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来出发,两小时车程后(包括公路和土路),会看见一处卖烧洋芋的地方。大人们喜欢在那儿歇脚,我则喜欢站在尘土飞扬的空地上,观察车辆的来来往往,那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清闲,时间会短暂停滞,躲在暗处,妄图在四处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例外。
比如冰箱里已经过期了的可乐,烧洋芋配备的十八种蘸水,正在做暑假作业的女孩儿和男孩儿(看起来比我小一些),那时的我会好奇:他们是怎么熬过漫长的假期的?我是说,倘若他们一直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僻静之地的话。
我更像是一个被裹挟的挂坠,被摇摇晃晃的客车甩来甩去,大人们说,不要在上车之前喝酸奶,但我没听,那东西在胃里翻滚、跳动,然后趁着一股热劲儿,从喉咙里爬出来,然后他们就用塑料袋罩住了我的脸,像是抓蝴蝶一样,把我吐出来的白色包裹住,然后再放生它们,通过微微开启的车窗缝隙,滑行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我想着:那包东西会不会在落地之后全撒出来,然后被某只路过的野狗吃掉,或者以某种角度立住,没有任何人发现,等下个假期路过附近时,我会仔细紧盯着,也许我会再次找到它。
等到白日梦画面被火辣辣的太阳完全蒸发,我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小空间里,到处是焦虑和疲惫的味道,从大人的嘴里散发出来,随之喷涌的还有口水和吃不完的苦,“我本来过春节才会回来的,但是人家结婚嘛,没办法。”又或者“老人不行了,你说就给他这种放着吗?但你还别说,我们村子里还真有这种人家。”
我想象着陌生人们生活的地方,或许他们之中有认识你的呢,你是不是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小男孩,小外婆,我一直这么叫你呢,我得紧紧地抓住这个称呼,这样才不会和你彻底失联,我们过去习惯失联,即使是只有假期才见面,你始终亲昵地对我说“云来,快来我家玩呀。”
过去的我总是不请自来,擅自闯进你家院子。大黄狗总是绕着我转个不停,我也激动地跟着它一起旋转起来,像是在格勒的夜晚大家会跳的左脚舞,在群山包裹的黑暗里,那堆火焰是唯一确定的事。
幸好还在白天,小外婆,越长越大,这个称呼好笑起来,你大概只比我大五六岁吧,但村里的人说这就是辈分,不能乱喊,我也就接受了,像是在玩一个家家酒的游戏。
我确实已经长大了呢,我把书包里的课本放在家里了,然后把没吃完的香蕉和酸奶带上了,还有一些快要过期的面包,如果不是要回来见你,我压根想不起来那些面包。
你别担心,我和大人们说过了,反正是假期,他们给我买了回转龙的客车票。但这段旅程确实陌生而瘆人。
以往,在群山中游荡的大多是爸爸的旧轿车,它岁数和我一样大,每一年,它都无言地允许我晕车、呕吐,乐此不疲地污染,然后清洁,只为了能重返那群山之中。
还记得几年前的春节,一个干燥晴朗的冬日清晨,我爸买了一堆炮仗回来,说是男人就是要玩玩这些,我一般不喜欢会爆炸的东西,它们代表着某种失序的毁灭。这样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我好几次看见村里的小孩儿,他们朝奄奄一息的老狗扔去爆炸,有时是哑炮,无事发生;有时是清脆或喑哑的响声,老狗悠悠战起身子,随即又躺下;孩子们一边露出恶趣味的爆笑,一边把大西炮装进可乐罐子里,然后放到老狗身旁。
