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饮青湖水,手把青松枝,是千岛湖的写照。
千岛湖多水,多山,多松树。山水光中,松阴成岭,层层、簇簇,叠出蔚苍苍的青山----山是水中生的,沥沥攒着绿,湖也悠悠结着绿。这浓绿万枝是万波里生的,奔冲山下去,连天、连云的迢迢的湿绿,同声同气,侵青逐翠,染就了千岛湖四时的鲜碧。
来千岛湖看山看水的人多,看松树的人不多。
即便他们一来千岛湖,就被水南水北的松树看过,也看过山前山后的松树了:远山上重重的娇绿是松,虚虚撇着的羊毫笔,风淅淅的春阴颜色;绿水上的成堆的远山影也是松,杳杳的,薄不胜风似的,随微涟濛濛而动;即便是登高望远,人与碧峰齐,天下,湖上,被云气接着,霭霭烟中数笔绿,流霞尾一般的出没空明,是绿玉丛中绿玉条,也是清峭的松正远远相揖。
看不真切,摸不着,但早亲近了——万叠云山上有松绿,一丝烟雨中有松绿,百顷平湖上映的,仍是松绿——在千岛湖,山不是水的附庸,松林也不是山岭的陪衬,它是白云飞的暮色,绿水激的清音,涧户散的余彩,山窗凝的宿阴,是千岛湖人的“老友”,熟得不能再熟了,有“古义”,有“高风”,相见时时,坚心长久。
早先,千岛湖人自称家在“排岭”,因为青山如浪,一涌一涌的山被半沉在水间,矮些的淹成了岛,高些的则抱作了岭,这些峰峦泊成了平地,仍保有波澜的余态。逶迤出一排一排盈盈的小山岭,绿芃芃长满了松,千岛湖也因而得名“松城”。
松叶阴浓里,有一间“松城饭店”。这是千岛湖最早一批酒店,它家做菜以鱼见长,鲢鱼、鳙鱼细治,油重料重,极老辣的好吃,我小时候常和父母去吃。
千岛湖的鱼是招牌,饕客闻名则喜,从鲜如流,但任是把餐馆、酒楼一一吃遍,最是味儿的那一道反而是家常菜,自家做的,现杀现烹、现熟现吃,才够味儿。我爸爸的拿手菜就是清蒸鳜鱼,除鳞去秽,两面剖斜刀,绍酒、姜片、葱段郁半小时,不必加水,微盐擦揉上笼,大火蒸熟,以鱼眼爆出为度,捞去葱、姜,缀以葱丝卷、辣椒丝,浇滚油添香,鲜妙绝伦,上口粘唇。
鳜鱼顶顶好吃是在四五月,落松花粉的时节。
松花粉被山风吹熟,又吹落在湖面上,于是泓澄的绿水上浮起了金沙,便如浸着月星,斑斑的暗金粉,像残妆留在晓镜上,厌厌的袅袅的秾华——松花粉遇水不沉,缘其油润,鱼被这猗猗的清香一引,活伶伶旋着腰身暄暄来了,一尾尾都是细鳞巨口,争着拿头去顶松花粉,弹着尾相闹,相驰逐,几回合下来,啾啾挣破了成片的松花粉,晃荡出一圈一圈漂金屑的文漪,闪得滟滟湖光如酒光。
鱼吃了松花粉,长得壮,格外肥洁,尤其是鳜鱼。它是湖里的霸王,属肉食性,矫勇得很,抢得多,吃得多。此时的鳜鱼一等一的鲜甜,尤宜清煨,精处柔韧,肥处滑爽。
清明一来,春色就从柳边移到松边了。
苍苍的翠色,一朝满了松树林,岛上、山上次第绿起来,连着清翻翻的春水,萧萧的,密密的,越蔓越高。人迹不多的地方,松花松叶,连枝同荣,以茂以悦,碧徐徐地,恣卷舒。
被曙色和暮色增了色,松花冉冉、团团地黄了——松花粉来自于雄花球——干爽的深莺黄,不用风,自会珊珊落在草间,风来了,便很自在地乘了风,去更远处。这风真当是松风了,清飒飒会响,和流霞的颜色相荡沃。
这是静谷、空山里的松。
也有近湖的松,湛湛碧水如天,松花粉歇在湖面上,微微松风簇浪,一痕金黄浅一痕金黄深,在水前照影的松枝也成了金钏霞枝。
