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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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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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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杆

        我曾记得爷爷老是坐在门槛上,拿着烟杆一口一口的抽着,狠劲跟要命一样。可那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如今,爷爷过着怎样的日子?我们也究竟有多久没好好坐在一起说说话了?这样越是想着,那思绪如同开了闸门,怎么也收不住了。我不怨他,他也不怨我。要怨,就怨时间吧。怨它为什么走得那么慢,非得捱到年关,才肯将团聚送来。便可以再见到爷爷了。小时候盼过年,压岁钱和新衣固然诱人,但心底最深处那份热切的盼望,终究是为了爷爷,为了能再见到他。

       其实,祖父并非生来就离不开那杆烟。具体从何时开始的?记不清了,许是……从那件事之后吧。早年间,家境还算宽裕。那时的爷爷不碰烟杆,衣着也远不似如今这般陈旧老气。他常穿一身合体的旧式小西装,小皮鞋擦得锃亮,乌黑的头发抹上头油,精心梳成中分,脸上还习惯性地擦着BB霜,肤色透着几分旧时的体面。

          当时,爷爷经营着几个店铺。自家留一个卖百货,其余的租给别人做生意。那时我因父母出门打工,自幼跟着爷爷奶奶住,可以说是他们养大的,感情很是深厚,被爷爷奶奶养得白白胖胖,像只小猪崽。

        我记得那是个平常的早晨。爷爷一如既往地在八点开铺做生意,奶奶也照常送我去幼儿园。然而,越是看似平常的前奏,越可能迎来狂乱鼓点般的风雨。那一天的下午我等了几个小时,也不见奶奶来接我。幼儿园的老师从温和安慰到焦灼不安,最后是邻居张伯跌跌撞撞地跑来,脸色煞白,只含糊地说家里出了大事,一把抱起我就往医院冲。医院消毒水的冰冷气味混杂着恐惧,瞬间淹没了我。走廊里是父母从未有过的、带着哭腔的争吵和绝望的低语。我后来才一点点地从家人的饭后闲谈拼凑出那个撕碎平静午后的真相:小叔,那个十七八岁、在职业学校读书、阳光爱笑的少年,那天只是在网吧外查点资料,却无端卷入了街头一场莫名的斗殴。一个飞来的、装着半瓶劣质啤酒的玻璃瓶,带着恶毒的嘶鸣,狠狠砸在他的后脑勺上,然后血液迸裂开来。脆弱的颅骨,旺盛的生命力转瞬之间将要熄灭。家里所有的积蓄,爷爷视为命根子的那几个铺面,像投入无底洞般,迅速变卖、抵押,换成一沓沓救命的钞票,填进医院那个巨大的、不知希望是否的口中。父母连夜从打工的城市奔回,满身风尘,双眼布满血丝。爷爷,那个曾经穿着笔挺小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爷爷,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他沉默地签下一张张单据,对着医生一遍遍作揖,眼窝深陷,头发失去了头油的支撑,灰白而凌乱地贴在额角。万幸,小叔的命最终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但代价是沉重的——剧烈的脑震荡留下了时常的头痛和反应迟钝,更残酷的是,碎裂的玻璃片伤到了他左腿的主要神经。他失去了半条腿的支配,余生将不得不与拐杖或轮椅相伴。那个曾经能追着我满院子跑、教我爬树的小叔,被永远地困在了这方寸之地。

         家,彻底变了。

         昔日的店铺已成别人产业,为了负担小叔后续的康复和生活的重担,爷爷身上那身体面的小西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地摊货和永远沾着点泥土的旧帆布鞋。他不再关心头发是否油亮,皮肤是否白皙,生活的重担压弯了他的腰,刻深了他脸上的沟壑。也就在那段愁云惨雾、空气都凝滞的日子里,我第一次看到爷爷拿起了烟杆。

