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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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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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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粮食!

1942年深秋,上党盆地的漳源县一片焦黄。华北大旱,土地龟裂如老人干枯的手掌,收成仅抵往年半数。河南、河北、山东的难民却如决堤之水,裹挟着尘土涌入县境,人数竟占全县三分之一。粮价飞涨,每一粒粮食都成了悬在喉头的刀尖。而漳源县内,三面旗帜各据一方:平原插着太阳旗;南部山区飘扬着青天白日;北边,则是一面面历经风霜的红旗。三家都自称“漳源县政府”,粮食,便是这方寸土地上最惨烈的战场。

一、三家算盘

日占区司令部:

会议室内烟雾缭绕,混杂着劣质烟草和汗水的酸馊味。日军指挥官松本少佐身着笔挺的军服,手指关节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下都敲在与会汉奸的心尖上。他身后的巨幅地图上,代表太平洋战场的巨大红色箭头像一条贪婪的毒蛇。“二十四万担!”松本的声音像生锈的刀片刮过铁锅,“大东亚圣战要粮食!要粮食!大大的。现在,只有六万?”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定格在维持会长李守财油腻的胖脸上。“模范区,每闾(约25户)小米、麦子各一千三百斤!限期三个月!抗命者,统统死啦死啦!”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跳了起来,茶水泼湿了桌上的账册。“皇协军、警备队,”他转向缩着脖子的皇协军司令王秃子和黑狗队长赵歪嘴,“饷钱照发,粮食,自己想办法!耗子洞,你们可以去掏掏!”语气里满是轻蔑。“南边(国统区),”松本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派人去,告诉蒋阎军,每年乖乖送三万担粮食过来,皇军暂时可以饶过他们,胆敢违抗,与八路同罪。北边共匪区…”他眼中寒光暴涨,拳头捏得咯咯响,“烧光!杀光!抢光!一粒粮食,一颗种子,都不许留下!

白面,是皇军圣战的重要物资!你们支那人,谁敢吃,第一次罚四十!第二次…”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狞笑着环视,“抓起来,喂军犬!”

国统区县府:

临时征用的祠堂里,争吵声几乎要把房梁掀翻。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纸烟和焦虑的气息。蒋军师长马德彪,一张麻脸涨得通红,军装扣子解开了两颗,拍着缺角的八仙桌吼道:“他娘的!老子一个师几千号人,天天喝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枪都端不动了!我们来保卫阎老西(对阎锡山的蔑称),闫老西的粮食呢!克扣得还不够吗?”他对面的闫军师长刘胡子,山羊胡气得一翘一翘,把旱烟袋在鞋底上磕得梆梆响:“放屁!马麻子!你蒋军顿顿有干有稀,老子的人马啃的是树皮掺观音土!征粮队是干什么吃的?都死绝了?”征粮队长孙胖子,油汗顺着肥厚的脖颈往下淌,哭丧着脸:“两位长官息怒啊!地盘就这么屁股大点地方,老百姓…老百姓都饿得啃炕席了!榨?再榨就剩骨头渣子了!”几个区长衣衫褴褛,脸色蜡黄,其中一个老区长颤巍巍站起来:“县长…乡亲们…实在…实在活不下去了啊…地里…地里连草根都刨光了…”县长吴有德,一个精瘦的中年人,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听着满屋子火药味十足的争吵,目光最终投向了烟雾缭绕的北边,沙哑着嗓子,带着一丝狠厉:“吵!吵有什么用!北边!‘匪区’!去!抢他娘的!马师长,刘师长,你们各派一个营,征粮队带路!能抢多少是多少!”

抗日政府驻地(窑洞内):

一盏小油灯的火苗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映照着几张凝重而坚毅的面孔。窑洞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氛。县长李为民,声音低沉得像压着千斤重担:“同志们,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县区干部、县大队、三个主力团两千多张嘴,加上涌进来的难民…乡亲们勒紧裤腰带,把口粮都省下来支援我们了,不能再加负担了!”窑洞里一片沉默,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八路军代表、刘政委站起身,他身形挺拔,目光炯炯:“我提议,全体军政人员,口粮标准由每天一斤六两,减为一斤!勒紧腰带,共渡难关!军队马上开展生产自救运动,平时拿锄,开荒种地,战时拿枪,奋勇杀敌。”没有豪言壮语,却字字千钧。县委书记王大山,一个脸庞黝黑、目光如炬的老红军,用力碾灭了手中的烟头,火星在黑暗中一闪而逝:“同意减粮!但我们不能光勒自己的裤带!第一,要从敌人碗里夺粮!虎口夺食!第二,坚壁清野!一粒粮,一颗种,都不能落到鬼子汉奸手里!第三,动员开明士绅,捐粮救国!罗村赵连海同志做得就很好,要推广!粮食,就是生命线!守住粮,就守住了根!”