松柏茂,而意气高洁,松花粉又柔远。但千岛湖人才知道,松花是极老实的,不像杏花开了就艳了,艳得燃了春昼,把天都烧开一块。松花是收着长的,疏疏淡淡,不大像花,倒像果子,珠蕾似的,大一点则像嫩玉米,一节一节的,寂寂闷着开,又不摇曳,厚且粗的细椭圆,轻花细叶的,忽然就由绿转黄了,默默地,也不会惊坠,只理所当然地蓬起一阵蒙茸的烟淡云黄。
松花既不金蕊浅,松花粉也不冷香凝,只有吃的时候有股山清气——也许就为这个幽情雅淡,千岛湖人离不开松花粉。
松花粉融融曳曳飘去湖上,滋养了湖鱼;落落悠悠融进土里,滋养了松花菌。
松花菌,也叫松乳菇,长在松林里,千岛湖人谓之“松毛笋”。
大概是因为它滋味像笋:能发鲜,且有沉浸浓郁之妙;又或者是以为它长势像笋,随松林而生。这种菌呈淡褐色,很本分地散在松树脚下,混在松针堆里,待到熟成,才微微顶开一点松针,破出扁圆的伞头。
松毛笋以时鲜为贵,愈新愈妙,香美异常。清炒已然松脆可爱,松毛笋烧豆腐更是上口甘鲜,汤尤鲜洁,做法也从简。食材一好,不用讲究功夫细。
松毛笋切片,不需去皮和伞柄,热锅滚油,熬起白烟,下片炒匀,不停手,先炒至八分,再放清水煨,也不必加葱、姜、蒜,文火煨到汤稠,再加烫去豆气的豆腐,老嫩皆可,同菌菇汤滚数刻,撒葱末起锅。收汁须淳浓些,豆腐要小块些。
以柔配柔,以清入清,虽然是纯素的,吃在嘴里却有沉浸浓郁之妙。爸爸一向不爱吃菌菇类的,嫌土腥气,也不爱吃煮豆腐,但这道松毛笋烧豆腐他却很钟情。
到了产松花菌的季节,奶奶常给爸爸做了吃。奶奶家的砂锅一直用着,淡姜黄的陶瓷面,薄薄上一层清漆,锅身上刻出一株朱砂兰,虚虚填几抹颜色,叶子脱略地长拖出去,倒像是芦叶,但看习惯了,反而觉得俏皮。奶奶老拿这个砂锅温着松毛笋烧豆腐,软火温着,偶尔咕嘟几下,腾出热热的香——爷爷奶奶晚饭吃得早,但我们去他们那吃,他们总是候着候着,等爸爸妈妈下班。
奶奶有双巧手,什么都会做,松花粉她也会,自家做的松花粉配清明团子吃,极清腴,一整个四月的清和,都绵绵香在嘴里了。
松花粉能吃,好吃,中看也中吃。清明团子的胚,要捣艾草为汁,和粉作团,色如碧玉,先蒸后打,以煮烂的红豆沙或芝麻屑拌糖作馅,用猪油调的。奶奶家的清明团子作法讲究——几个木头镂雕的模子,刻出缠枝菊花、莲花、牡丹、桃子、方胜一类,细丽、吉祥的阴文,用油浸润了,团子在模子里一扣,再一拍,即成印,微撒深金黄的松花粉,更浓翠如翡翠,是盘中、掌上的金萼脆英。
再芳洁些的吃法也有:团子不包馅儿,搓成胡桃大,直接沾松花粉吃,奢侈点,也包松花粉,这就不用艾草,只微加冰糖,不能太甜,不然抢了松花粉那种凝绿、嫩凉的冷香,——霜蕊鲜鲜,处处皆清,和松针的气味近似,莹莹的疏明的香,淡洁,不醺人,是晴寒的花;譬如蔷薇露,荷叶雨,菊花霜,有寒食的品格,和一般的香松柔腻的点心不大一样,更鲜紧。
松花粉会吸湿,易结块,得加紧快快吃,凑它的轻盈。《本草图经》谓:“其花上黄粉名松黄,山人及时拂取,作汤点之甚佳。但不堪停久,故鲜用寄远。”松花粉的鲜素当真在一口及时。
吃松花粉团子时,奶奶总说,这是“宫里的点心”,皇后娘娘吃过的。这个皇后娘娘是武则天。奶奶没吃过“花精糕”,也没读过苏东坡的《松花歌》,她是爱听讲古,也爱和我讲。
做清明团子是桩大事,因为大家都候着要吃,是项乐洋洋的家庭活动,制松花粉也是,不过更费时费力,正正经经是长活,更是细活。
据爸爸说,他小时候,粗一些的活儿由他和大姑姑小姑姑揽了。
他们去松林里,寻一吊吊手指粗的饱满的雄松花,采松花尤其考验眼力,嫩黄绿色带茸毛的,太生,不出花粉,深苔绿泛桂皮棕的,花球已老熟,花粉早被松风吹净,所以格外需要一双慧眼,也需要一只篓,篓不能大,因为不能多采,对松林不好——松花粉产自松树雄枝抽新芽时的花骨朵。
