一把。他的邮包看上去很沉,但我要求分担时,他总是摇头:“分量我都调好了,乱动反而累人。”

走了两个小时,终于到了第一个村子。村口老槐树下已经等了几个人,见到老周都围上来。

“周师傅,有我的信吗?” “老周,我儿子汇钱来了吗?” “周伯伯,我要寄包裹。”

老周不慌不忙地放下邮包,开始分发邮件。他不用看地址,就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甚至知道谁家儿子在哪打工,谁家闺女嫁到了哪里。

有个老太太不识字,老周就蹲在树下给她读信,读完后还要代写回信。老太太说着说着哭了,说是儿子三年没回家了。老周安慰她:“快了快了,信上说年底就回来。”

离开村子时,老太太往老周包里塞了几个热乎乎的鸡蛋。老周推辞不过,收下了,但转身就从邮包里拿出一包白糖:“您血糖低,这个泡水喝。”

我这才注意到,老周的邮包除了信件报刊,还有些针头线脑、常用药品、甚至学生的作业本——都是给山里人捎带的。

中午我们在山涧边休息。老周从邮包里拿出干粮,分我一半。我忍不住问:“您这样捎带东西,不重吗?”

他咬了口馒头:“山里人出趟门不容易,能帮就帮点。”

这时我才看清他的脸:黝黑的脸上刻满皱纹,像山里的梯田,但眼睛格外明亮,看人时总是微微眯着,像是在估算距离。

下午的路更难走。有一段悬崖路,宽不足尺,下面就是百米深涧。老周让我贴壁站着,自己先过去,然后伸手来接我。碰到他的手时,我心一惊——满手都是厚厚的老茧,还有几处结痂的伤口。

“摔过吗?”我过崖后心有余悸。 “常事。”他轻描淡写,“最严重的一次摔断了腿,躺了三个月,差点把邮包丢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次他为了捡回被风吹走的信件,差点掉下悬崖。邮包捡回来了,但他摔断了三根肋骨。

傍晚到了第二个村子,村长早已等在村委。老周从邮包里取出一个密封的铁盒:“药,给刘大爷的。” 又取出一本书:“县图书馆借的,谁要看登记一下。” 最后是一叠试卷:“李老师,这是你学生的期中试卷,批改完我下周来取。”

我目瞪口呆:“这...这都是邮递员的活儿?” 老周笑笑:“山里就这样。”

那晚我们住在村小的教室里。老周点亮马灯,开始整理今天的收发记录。我注意到他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着各种事:谁家要办身份证了,谁家老人需要什么药,哪个学生需要学习资料...

“这些也要记?” “记性好不如烂笔头。”他说,“年纪大了,怕忘事。”

就这样,我跟老周跑了一个月邮路。最让我感动的是他对信的态度。有的信地址不详,他就多方打听;有的信收件人搬走了,他就想方设法转递;实在送不到的信,他也会保存好,等有机会再送。

有一次,我们遇到一场暴雨,前边山路塌方。我建议原路返回,老周却看看天,说:“今天有高考录取通知书,必须送到。”

我们绕了三个小时的山路,终于把通知书送到考生手里。那个女孩激动得又哭又笑,她母亲非要留我们吃饭。老周摆摆手:“还有几家信要送。”

回去的路上,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拼命?”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年轻时收过一封信,改变了一生。知道一封信对山里人意味着什么。”

1998年长江发大水,云岭乡也遭了灾。许多道路中断,邮路彻底瘫痪。老周却坚持要进山:“这时候山里人最需要外界消息。”

所长拗不过他,派我跟着。我们拄着棍子,在泥石流冲毁的路上艰难前行。有段路完全被淹,老周把邮包顶在头上,泅水过去。信件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一点没湿。

到一个村子时,全村人都出来迎接,像是见到了救星。老周不仅送来了信,还带来了外界的灾情和救灾消息。那一刻,我真正明白了邮递员的意义。

进入新世纪,山里通了电话,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信件越来越少。但老周还是每周准时出发,邮包里装的东西变成了手机充电器、数码相机内存卡,甚至还有帮老人代买的药品。