“砰!”的一声,而后是一阵恐怖的寂静,小外婆,我看见你家的大黄狗就是这么被炸瞎的,它疼得嗷嗷叫,那是我第一次在狗的身上听见哀怨的苦涩,空气里迷茫着的火药味似乎掺杂进一丝丝血的腥味。
小外婆,你别哭了,它还活着不是吗?只是除了盲着的双目,他的胸膛上还被炸出一个大洞,我们都知道的,它活不长的,所以我跑回了家,跪在灵牌前面,祈祷着希望祖先们能保护那条狗,大人发现我嘴里念叨着什么的时候,泪水已经打湿了你的整张脸,我远远地望着,就好像这件事是我做的一样内疚。
吃完晚饭,我偷偷去山里的小庙里许愿,门锁着,进不去,我只能跪在落满灰尘的石阶上,总觉得:门口的石狮子会趁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偷偷望着我。没关系的,如果小庙里真有神仙能显灵的话。
没有奇迹发生。
记忆里总是有这样的大黄狗,不止一条,它们独一无二,却又像复制般出现,土狗,大家就这么叫它们,忠诚,好养活,给它们吃剩饭也能活。
有一些瞬间,巨大的客车差点碾压到过路的大黄狗,就算真这样了,车也不会停下,只是会有人可怜一下它们,我总觉得马后炮伪善而危险。
陌生的大黄狗躲开了,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你也可以躲开的,小外婆,你可以躲开那个沧桑的男人,不用像大黄狗一样,面对大西炮的引线无动于衷,那声响并不是剧烈的一瞬,而是漫长的沉默,类似短暂耳鸣后脑袋里充斥的电磁波“呲呲呲”的声音。
在土路和残缺的柏油路上颠簸,我是坚挺的水手,任由着绿色的波浪和尘土飞扬的黄色将我击倒,一个思考过度的水手。
空荡荡的胃部慢慢舒服了起来,我开始在记忆里捕捉黄蝴蝶,就在后山的田野里,其实也不存在后山,因为到处都是山,密密麻麻的,一片片和天空的边界连接起来。
现在城市里的人向往这些地方,他们现在什么都能拥有了,他们的诗与远方是你一辈子也翻不过的群山。
你告诉过我,不要想这么多,珍惜好自己拥有的宝藏就好了。你说,要是你想,你也是可以出去的,去城市里。我说这完全是两码事,你只是城市里无根的浮萍,不是去那儿生活和感受,只是把自己放进巨大的榨汁机里,在“轰隆轰隆”的混乱声中,被日复一日的工作颠倒白天和黑夜,被那群高高在上的人吮吸,然后顺着肠子一直到膀胱,最后流出去,他们就是这么处理废品和垃圾的,不是吗?
但你说得确实不错,等我爸爸妈妈被榨干,我就开始在城市生根发芽了,像是蒲公英从山里面飞到了外面。
可你为什么不出去试试呢?你怕被议论吗?“和你姐姐一样,年纪那么大还不嫁人。”他们说。我听妈妈说,那男人没那么老,可能就比你大七八岁。
我马上就到了,小外婆,我带着份子钱回来参加你的婚礼了,再等等我。
车子驶入更深的地方,我离你越来越近了。喧闹的人群随着我安静的肚子渐渐缄默了,他们闭上沉重的眼皮,大概和我一样,在期待深山里单纯的日子,路上一户户人家白墙上的壁画提醒我:好山好水好人家。亢奋和焦虑是我从城市感染的病毒,类似蘑菇的孢子在云来遍地传播,无一幸免。
于是山里便顺着雨水、空气、阳光开始生长起城里的欲望蘑菇(菌子),格勒的人群一个个都吃了,巨大的落差撕裂出一道鸿沟,除了那对住在土房子里的老夫妇,他们在等待中忍受着不致死的病痛,无暇顾及城市病,他们要的还是“活”。
我会抽个时间去看他们,到他们阴暗的小屋子里坐一坐,打开那台笨重的银色旧电视,敲打敲打闪烁的雪花,那图案像是一种预言或是警告:不要回到这里!