玲珑的竹篓背在身后,一颠一颠,松花粉散了些,敷一层在篓底,于是,竹篓底便筛出一道轻轻的痕——譬如溪痕浅,云痕冻,月痕澹,粉痕微。这痕从松山岭一路延到家门口,是一条回家的路。
不过,没“孵”过的松花不大出粉。要物尽其用,得把松花隆作一小堆,再松松盖一面薄棉布,“孵”一夜,等松花温软了,也松弛了,再晒粉,才不浪费。
晒松花也需要耐心,简直是东风一样春工,得凑着晴暖风平,铺摊在平箩上,底下垫一大张塑料布,先晒几天,再拿细筛筛松花粉,奶奶惜物,会多晒多筛几轮。她说松香、琥珀、松花和茯苓,是仙家的食物。
晒好的松花,齐齐倾入大圆筛子上,再轻轻搓松,边荡边筛,松花嫣然摇动,松花粉在空气里款款飞,又暖又细,万缕的嫩金黄幽幽淡荡,淡不可收的天然的花气,染得头发、衣服上都是。
其后,还需拿面粉筛,滤去花壳子一类的杂质,反复几次,只余最细匀的松花粉,摸上去几乎是温濡的,清嫩得像婴儿的肌肤。
奶奶要精洁,做事最细巧,还会将松花粉入锅翻炒,铁锅坐着文火,烘着锅里密黄的小山丘,像烘着玛瑙,会腾烟霞和秋气。
等晾凉后,才能装入有内置密封圈的玻璃罐。罐子得先拿滚水煮过、晾干,再和蟹壳绿的酱瓜、蚌肉白的糖蒜、高粱红的腌渍鲜辣椒摆在橱柜里——即便如此,松花粉还是经不住久放,量又少,可能忙活了十来天,一两天也就吃完了,真正是碾碎的黄金粉一样的珍贵。从前又不比现在市面上有的卖。
奶奶炒制松花粉的时候,爸爸和大姑姑小姑姑,甚至于邻居家、大院儿里的其他孩子都会守在热蓬蓬的锅子前,使劲嗅着松花粉不腻人的香,极满足地,被满屋的温香烘着。世间本来就没什么大事,还是锅子里的一小撮的松花粉最值得关心。
大院儿是家属院,左邻右舍关系一概热络,见奶奶晒了松花粉,也都知道,会帮着留心天气,给奶奶凑凑手,有生了新生儿的,也就暗暗上了心,制成松花粉后,也不用客气,直接问奶奶讨一点——松花粉是纯天然的婴儿爽身粉,最养人。现在还有卖松花粉做的婴儿爽身粉的。
据奶奶说,爸爸小时候也涂松花粉,因为爸爸皮肤嫩,体质敏感,别的不敢乱用,松花粉倒是绝不会过敏的。
是呀,爸爸那一代的千岛湖的孩子,和松树的缘分是“根柢深”。
爸爸就和我说过他钩松枝的故事。
少年时期,爸爸常去钩松树的枯枝,扎成一捆,拎回家,灶头生火用。说是“钩”,其实形又似镰,是一柄长竹竿,竹竿头拿细铁丝缚一条圆钢,不扁薄的,圆密的铁蹄形,玉镯儿粗细——如此,便不担心钩枯枝时候伤了松或不当心伤了手。
“钩”松枝极好上手,又有童趣:枯枝好辨,针叶落尽,光塌塌的一簇龟背黄,极飘轻,轻轻一钩,就轻蓬蓬落下来了。竹竿势比长枪,一个不仔细碰到健旺的松枝,绿松枝既活且韧,也只是微微碰一碰,便是刷的一声轻响。爸爸年少,用的竹竿仅三米的,松树高俊,爸爸能够到的不多,而比爸爸年长的青年,则撑得住五米长的竹竿,则能钩到更多。
松柏不凋,是常青树,但艳阳终日不到处,也难免会槁枯。这种枯木,于松无益,于千岛湖人,却是最好的干薪。松枝炊的饭,有股烫鼻子的清淑的香,品格与其他不同。宜兴的紫砂壶,《阳羡名陶录》赞它“含土之精”,便是用松枝填龙窑里烧造的。换季时,地上也能捡掉落的松枝,但那是懒孩子拾的,千岛湖水气足,松枝一落地,一会儿就潮了,湿柴难着火,好容易烧着了,火也不旺实,烟又大,呛人。