二、罗村藏粮

罗村依偎在绛河臂弯里,刚经历了夏收,空气中还残留着麦秸的清香和新粮的甜味。村民们脸上难得有了点红润。然而,县里“坚壁清野”的命令像一阵寒霜,瞬间冻结了这份喜悦。

大槐树前的碾盘旁,围满了忧心忡忡的村民。村长兼民兵队长赵连海,四十出头,中等个头,一身靛蓝粗布褂子洗得发白,挽着裤腿,露出结实有力、沾满黄土的小腿。他蹲在碾盘的石磙子上,嘴里叼着半尺长的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眯缝着眼,听着乡亲们七嘴八舌,黝黑的脸膛在夕阳下像一块沉默的岩石。

“黄土崖那边厚实!打深井!离井底七八尺,横着掏个洞!塞满粮食,从井口看不着粮食,老鼠也够不着,还干燥,井口一封,神仙也找不到!”老石匠王铁锤瓮声瓮气地说,粗糙的大手比划着。

“自家窑洞里省事!”寡妇翠花婶子声音尖细,“就在睡人的窑掌里头,掏个小洞钻进去,里面挖宽敞点,存上粮,洞口拿柜子一顶,严丝合缝!”

“废喜鹊窝!把粮食装小布袋塞进去!”半大小子狗剩机灵地喊道。

“碾盘底下!撬开石板,掏空!”有人附和。

赵连海“吧嗒”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磕了磕烟锅里的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钉子楔进木头:“好!各家各户,各显神通!记住喽,”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张熟悉的脸,“藏粮的地界,不能漏半句风!谁要是嘴不把门,害了全村,那就是咱罗村的罪人!”他顿了顿,烟锅指向远处的县城方向,“鬼子汉奸的鼻子比狗还灵!心比狼还狠!”众人心头一凛,站起来应诺:“听连海叔(哥)的!”

人群散去,张财主张万福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找到了还在碾盘边沉思的赵连海。他那张保养得宜的圆脸此刻愁云密布,攥着赵连海粗糙的手,手心全是冷汗:“连海啊…我那五百担…五百担粮食…这可咋办啊?这…这要叫鬼子寻摸去…”他声音带着哭腔。

赵连海扶他坐下,自己蹲在旁边,掏出火镰“嚓嚓”打火,重新点燃烟锅。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暮色中升腾。“老东家,不要慌。”他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琢磨着,三条路。第一,拿出一部分,顶提前缴公粮,直接交给咱八路的队伍,这是大功一件,队伍记着你的好。第二,剩下的,分给村里靠得住、嘴巴严实的户帮你保管。咱立字据,村里作保!等这阵抢粮的风头过了,太平了,代管户抽十分之一当辛苦钱。第三,”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晋东南农民特有的精明,“您自家,各处零碎藏上几十担。窑洞夹墙、牲口棚、地窖、祖坟里……鸡蛋不搁一个篮子里,才稳当!”

张万福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这…这代管…能靠得住?”

赵连海拍拍胸脯,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拍在厚实的土地上:“老东家,我赵连海在罗村几十年,一口唾沫一个钉!我作保,谁敢昧良心?再说了,这粮食,是咱罗村的命根子,谁家没个三亲六故?昧了粮,就是断了全村的后路,他能在罗村抬头做人?”张万福看着赵连海坚毅可靠的眼神,又想到自己那个在八路军当连长的儿子,终于重重点头:“行行!连海,就按你说的办!我信你!”

