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听说过这样一段对话,一位觉悟者问弟子:“一滴水怎样才能不干涸?”弟子们都回答不出。觉悟者说:“把它融入大海里。”此刻,我正站在三都岛上,一个名为黄湾的小渔村,眼前这片海就是由无数滴水组合而成。
一片黑色的滩涂,被山坡上流下的溪流冲刷后形成S形,朝着同一个方向缓缓流动,我站在岸边时想着,这些水融入大海后又化成云雨,滋养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万物生灵,如此周而复始,这样说来,这片海中的水似乎一滴未多,也一滴未少。我不知道村志或族谱中是否有记载黄湾村名的来由,但此时,我猜想千百年前的古人与我站在同样的地点,看到同样的情景,在某个时空定格的瞬间,“黄湾”这个名字就此而生。
一个人在堤岸上听着大海的呼吸,也许曾经也是这样的黄昏,一个叫林泰的人也正静静面对着同一个夕阳,踱步在海边。此时是明朝永乐元年,一份中举的文书从遥远的京都经过千山万水,一路车马舟行,才抵达这个小渔村,林泰中举的消息很快在大家奔走相告中传遍小岛,他将远行赴任,此时站在夕阳下望着家乡,内心的喜悦与不舍与潮水共生。
第二天清晨,他带着父亲殷切的期许与嘱托,带着母亲在油灯下为他熬夜缝制的衣裳,带着干粮,一步三回头地辞别这这片海。赴任后的林泰并没有让家人失望,为官清廉,深得百姓爱戴,次年他御试中榜进士,授京畿道巡按御史,曾辗转监察浙江龙泉县银场,后又回到京畿道任上。林氏家谱这样记载:“任柏府一十三载,搏击豪强,不避权势,问罢职者二,问死刑者一,风节益炽”。
史料中不仅有他为官清廉的记载,还有佳话趣事流传,相传他在江西巡按期间,虽然正值太平,却也暗藏民生隐忧。他为探寻真实民情,时常身着便服,各地巡察暗访。那年春夏之际,江西各地持续干旱,田地干裂,农民们望着干涸的土地心急如焚。可祸不单行,紧接着突发连日暴雨,倾盆大雨形成灌顶之势,使得原本就脆弱的山地不堪重负,引发了山洪暴发,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大水淹没了各地的农庄和农田。他到处奔波,了解民间疾苦,帮助百姓解决燃眉之急。那天正路过鄱阳湖,又遇长江之水开始迅猛上涨,湖水攻城略地,鄱阳湖变得更加辽阔,放眼望去整个湖面浩浩荡荡,烟波无涯,水天之间混沌一片,难分彼此。他与随从正站在岸边准备上船时,大风裹挟着雨点直面袭来,湖面掀起浪花,一浪推着一浪肆意地拍打着岸边。当地人赶忙上前劝阻,并神色焦急地说道:“这样的天气可万万不能行船啊!这样的季节,风雨让湖水暗流涌动,水下情况复杂,船只一旦驶入,就如同陷入漩涡迷宫。而且这风浪极大,稍有不慎,船身就会失衡,到时候‘箩米变斗米’,一个浪头打过来,船就翻了,攸关性命安危呐!。”
众人见湖面波涛汹涌,风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都以为他会就此放弃前行,选择原路返回。船家则躲在岸边的木棚里,也不愿意开船。人群中开始低声议论,纷纷猜测他的决定。就在这时,这位出身于海边的 “察检大人”,脸上露出沉稳的表情,只见他身姿挺拔,双手背在身后,在雨中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观察着风力与水位,尔后走到众人面前。先是微微欠身,以示对大家关心的感谢,而后耐心地与大家解释起来。虽然语调平和,却胸有成竹地说:“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出生于海边,善长水性,自幼便在海边游泳玩耍,惊涛骇浪、狂风骤雨我都经历过无数次,这些风浪难不倒我的,请相信我!”这番话一出,周围人先是一愣,随后纷纷投来将信将疑的目光。此时有几位胆大的人愿意与他同行,众人顺势便纷纷上船,只见林泰不紧不慢地挽起衣袖,大步迈向船舵,双手稳稳地握住舵把,船开始稳当地前行。胆小的人望着茫茫的湖水,面色苍白,双手紧紧抓住船舷,眼神中满是惊恐与不安,每一个浪头打来,都让他们忍不住发出阵阵惊呼,当他们看到林泰熟练地扳动舵柄,顺着浪调整方向,船身瞬间在逆风中灵动起来,顺着浪尖轻盈跃起,又稳稳落在下一个小浪峰上,就这样,在他的操控下,船只安稳地向着彼岸前行。当船停靠在对岸时,船上众人先是一愣,随后爆发出一阵欢呼。百姓们纷纷围拢过来,看着他的眼神中满是敬佩与惊叹,不禁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他为 “神人”。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从此后鄱阳湖的百姓也学会了这种逆风使舵行船的技巧。