我以后不会再回来了,请你不用担心,小外婆,如果我以后赚钱了,就把你也接出去,你可以住我家附近,把格勒的村民都接上来,我们就住在一栋楼里。
夏天,我们就在楼下烧烤,围着火堆跳左脚舞,一边跳,一边唱。
“阿佬俵,端酒喝。阿表妹,端酒喝。阿佬俵,喜欢不喜欢都要喝。阿表妹,喜欢不喜欢都要喝。喜欢呢也要喝,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都要喝。”
有时候大家也会用我听不懂的彝族话唱。
“郎利若,资本叨。若买若,资本叨。朗利若来噜马来噜资本叨。若买若来噜马来噜资本叨。来噜呢资本叨,马来噜资本叨。阶你来噜马来噜资本叨。阶你来噜马来噜资本叨。”
格勒老人会被重新看见,他们可以把自己的故事都说出来,然后请电视台采访,大山里有趣的故事会因此而真实存在,或许能出一本书,甚至像时尚杂志里那些老绅士、老淑女一般,摆出自然的姿势,他们和格勒里那些老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你笑着看我,小外婆,你从没嘲笑过我,那是欣慰的笑。
那时候,你不用嫁给比你大得多的叔叔,不用在结婚之前总是谈论大人们的话题,可以谈谈蝴蝶和大黄狗。
还没到,车辆在不经意间驶入雪山附近,雪山这阵子火了,大家蜂拥着进入,我想起去年我们一起去过,为了坐缆车,我们等了一个小时,大把的闲暇时间,我在人群里注意到你散发出忧愁的味道,混合着雪的冰凉一起灌进我的鼻腔。
爬到一半的时候,我起了高原反应,我在高原出生和生长,就不会有高原反应,你没有,继续往上爬了,听爸爸说,你脸都白了,但还是不依不饶地一直向上,像是在赌气。
现在,我开始理解你为什么会赌气了,或许你是想证明你可以做好一件事,至少是一件,在陡然增加的海拔和冷空气里受虐,在受虐的痛感里感受你的存在,这时候你的身份悄然变换成勇敢的攀登者,一个女战士,斩断白色的荆棘,期盼奇迹。但等到你站上山峰的最高点时,才发现即使在最高点,天空之下也密密麻麻排布着群山,不再遮掩,计谋暴露无遗,总是得有一部分人留在那些凹槽之中。
下山的时候,你的整张脸都白了,但白吸附在一种坚毅的表情上,你一句话不说,爸爸说我应该多向你学习,学会忍耐风霜和缺氧的风险。
你突然蹦出一句话:“不用勉强。”现在,我也想对你说同样的话。
即使坐在车上,下雪山的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耳朵里隐藏的小鬼开始疯狂地啃食耳蜗,钻心般的痛,爸爸叫我捏住鼻子然后吹气,我猜这就会让小鬼压缩,然后被我憋气挤死。
你还是那样坐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趁着月光成为一尊纯白的雕像,我在书上看到过,雅典娜,她以左腿为支撑,右腿向外舒展,右臂高举长矛,左手则举着盾牌。
我最关注的,其实是她衣服上的美杜莎,你最近的目光越来越像她掉落的脑袋,带着一丝丝的惊恐和不知所措。
我马上就到了,你能感受到我的临近吗?你还是住在那个小房间里吗?或许你以后可以安一扇窗子,让阳光看看你的羞涩。
我记得那时大黄还活着,我们在后山宽阔的草地上奔跑,有时玩抓人游戏,但那一次不是,我们只是跑,就快要被风吹起来了,我在梦里经常这样,想着一个点用力一跃,然后就慢悠悠地飞起来,倘若我想降落就把自己紧绷起来,就软趴趴地回到草地上。
那时候青草已经缄默了,自卑地枯萎,我说:“要是这地方以后成为旅游地就好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把房子改成民宿,什么都不用做,躺着挣钱。”
你说:“他们就是这样的啊,那些大山外面的人。”你的声音很小,像是故意躲着我,那你是和说话呢?
你的话把天空吓到了,一下子就灰蒙蒙的,得快一点,这不是在城里,我们只能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路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倒刺把我们挂住。
汽车终于到镇子上了。还记得我们过年时候偷偷跑到镇子上吗?天还没黑我们就一直走,只有一条路等太阳到头顶的时候我们就到了,这件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客车驶入站台,大家操着香音慢慢下车,我等待着,我不急。那些味道和声音还没有散去,还有人小声哼唱着“老司机等等我,小妹十八岁。”或者“坐着火车去拉萨。”
一下车就是满地的垃圾,吮吸过的甘蔗渣散落在地上,有的被踢散了,有的被一脚压扁,附着在地上。
吵闹的噪音不请自来,我得躲到人群之中,让喧哗掩盖孤独。
那个夏天,我趁着你走开时把你的手机打开了,是你允许我这么做的,打死僵尸之后我开始歪着脖子拍照,那是另一个世界,温暖而狭小,翻动相册,我找到草地上的照片,像两只蚂蚁,攀爬着走向更深的丛林,当然,我们又走了回来,乐此不疲地设置好延时拍摄,然后来来回回几十次。
再往后是一个视频,这是什么电影?一个女人穿着睡衣,坐在床尾讲着什么,大概是日语?或者是韩语?她讲了好半天,没有字幕,我等不及,直接把进度往中间拖,两个摇晃的屁股,班上的男同学讲过这是什么,我羞得把它关了,然后坐在沙发上,等待着脸慢慢熟透。
我假装无事发生,观察起你房间里的金鱼,以及角落的教科书和作业。我开始模仿起金鱼吐泡泡,把唾沫集中到靠近嘴唇的地方,然后慢慢张开嘴巴,吐气,泡泡诞生,泡泡破裂,我抓得住它,那条金鱼,在记忆里它不是那么湿滑,现在它依旧在原地游动吗?
