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年八月三十一日(农历七月初九)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在这个本不该尝尽人间苦涩的日子,我却深切体味了世态炎凉。那天,我原盼着温馨团聚,家人围坐笑语盈室,却因一场骤起无声的摆布,让亲人间的温情顷刻凝结成霜。致使街头的喧嚣似在讥讽我的天真,每一声陌生人的寒暄都如芒刺在心,令我彻底看清了人情的薄凉。泪水无声滑落时,我才恍悟,所谓的“亲情在,根就在”,不过是虚妄的慰藉,现实的寒风早已吹得我无所遁形。
此事说来话长。三十多年前,华北平原的农村仅靠种地,收入有限,生活条件普遍不富裕,成家立业颇为艰难。当时,一位好友带领施工队赴外地工作,考虑到我们深厚的交情,我便将堂哥家高中毕业、无处安置的二儿子,以及堂姐家的儿子,一同推荐进入施工队。两个年轻人在工地大展才华,各自取得了显著成就,最终成家立业,圆了长辈们的夙愿。
堂哥家的二儿子天资聪颖,短短数年便精通本职,成为技术骨干;每逢年节,堂哥总拍着我肩感慨:“老弟,这份情,我们全家记一辈子!”
堂姐家的儿子心思活络,从基层起步,渐谙协调之道,深得要领。每见到堂姐都会念叨:“娃儿能有今天,全托你的福。”堂姐家的儿子每逢佳节必携土产登门,执拗地感念我当年牵线之情。那些年里,眼见两家日子红火,小辈娶妻添丁,老宅翻新,我心头便涌起暖流,仿佛亲手栽下的树苗终成栋梁。
数年后,二侄子凭本事跻身中层,光耀门楣。彼时他收入丰厚,在县城置办房产、又小轿车,很是耀眼。可是,他却只顾经营小家,对长辈毫无孝敬之意。堂哥尚能自足,众人也未苛责。我从未见他在老家张罗过事务,未抽过他一支烟,未饮过他一杯水,更不识他家土产滋味。莫说我,连他父母亦未受过半分孝敬。我总想着孩子过得好便足矣,从不计较虚礼。堂哥知晓后,曾多次痛斥二儿子不知感恩。
十多年前,堂哥家二儿子因故身亡。起初我为其奔走赔偿事宜,后因家有事未能全程参与,其妻便认定我袖手旁观,自此断了往来。
幸而留下两个孩子,老大在八月三十一日成婚。当日老家百余亲人齐聚帮衬,可婚礼合影时,女方宾朋尽数入镜,就连其外婆家亲眷皆是座上宾,唯独不见男方至亲身影。亲祖父母、伯父伯母、至交好友皆成陌路。凝望那两个孩子,竟如无根浮萍,全然不见血脉牵系。
目睹堂哥的窘迫,我满心郁愤,几位兄弟劝我莫生事端。值此吉时,念及逝去的侄子,我终究缄默。如此行径竟出自一位三十多岁的大学生、职场人士之手,实乃有辱斯文。不知其在单位和社会中将如何立足?
礼毕,堂哥独坐角落望着喧腾人群,心头如坠巨石。我拍堂哥肩膀叹道:“孩子还小,莫计较。”可他眼底分明蓄着同样的酸楚。我勉强牵动嘴角,忽忆起三十多年前那孩子高中毕业的模样——他曾信誓旦旦说要报恩光宗,如今却连星点念想都未留存。
婚宴正酣,女方亲眷谈笑风生之际,有几个了解我心情的兄长们执杯而来:“老弟,孩子大了自然就懂了。”他们眼底的关切,与儿时一般赤诚。这暖意却化作尖锐的讽刺:同是至亲,一个知恩图报,一个竟消散如烟。堂哥在对面闷头饮酒,偶尔抬眼望向新人——侄孙正与岳父及外祖父家人言笑晏晏,浑不觉此间清冷。
午后宾客散尽,我立于杯盘狼藉的桌旁。空荡桌椅间,恍惚又听见二侄媳的厉斥:“既不管事,休再沾染!”当年确为家事所困,如今想来,许是命数——不知感念恩义者,终累及子孙断了根脉。堂哥攥紧我的手,嗓音沙哑:“莫怪孩子,他们自幼失怙,心里苦啊。”我颔首应和,心口却似遭刀剜:这哪是苦,分明是忘了根本。
或许这是我的无知或未尽之责招致如此局面,或许是教育之舟失控酿成的憾事,或许因我本就未曾思量人生逆旅中的匆匆过客,或许……这皆是命里逃不开的劫数。血脉相连的子孙,竟成了陌路上飘零的浮萍,连半分牵念都吝于施予。堂哥那只枯瘦的手仍在我掌中微颤,絮絮低语里尽是替人开脱的无奈,可那些言语只如冷雨浇透残烬,徒留满心灰败。当年祖辈呕心沥血扎下的根,如今竟在觥筹交错间无声崩裂——新人笑靥如花,旧人枯坐如石,血脉的温汤早凝成冰碴,哽在喉头刺得生疼。怨不得二侄媳掷地有声的恶咒,怨不得堂哥眼底化不开的浊雾,只道这世间因果早如盘根老藤,错节处早已缠死了恩义,勒断了回望来路的眼。我望着满地狼藉的喜宴残骸,恍觉三十多载光阴不过是一场空荡的回响,而自己终成了族谱里那页被风掀起的残章,在无人问津的长夜里簌簌作响。
归途月色凄清。我踏着满地碎银思忖,世间因果终有回响。当年二侄子独善其身,如今孙辈竟连一张全家福都不愿成全。后来堂姐之子来电,说要携孙儿探望,我终是婉拒——这份情义,该留给知暖知热的人。八月三十一日从此烙入骨髓,时时警醒:人间冷暖,终究是人心换人心。
月光穿过车窗,镀亮堂哥沟壑纵横的脸。他一路缄默,只凝望窗外飞逝的浓黑,手指无意识摩挲烟盒,终究未取一支。车厢里凝固的沉默,比散场后的狼藉更令人窒息。那些空荡的桌椅,仿佛仍在无声控诉亲情的缺席,控诉血脉相连却形同陌路的荒诞。
回到老屋,堂哥未点灯,径直走向院中老槐树,身影在冷月下格外伶仃。我伫立檐下,望着他佝偻的脊背,想起三十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拍着我肩说全家永记恩情的堂哥,百味杂陈。彼时他眼中盛满对儿子前程的期冀;此刻,他的肩头似压着整个家族的寒凉。站在旁边的这棵树,曾见证两家最亲厚的时光,也默然凝视着今日的疏离。老槐枝叶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在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暗影,恰似我们被割裂的心绪。
也许在生命的旅途上疾行时,总有意料之外的沟壑横亘前方。那些沟壑或是命运突如其来的玩笑,或是生活暗藏的考验,将原本紧密相连的亲情,狠狠地扯出裂痕。我们曾在岁月的长河中携手前行,以为能一直相互扶持着走过每一个春秋,却没想到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被这无情的沟壑阻隔,各自在孤独中徘徊,在迷茫中寻找着那可能已经消逝的温暖与依靠。
草于2025年9月1日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