         那是一个黄昏,残阳如血,天色莫不凄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投下凄凉的光影。小叔刚做完一次痛苦的复健,昏昏沉沉地睡去。奶奶在角落无声地抹泪。爷爷蹲在门槛外的石阶上,背对着屋里,佝偻得像老家的老柳树被风雨侵蚀的弯了腰。他手里攥着一根不知从哪个老农那里掏来的、油光发亮的旧烟杆——乌黑的竹竿身,黄铜的烟锅,小小的玉石烟嘴。他学着别人的样子,用粗糙、微微颤抖的手指,从皱巴巴的纸包里拿出一小叶焦黄的、切得粗粝的烟叶,卷好,小心翼翼地塞进烟锅里。然后,点了一根火柴。火光跳动,映着他千沟万壑、写满疲惫的脸,皱得像老树皮一样枯旧了。没等他反应过来,火又熄灭了,于是他又点了一根后,他急忙凑近烟嘴,深深地、带着一种地里干活一锄定音的狠劲,吸了一口。“咳咳…咳咳咳!!”浓烈、辛辣、未经驯服的烟雾猛地呛入他的喉咙和肺腑。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像河虾一样弓起,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他用手死死捂着嘴,压抑着撕心裂肺的呛咳,肩膀剧烈地摇晃。那咳嗽声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窒息和一种强行吞咽苦难的挣扎。他咳了好一阵,才慢慢平息,只是弓着背,望着地面,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中一片死寂的灰烬。那呛咳,像是他破碎生活的一声呜咽,也想对他以前富足生活的承接。家里的空气自此多了一层散不去的、廉价烟叶的苦涩味道。那根烟杆,成了爷爷沉默的伴侣,成了他熬过漫漫长夜、对抗无边苦闷的唯一乐趣。

         时间像指间的汗水,落地便是七年。小叔靠着惊人的毅力和家人的鼓励与照顾,终于能不借助拐杖蹒跚行走,也找到了一份力所能及的简单工作。家里的债还了一些,但清贫依旧是底色。父母为了多挣点钱,再次远走他乡打工。而我,课业越来越重,从小学升入了县城的重点初中,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从每周变成每月,再变成只有不知多久的一次见面,多数都是匆匆一见 ,很少好好相处。爷爷为了分担家用,在一个别人开的庄园找了份看夜和打杂的活儿,离家几十里,常常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一次。那个曾经把我养得“白胖胖”的家,如今常常只剩下奶奶和偶尔回来休养的小叔,显得格外空,格外冷清。又是一个寒假,我拖着行李推开家门。院子里,爷爷刚回来不久,正坐在一张矮凳上歇息。他比上次见面更瘦了,也更黑了,风吹日晒的痕迹深刻而清晰。他穿着沾满泥点的旧棉袄,头上戴着一顶破了边的老人帽。一直不变的,是他手里那根烟杆,只是那杆身被摩挲得更加油亮玉润,黄铜烟锅积了厚厚的烟垢,玉石烟嘴也浸透够了年岁的黄。他见我回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咧开嘴笑了笑,露出被劣质烟叶熏得发黄的牙齿。他没说什么,只是习惯性地拿起烟杆。动作熟练得如同吃饭下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卷好的一卷一卷的烟叶。他拿了一卷,不紧不慢地填满烟锅,塞实。划火柴的动作一气呵成。他微微眯起眼,免得呛到眼睛。又将玉石烟嘴稳稳地含在唇间。深吸一口(没有一丝停顿),没有半点呛咳。那口浓烟顺畅地滑入他的肺腑,探入他的经脉游转一圈,才被他缓缓地、长长地吐出来课本里记录的画面大漠孤烟直,灰白的烟雾在他面前袅袅升起、盘旋、分散,模糊了他皱巴巴的脸。他微仰着头,眼神穿过烟雾,投向远方的天,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麻木的平静。那烟雾的吞吐,已不再是为了对抗疲劳,更像是一种融入骨血的习惯,一种在无尽劳碌和孤独中,与自己、与命运短暂和解的休息。烟杆在他手中,不再是呛人的工具,而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就像是盲人的盲扙。 “回来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锯子音拉长,伴随着又一轮漫长而又熟练的吞云吐雾。 “嗯,爷爷。” 我看着他那双被烟雾熏得有些浑浊、却因我的归来而透出一点微亮的眼睛,喉咙有些发紧。那根老烟杆,像酒痴子沉在酒缸里一样,那娴熟到近乎麻木的吞吐,无声地丈量着我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共处,和那份被家庭重担与地理距离拉得越来越远、却始终深埋心底的牵挂。团聚的日子依旧在年关那头等着,只是此刻,烟雾缭绕中爷爷沉默的侧影,与儿时记忆中锃亮的皮鞋和油亮的头发,常笑着的爷爷重叠,逐渐消失的是以前取而代之的是现在。

        我望着爷爷手里的烟杆,被年岁滋养润了,烟丝拉着旧时赶着未来。将祖孙情一直都紧紧相连。抬起头,爷爷望着门外正落的夕晖,被山揽入怀抱,紧紧相拥,不见一点光彩。院子里依旧吵闹,妇女们赶着团圆饭,只有爷孙俩坐在门槛上,喧闹是他们的,寂静是他的,更是我们俩的,脱然于语言,互相都明白,等烟默默随我们的生命静流,直到归去黄土,卸去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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