那个午后,我终于看清了你。你披着长长的棕色头发(你和我说是趁着假期染的,开学就染回去),脸上布满了雀斑,额头和头发接壤的地方长满了红色痘痘,一部分已然破裂,像金鱼吐出的泡泡。
小外婆,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的不同,她,那陌生的女子轻盈地在我的脑海里飘来飘去,纵身一跃就能跳到房顶上。
我们的关系后来开始下雪的,像是放凉的开水,我讨厌那股气味,相信我,我闻得见。
我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已经醒了过来,大人们假装不怪她,其实在她来之前,已经把难听的话都说完了,她坐得离我好远,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把水果放在了旁边的柜子上。
这也不能全怪你。那段时间坏事频发,先是我烧毁了村里的干竹子,而后就是我的脑袋开裂了。
依旧是假期,过年了,爸爸和小舅说,炮仗代表男子气概,男子汉过年都要玩的,他们过去是条件不好,现在有条件了,我一定要玩。
好吧,我说。期待着小砸炮一类无伤大雅的玩意儿,结果是要点火的大炮仗。我只敢在院子里点燃,然后叫大家都跑远点,但大人们要在院子里闲聊、择菜,叫我出去玩。
冬天的太阳居然那么烫,几乎要把我晒晕了,我在恐怖的安静里点燃,把火红的爆炸扔出去,一个,两个,渐渐熟悉了节奏。
华丽的弧度,滋滋响的引线,蹦蹦跳跳的我,叽叽喳喳的鸭子和鸡,整个画面似乎都在向我暗示着什么,我等待着,迟迟没有听见响声,顺着炮仗跌落的方向,我看过去,是一堆竹丛,老实说,我的第一反应是跳下去看看,或许还能把炮仗捞上来。
幸好我没下去。火焰慢慢爬上来了,差一点咬住我伸出去的右腿。
接着你妈妈出来了,我该称呼她为什么呢?她远远地看见了我,尖叫起来,我吓得躲回了家里,远远地,送听见她一直在喊我的名字,我那堆干竹子好像对你家很重要,对不起,小外婆,我不是故意的。
大人们立刻被“来救火”的喊声叫过去了,我想象火焰慢慢从干竹堆到村庄,再从村庄到整座山。
一人烧山,全家坐牢。我只记得这一句,那刚刚出生的妹妹要坐牢吗?外公外婆那么老了也要坐牢吗?
我从客厅的角落里钻出来,慢慢来到大门边,大人们拿着桶和盆往着火的地方奔过去了,我望着升腾起来的黑烟,被吓得哭了出来。
外婆这时候来到我旁边,我告诉她这些都是我做的,她只是告诉我不用担心,要怪就怪我爸和小舅,况且那堆竹子放在村子里,大家早就看着不顺眼了,外婆一边说一边帮我叫魂。
“你的魂在那堆干竹子旁丢了。”外婆说,等会儿吃完饭,她还要再帮我去叫一次。
那火很快就被大人们熄灭了,妈妈怒气冲冲地走进客厅,我像一个罪人等待着理所应当的惩罚,我不会有怨言的,这确实是我的错。
但妈妈说了和外婆差不多的话,总之,她不怪我,别吓着我就好。然后妈妈说:“真呢是嘴闲着,一直在那喊‘是云来干的’,你错么倒也是错了,但她不至于一直在那儿喊。”
我接受了这样的氛围,这是少有的赦免。
之后,经过你们家门口的时候,我不再进去了。
我觉得外婆没把我的魂叫回来,童年时代那个纯真的灵魂已经四分五裂,飘落在了各处。被烧焦的干竹子旁边的那一块碎片已经变成粉末了。
但我们还是出去玩,我在门口向你挥手,然后我们就又在一成不变的群山里企图找些不同的东西,那些乐趣才是我存在的时刻。那时,我们还不谈论未来,只是在千万种可能性中,理所应当地觉得前方的风景一定是明艳的。
蒲公英。我们又在大风里把那些白色绒球吹散,偶尔,会有瓢虫躲在里面等待着,企图跟随着蒲公英飘向更高的地方。
冠毛飞扬,裹挟瘦果,如此这般,我跟随着家人翻过了群山,得趁着大风猛烈的时候用力一吹,顺着山间的狭管才有机会。
你跌落了,和以同样方式飞行却运气不佳的蒲公英一样。
我快到了,现在我在街上吃豌豆凉粉。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刚刚只觉得难受,而现在却有被净化的感觉,仿佛一个全新的开始,凉粉里豌豆的香味。打包一份豌豆凉粉再加一份抓抓粉,加麻加辣,我知道你爱吃。