松枝在九、十月会变黄,掉在松树角,秋气吹走雨气,吹开了微微厚的松针垫子。爸爸就会扛着竹耙子上山,爸爸爱看《西游记》,总是很威风地扛着,当它是九齿钉耙。到了松林,耙最表层的荫干的松针,积在大麻袋里,运回家。干松针可用来发火,一根火柴就能燃透,再塞干松枝,新火与厨烟便焰焰而起。
爸爸还说,他年少时,在松林里,总觉得夜里的松极高,极巍峨,夜越深越直通通高上去似的,得使劲仰头看,百尺老松上缀着半个凉月亮,看得人舍不得回家,可是这时候又该回家了,再不回去,爷爷奶奶肯定得担心事了。
山路有最清的月光,一渠水似的漫过一径路,漫过一片清远的松声。
回首三三径,松成阴。
月下的松林几乎会流动,潺湲着,托起一溪月色,爸爸看过,我也看过。我常和爸爸妈妈在傍晚散步,看得很熟。
松是我们家的“近邻”,湖上微风吹到家门口,近一点是妈妈精心打理的小院落,紫燕黄鹂,牡丹红药,远一点是一连青的松林,上接长天青冥,下引波澜绿水——家门口的水边就有松,纷纷的一团青霞,非常直,腰板极硬,从不摇影,风过时偶有舞翠声,清涟那样的淡而宁。
饭后沿湖散步,近水有松,近山有松,爸爸常教我辨认松树的品种,他像是个松树专家。
比如,千岛湖的崂山岛上,绿泱泱的是马尾松和黄山松,马尾松长寿,可长几百年,年数深的松可高百尺,大十围,马尾松又叫“水中千年松”,因它极耐水湿;黄山松就矮得多,郁苍苍朝两边长,远山的形,体态薄一点,宜于入图,斜斜的疏影。而林场种的,则是“美国松”,引进的品种,苍劲而速生,针叶一根根直翘,有锋镝,又浓绿,恰如新画就,一点不萧索,松脂产量尤其高。
松脂产量高本是好事,爸爸说起却是惋惜的口气,而我去了林场才明白。
林场的松和其他地方不同些,看来曾受了伤,树皮异样得嶙峋,参差起了疙瘩,像披挂了破损的旧鳞甲,有的树干被徒然削去一大块,碎玉似的强撑着。不过这些松林还是落落舒展着,高高远远地清眺,松风卷起带水光的苔藓味。
爸爸由此和我说起松脂厂的故事,原先是专有割脂工在松林场开采松脂,后来为了环保,松脂厂便关掉了。
割松脂得拿割脂刀剖去树皮,露出树肉,大树割得深些、宽些,小树则浅些、窄些,采脂的时候,也有开油过度的,于是伤重的松树便死了,松树被割了松脂,哪怕“不过量”,大寒天、大暑天也容易死。松树死的时候,树枝如旧,只是松针变稀变红。爸爸和我说松脂厂的时候,是很心痛的神色,他是把松树当一个老友。
“松液香凝”有时也是个颇残忍的词。我小时候,千岛湖自产着许多的小工艺品,也包括小商贩兜售的昆虫琥珀,是人工制的,清软的月黄的一小块,清清楚楚看得到里头封的蝴蝶、天牛、金龟子一类,纤毫可见。但知道松脂是如何从松树攫取以后,我没再买过琥珀。
今年开春,爸爸转给我一则千岛湖新闻网的链接,又连发好几个笑脸——十二月到来年二月期间,千岛湖林业局组织工作人员为松树注射免疫剂,好预防松材线虫病。松材线虫病由松褐天牛传播,致病力强、致死率高,畏之者谓之“松树之癌”。赶在严冬时,松树树脂分泌最少,为松树打疫苗效果最佳。
看了本地的新闻才知,这项措施自二零一九年起施行,执行程序从未因抗疫而轻易从简,专员仍是按部就班地测胸径、挂标牌,打小孔、注疫苗,数据录入、落地上图……很有操守,一点不怕繁琐。短短四年里,施打的松树疫苗能以百万计。
松树会像爸爸,以及其他在松间长起来的千岛湖的孩子一样,感觉欣慰吗?
还是它始终很自信,知道千岛湖人终究会懂得如何爱惜它,一边耐心地等,一边年年地绿遍千岛湖,年年落着松花粉——湖面上的暗金,是年年不改的岁寒的心。
202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