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师

我的家乡是一个叫屋山的小山村。

村子里有一段时间特别流行织衣物，有织毛衣的，织围巾的，有织袜子的，有织鞋子（我们叫勾鞋，大部分都是拖鞋为主），织什么的都有。但是这些都是女人们的活，女人们手巧，织起来得心应手，不像男人，他们手又粗又壮，只适合犁耙铧口。那段时间村里这样的情景，满足了我对古时候“男耕女织”社会的所有幻想。我从没见过男人织过衣物，那时候我还在想，一个男人如果能织衣物，那他会织出来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出来？

突然有一天，我在村子里看到一个男人织衣物了，我看到的时候他已经快收工，他织的是一条围巾，令我震惊的是围巾的漂亮程度完全不亚于我之前看到的所有围巾，包括在集市上售卖的。而他娴熟灵巧的手法也完全不输村里的任何一个人。

他是一个残疾人，年龄比我大很多岁，在村里与大部分人同辈，我管他叫哥，他是村里几代人小时候的玩伴，他陪伴了一代又一代的小孩长大。

听大人们说，小时候他和村里其他人一样，是一个聪明、活泼、开朗的孩子，有一天和大家一起去放牛，他从高处摔下去，可能是摔倒骨头，有可能是摔到经脉。总之那以后，他的身体就不舒服，虽然请了几位医生问诊过，但都没有看出来什么端倪。当时村里条件很差，家里没有钱，再加上就医的地方特别远，就没有往外去寻医救治。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禁锢的思想，认为小孩子磕磕绊绊很正常，身体愈合快，一段时间就好了。久而久之他的身体愈加难受，有时候甚至不能走动。

家里后来又请了一些当地的土医生，有一个说扎针能治好他的伤，针扎了以后，不但伤没有治好，反而变得更加严重，最后下肢瘫痪，整个下肢只能脚板可以微动，从此，他的世界多了一根拐杖。

他的拐杖是竹子做的，和他一样高。

 不能远行的他，成为村里上至八十岁，下至三五岁小孩的玩伴，闲暇时大家会陪他玩耍，刚开始大家就陪他聊天，人多的时候大家在一旁玩游戏，他就在旁边看。后来录音机问世，他的家人也给他买了一台录音机，那段时间，大家就陪他听歌。在后来又出现电视，大家又陪他一起看电视。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开始琢磨一些手工，织毛衣和织围巾就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他的手非常灵巧，做起来又快又好。

当然，最出色的还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理发。

平时跟着他的小朋友非常多，难免有一些小朋友的头发需要打理，加上村子里的人对于发型来说，也不那么讲究，更何况是小孩。他就成为了为小朋友剪头发的执行者，很多大朋友也愿意让他尝试，一来二去，他凭借他那双灵活巧妙的手学会了理发。慢慢的村里很多人就开始找他理发，就这样，他的生活就不只是陪大家聊天、听歌、看电视，理发几乎成为他日常的一部分。起初，他都是免费为大家效劳，毕竟闲着也是闲着，后来次数越多，加上剪得越来越好，大家也过意不去。每次去理发的时候，就会自觉的塞给他一元二元，当然他也不会拒绝。这期间他的技术变得越加成熟，他开始往集市进军。

每周三和周四是我们赶集的日子，虽然其他日子也有，但是离家特别远，只有周三周四的集市能勉强到达，尽管如此，由于身体的情况和当时交通工具的及其匮乏，很多次等到他到达集市的时候，大部分重要的位置皆被他人占用，只能勉强在边缘的空地找一块场地。

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除非是忠实的粉丝才会愿意花时间等你的到来，那些随便修剪的，不认识的，无论找谁剪头发都是一样的人，是不愿意花时间等待他的到来，甚至都不知道他会剪头发。更何况在农村，对于头发，谁不是随便就修剪一下呢？所以，很多时候，等到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以后，大部分的人也开始陆陆续续往家走了。尽管有非常好的理发技术，也难免会空手而归。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概就是这种境地吧。

当然，他也不是每次都只在边缘的地方，有时候他也能找到最好的位置，这确实能给他带来非常可观的收入。但是因为他身体原因，这样超负荷劳作一天下来，对他的伤害是毋庸置疑的。命运确实爱给人开这样那样的玩笑，它不但不给人开门，甚至连窗户都要关上。这样的日子像过山车一样，常人有时候都会很为难，何况像他那样的人。没有坚持多久，他就放弃那条原本不属于他的路，后来在集市的角落里，就再也没出现过他的身影。

歇业在家的他也没有闲着，有人找他理发，他就认认真真的给做好，没有的时候他依然和村里的大人小孩聊天，听歌，看电视。农忙时，他能帮助家里放牛，喂猪。他还会经常带着农村的一两个小孩，早上从村头家出发，晚上从村尾归来。这期间，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这短暂的创业之旅后，回到家的他像变了一个人，他更加热爱生活，他总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发型酷酷的，我一度认为他是村里最帅的男生之一。也就在这段时间，我找过他理了两次头发。在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织围巾的事情，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无法忘记的还有当时给我做的发型。

那年是2002年，我上初二。

当时的我觉得并没有不寻常，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我翻看照片，才激起脑海中深深的记忆。那是我看过一部叫《夺帅》的电影发现，当时他给我理的头发，就像电影吴京饰演的洛天浩的发型。因为时隔多年，我就会常常感叹，如果不是命运的嬉弄，他也许真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理发师。如果他是一名出色的理发师，他一定就会找到一位漂亮的妻子，生一个大胖小子，也许是一个可爱的女儿... ...

后来，我远走内蒙求学，再也没有找他理过一次发，再加上家里通讯的闭塞，也没有和他有过交流。只听说这期间，他教会了村里好几个小青年理发。

再后来的某一天，我听说他父亲因病去世，他突发心脏病也离世了。我想一定是最爱他的男人，带着他去另一个世界。

虽然他走得很匆忙，但他可能是陪伴村里最多的人。他陪伴了村里几代小朋友，即使没有影响我们几代人，我想至少他影响了几个人。

我知道的村里现在依然有几个人在从事理发这个行业，可能受到他的影响，也有可能没有。但我想他们可能会像我一样，村里的人也会像我一样，在我们生命的某个瞬间，会想起有那么一个人曾经来到我们的村里，来到我们的身边，陪我们走过一段难忘的岁月。

如果有平行时空，我希望另外一个时空的他是一个完全健康的人，依旧是一名理发师。

一名出色的理发师。

                    2024年8月

                    写于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