吃完还得联系陈大孃,还得坐一截她的面包车才能到,她还在吃饭,再过一小时出发,还有时间在转龙镇上转转,我喜欢去菜市场,那儿有一股真实的感觉。
我在布满泥泞的烂水泥路上小心行走,刚刚下过一点小雨,泥点子一不小心爬满了裤脚,没关系,大人们现在不在我身边,不会骂我。
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使我烦躁起来,像是蚂蚁一般从脚踝的地方开始痒,一直延伸到大腿根部。风平等地朝人群打过来,打过鱼贩子湿漉漉的手,把透明塑料袋提手放给了对面那个戴墨镜的女人,那女人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刚刚在转口的水果店里买了一袋砂糖橘,给她称斤的是刚刚放假的女孩子,还在上初中,最近迷上了涂指甲油和言情小说,水果摊旁的桌子上摆着作业和课本。
或许又只是我的猜测呢,把自己隐藏在陌生的人群之中,妄想着这样自己就永远会是一个旁观者,除了这件事,小外婆,你能再考虑考虑吗?
妈妈说大人们给你在昆明介绍过工作,在超市里,虽然有点辛苦,但工资待遇确实不差,他们说要不是有关系,你可没机会干这种活,其实不是你吃不了苦,只是受不了低人一等的日子,大人们这样议论着。
小外婆,如果他们没说错的话,那你要不再考虑考虑,其实这是山里的大人们去城里的必经之路。
如果你更喜欢单纯而简单的日子,我也理解,这是我最近发现的,山的外面可能还是山,那些以学业为主线的日子总是岌岌可危,独一无二的特征在离开了村子之后显得普通,城里的灯多而亮。
其实,自从那件事之后,大人们就不太想让你见到我,他们过年回家表面上依然维持着体面,但其实一直怪你让我磕到了头,在那之后我对好多事情开始迷迷糊糊的,医生说还差一厘米我就脑震荡了,幸好还差一厘米。
你还记得那个把人晒得有些眩晕的夏天吗?回忆它像是吞下了一整个煮鸡蛋,那时候大家都把我烧了干竹子那事忘得差不多了,我们又玩到一起,那时候你已经不读书了,我问你不读书那干什么呢?其实不是在嘲讽你,而是我真地不知道:不读书要去干嘛。
我们又穿行在山谷之间,大声吼叫着流行歌,期待山神以同样的语句回应我们,我们有时候也会去挖野菜,有些是野菜,有些其实是村民们自家种的芥菜、豌豆尖,只要和他们说一声就好了,他们种的很多,自己也吃不完。
你有一个小伙伴家里有羊,那个中午,你问我想不想跟着他一起去放羊,当然想了,我想象着自己是羊群的主人,挥舞着鞭子,指挥它们为我作战。
只是敲了半天他家的门,都没有人应答,你说他可能睡着了,你可以带我走一条更有意思的路。我们走到一个阴暗的小道里,那小道是房与房之间的空隙,在那里躲避烈日的不只有我们,还有鼠妇和粪菌。
走到里面,我发现那些水泥空心砖没有被灌满水泥,把脚搭在上面爬上去,到顶然后翻过去,小外婆在顶上叫我试试,她在那儿等着我,我尝试着把脚放进水泥砖空心砖的,手扒着砖块边缘的凸起,就这样一步一步登了上去,刺激,等要到顶的时候,我把手伸给你,企图让你拉住我,小外婆,你是在发呆吗?还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或者你自己没控制好平衡?这些我后来都没问过你,总之,我的手松开之后没控制好重心,摔下去了,头着地。
我只听见“哐当”一声,像是一个石头砸进水里,接着眼前就开始飞舞一群黑蚊子,目之所及被蒙上了电视没信号时跳跃的雪花,你搀扶着我爬起来,然后回你家,你猜测我只是有点晕而已,给我接了杯水喝。但下意识的,我想脑袋的伤很严重,脑子的缝隙慢慢想起了一股“嗡嗡嗡”的电流声,后来的时间过得很快,我只记得你帮我送回家之后,大人们只是问我怎么不用手着地,接着他们就叫我睡下了,等我再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里了,很多人都来看我了,小外婆,我那时候已经能看清了,但我假装看不见的样子,这样就不用思索每一个人的称谓了,我只要躺在那里,接受他们的问候就好了。