2003年,老周正式退休。局里想接他去县城养老,他拒绝了,在云岭乡盖了间小屋住下。新任邮递员小陈是个小伙子,老周就自愿当向导,带着他熟悉了半年邮路。

小陈后来跟我说:“周师傅记性真好,连哪块石头松动都知道。”

退休后的老周闲不住,在路口开了个小卖部,顺便帮人收寄信件。山里人还是习惯找他,他就用塑料袋把信装好,等小陈来时捎走。

2008年汶川地震,云岭震感强烈。老周第一时间冲出屋子,不是抢救财物,而是把几十年来的邮路记录本一摞摞抱到空地。这些本子记录着山里每户人家的变迁,他说是“云岭的记忆”。

最让我动容的是2010年夏天。那时我已经调回县局,突然接到老周电话,说有个重要包裹一定要我亲自送去山里。我赶去一看,原来是套崭新的校服——山里孩子小娟考上了县一中,老周特意订做的。

“孩子明天开学,一定要送到。”老周很着急。 我看看天,乌云密布:“明天送去不行吗?” “答应孩子今天到的。”他坚持。

我只好冒雨进山。到小娟家时,她正站在门口望眼欲穿。看到校服,高兴得跳起来。她母亲告诉我,老周答应这事一个月了,特意量了尺寸去县城订做。

回去时雨更大,我摔了好几跤。但想到老周三十八年在这条路上摔过无数次,忽然觉得这点苦不算什么。

2015年,老周病了,是肺癌。医生说和常年爬山劳累有关。山里人知道后,轮流来看他,小卖部门口常常排起长队。

有个中年汉子握着老周的手说:“周师傅,要不是您当年连续三天送信通知,我娘的手术就耽误了。” 有个妇女带着孩子来:“快叫周爷爷,当年妈妈高考录取通知书就是周爷爷冒雨送来的。” 最远的村子派了代表,走了整整一天路,就为看老周一眼。

老周说话已经吃力,但还惦记着:“老王家的药该取了...小陈明天来收信...”

他走的那天,云岭下了那年第一场雪。七村百姓自发凑钱,给他立了块碑,就在邮路开始的岔路口。碑文很简单:“邮路人生——周永信师傅。”

下葬时,小陈把老周的旧邮包放在棺木里:“师傅说,包在人在。” 我还放了一叠空白信封和邮票:“让他永远有信可送。”

如今云岭乡已经通了公路,邮递员也骑上了摩托车。但老周走过的邮路还在,经常有老人带着孩子去走一走,讲讲当年的故事。

小陈后来成了邮政所的所长,他继承了老周的习惯——邮包里总装着些常用药和针线。他说:“周师傅教我的,邮递员送的不只是信。”

去年秋天,我重走老周当年的邮路。在山顶休息时,遇见一个放羊的老人。听说我是老周的同事,老人激动地说:“周师傅是好人啊!那年我儿子失踪,是他帮我一路打听,最后在省城找到了。”

老人指着远处的山峦:“这些山,每一条路都认识老周。”

是的,三十八年,两万多里山路,老周用脚步丈量了大山,用生命连接了山里山外。他送出的不止是信件,更是希望、温暖和牵挂。

有时我会想,到底是什么支撑一个人三十八年如一日地行走在崎岖山路上?现在明白了,是老周常说的一句话:“山里人等着呢。”

等着家书,等着希望,等着外面的世界。而老周,就是那个送来等待的人。

如今每当我看到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总会想起老周背着邮包在山路上跋涉的身影。夕阳西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把整座山拥入怀中。

而他的脚步声,和着林间的鸟鸣、山涧的水声,永远回荡在云岭的群山之间,成为一首无言的歌。

那首歌里,有一个邮递员一生的坚持,有一座大山的记忆,更有无数等待与希望的故事。

就像他在最后一本邮路记录上写的那行字: “山高路远,信达人心。——周永信 2003年退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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