我常常想,一个喜欢大海、喜欢夕阳的人,一定是个豁达与淡泊的人。二十年后,林泰告老还乡,将朝服换成粗布衣,朝靴换成了布鞋,此后他把余生都交给了这个小岛,蜗居在黄湾村里晨迎金辉逐浪,夕送霞辉披彩,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深居简出,开始了著书立规,教导子孙后代以耕读传家与为人处世之道。
我在灯下阅读着林泰留传下来的文字,他在《家范八条》中写道:“务耕种、勤典籍、习礼仪、戒非为、正家法、端习尚、饬男教、闲妇道。”读到这里时,我感觉到他虽然是听着涛声问世,浸润在大海潮汐的气息里成长,但骨子里依旧沿袭着祖辈农耕基因。或许是当时朝野还威慑于朱元璋立下了“不许寸板下海”的祖训的影响。若不是那样,一定会在家“务耕种”之后加上“勇弄潮”,在“习礼仪”之后加上“怀如海”等。
我向着大海轻轻一声感叹,历史折回,又感觉那一轮夕阳高高悬在头顶,柔黄色的光芒温暖地从空中洒下,如梦幻般,诸多想象在此刻有了生动具体的细节。小时候活泼调皮的林泰,一定常常在自家屋后的荔枝树上爬上爬下,与小伙伴们在荔枝林中玩着捉迷藏的游戏。长大后的他一定临窗读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句,此时他脸上透露出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也许他内心正暗想:“如果杜牧与苏东坡尝到我家乡的荔枝又会写出怎样更加绝妙的诗句呢?”老年时期的他,一定常常在荔枝树下悠然踱步,偶尔抬头望着枝头红彤彤的荔枝,伸手摘下一颗,品尝着肉质如凝脂,香甜心脾的美味,此时夕阳正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照在他恬淡的脸上。
他终老于这个小渔村。也许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一生走过的路如电影的桥段在他眼前再次浮现,江西巡察期间无疑是他人生的重要驿站,鄱阳湖这片浩渺的水域见证了他的果敢与智慧,他的影响就此扎根在这片土地。
六百年后,黄湾村山上一块石碑吸引了人们的目光,青石上用楷书刻着的“御史林公墓”五个大字,依然清晰锃亮。壮年时期他把一生的正气都给了明朝的官场,把守着为官为民的节操,晚年后又把一生的热爱给了家乡,给了这片土地,如一滴水融入历史瀚海中。
深冬的黄昏,我又一次来到这个小渔村,身后夕阳的光芒将天空与海湾晕染成了一片金黄色,碎金在海面跳跃闪烁,红火的夕阳孤悬于天空,似乎离我只有几米远的距离,温暖的阳光里我遇见另一个自己,在我来回走动时,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忍不住伸出手,想与夕阳打个招呼,迎面而来的风,回应我一个轻轻地击掌。微风轻拂过的海面,波纹熠熠发光,仿佛无数缕精美绝伦的羽翼,振翅欲飞。夕阳更低了,光与海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与敏感,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颜色都在变幻,周遭仿佛被晕染成一幅油彩画,金黄、橙红、淡紫、淡蓝在交相辉映中变化,与这轮夕照对视时,必须保持沉默,内心升腾起对这方天地,大美无言的敬畏。这样的黄昏,这样的渔村,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每一滴水都付予烟霞夕照中。
(原载《鄱阳湖文学》2025秋季刊总第6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