但那之后,大人们不让我和你玩了,我不知道他们和你说了什么,小外婆,或许只是我想多了呢,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你也有你的。
小外婆,我马上就到了,面包车的后座全被拆了,摆着很多小凳子,塞满了老爷爷和老奶奶,我坐在他们中间,他们很亲切地用乡音问我是哪家的娃娃,我说是你家的,小外婆,这个玩笑无伤大雅,他们说时间过呢真快,娃娃都那么大啦。
小外婆,那个叔叔对你好吗?上次我看见他的脸,萌生出这样一种想法:把他约到我倒地的那个巷子里,然后把他骗上来,接着就让他把手给我,我不接的话他也会倒下去的,而且大人的头骨碎裂就没那么容易长好了。
但我甚至连去参加你婚礼的机会都没有,你知道的,我还只是个孩子,这次回来,也只是大人们想锻炼锻炼我,他们没时间回来吃你孩子的满岁酒,当然,这些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我只会把大人们给你准备的红包拿给你,我现在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对吗?
面包车在弯道里左摇右晃,仿佛是在制作一车人体奶昔,不出所料,下车的时候,我又吐了,豌豆凉粉也被晃得稀碎,我不好意思拿给你。
天气暗沉沉的,乌云像是准备朝着群山砸下来,我还是没去吃你的酒席,我就躲在外公外婆家,叫他们把份子钱拿给你了。
后来几天又下雨了,我不再去村子到处串门子了,我只在家里和外公外婆看看电视、聊聊天,无聊了就睡一觉,伴随着雨声,我梦见我和你一起去海埂大坝上喂海鸥,我们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拿着面包,等待着那群灰白的侠客从我们的手中掠夺,小外婆,你的身形投影在湖水里,和深蓝融为了一体。你突然说,你想做一架纸飞机,我们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纸就开始折,那是一张很大的纸,差不多可以铺满整个篮球场,我们拉着边角来来回回地跑,无序的动作在梦里变得有效起来,那纸飞机慢慢动了,你把我推了上去,等纸飞机终于顺着湖面的飓风飞了起来之后,你大声地喊:“我翻不过我的群山。”你的声音明亮、有力,一边喊,一边示意我和海鸥一起离开。我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把手伸进喉咙里,摸到一个粗糙的棱角,我使劲拽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婴儿,继续拽,则是婴儿的脐带连接着一架纸飞机,而后连接着的还是婴儿……
醒来之后,外公把我叫去小庙上,今天有庙会,小孩子最好都去。
远远地,我就看见火焰在黑暗的大山里跳跃,伴随着火焰的是烧香一股檀香、沉香混合的味道,配合这个氛围的声音是敲锣打鼓和念经的声音,这声音大概得通宵,我站在入口的地方,迟迟不愿进去,我对外公说:“你先进去,我去撒泡尿。”外公只是瞅了我一眼就进去了。
我一直站在门口的石狮子旁,我看见你了,小外婆,不确定那是不是你,你坐在那群跳左脚舞的大人和小孩旁边,和那群老奶奶一起磕着麻子,嘴巴上还粘着麻子壳,头发乱蓬蓬地披着,怀里抱着的孩子应该就是你的女儿吧。你的肚子怎么又大了?
说实话,万一这就是你最好的选择呢?你在火焰后面坐着,在我的眼睛里,你被热扭曲了,小外婆,你一边喂奶一边双手比画着,声音很大,即使是念经的声音也没有把它盖过去,你也开始在参悟那套吃苦的哲学,和我们小时候不理解的大人没什么两样。
真实姓名:彭紫城
地址:云南省昆明市五华区龙泉路235号云南财经大学
学校:云南财经大学
专业:经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