夜深人静,赵连海家低矮的窑洞里,油灯如豆。婆姨桂花正就着微光中搓麻绳。赵连海脱下褂子,露出精壮黝黑的上身,拿起一把磨得锃亮的短镢头。喊儿子“栓柱,拿灯照着点。”他声音低沉。

他走到窑洞最深处,避开婆姨睡觉的土炕和放杂物的角落,在坚硬的黄土窑壁上选定一处。他运足力气,镢头带着风声,“噗嗤”“噗嗤”地凿进黄土。土块簌簌落下,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裤腰,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在油灯下闪着光。他一声不吭,只有沉重的喘息和镐头入土的闷响。挖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一个仅容一人爬入的小洞口出现了。他示意栓柱把灯凑近些,自己像只灵巧的土拨鼠钻了进去,在里面继续扩大空间。里面空间不大,但足够深。桂花把一个个口扎得紧紧实实、装满小米、麦子的陶罐递进来,赵连海在里面仔细垫上防潮木板,然后码放陶罐,地上撒一层草木灰隔潮。封洞口时,他更是费了心思,用一块大小正好的石板堵住,表面用湿黄土仔细抹平,又在外面堆上些柴火杂物。最后,他招呼栓柱,爷俩嘿呦嘿呦地把那口沉重的水缸挪过来,严严实实靠在洞口之前。做完这一切,赵连海才直起腰,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浆,对婆姨说:“桂花,把咱家那点救命粮,缝几个结实布袋,塞进你和娃的夹袄里,贴身带着,睡觉也别离身。”他拿起旱烟袋,蹲在窑洞口,望着漆黑的夜空,眼神深邃。粮食藏好了,但战斗,才刚刚开始。

三、血染绛河

内线老交通员佝偻着腰,装作拾粪,将一根裹有情报的旱烟杆塞给村口放哨的栓柱:“快!给你爹!鬼子…大股…奔咱村来了!三百鬼子…八百二狗子…一百多黑狗…”

赵连海一把抓过烟杆,拧开,扫了一眼纸条,脸色瞬间铁青。“敲钟!”他声音嘶哑地命令栓柱。挂在老槐树上的半截锈铁轨被栓柱用铁棍疯狂敲击,“当当当——当当当——”急促凄厉的钟声撕裂了罗村清晨的宁静。

“鬼子来了!快跑啊!”赵连海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沿着村道狂奔嘶吼,“老人娃娃!婆姨女子!先走!往老鸹岭深处跑!大牲口都牵上!快!快!!”他一把抱起一个吓呆在路边的鼻涕娃塞给旁边的大娘,又冲进一户人家,把还在磨蹭收拾包袱的老汉拽出来:“命要紧!东西别管了!跑!”

村道上顿时乱成一锅粥,哭喊声、叫骂声、牲口的嘶鸣声混作一团。赵连海一边指挥,一边带着几个民兵骨干,飞快地在村口、巷道拐角、水井旁、碾盘下埋设地雷。他们的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挖坑、下雷、伪装,配合默契,汗水混着泥土糊满了脸。埋好最后一颗雷,赵连海看了一眼已经空了大半的村庄,又望向远处腾起的烟尘,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栓柱!带你娘跟乡亲们走!民兵,跟我进山!”他抄起那杆老套筒,背上插着大刀片,腰里别着两颗土造手榴弹和那杆不离身的旱烟袋,带着十几个精悍民兵,像一群敏捷的山豹,迅速隐入村后茂密的青纱帐和山林之中。

日伪军进村便踏响了地雷,几声巨响伴随着惨叫,断肢残臂飞上半空。领头的鬼子军官气得哇哇大叫,指挥部队扑向附近的山林搜索。赵连海趴在半山腰一块岩石后,透过灌木缝隙,死死盯着村子。他的心揪紧了,因为他知道王老栓一家和十几个乡亲就藏在对面山坡一个极其隐蔽的废弃窑洞里。

突然,一阵微弱的、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声隐约传来!赵连海的心猛地一沉,暗叫不好!只见一队鬼子像闻到血腥的鬣狗,循着哭声扑了过去…很快,王老栓、他儿媳妇抱着婴儿,还有他小孙子、十几个乡亲,被如狼似虎的鬼子兵拖回了村里空地上。

鬼子军官狞笑着,用生硬的中国话逼问粮食和村民的下落。村民们默不作声,像沉默的土地。鬼子拉出王老栓逼问,鞭子像毒蛇般抽打在老人干瘦的脊背上,皮开肉绽。王老栓紧闭双眼,任凭皮鞭抽打,牙关紧咬,一声不吭,只有喉头滚动着压抑的呜咽。寒光闪过,老人花白的头颅滚落在尘土里,鲜血喷溅。儿媳妇凄厉的哭嚎刚起,就被几个鬼子兵拖走,衣服撕裂的声音刺耳传来…不久,一声沉闷的落水声从井口传来,哭嚎戛然而止。那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被一个鬼子兵用刺刀高高挑起,像一件玩物,在阳光下发出微弱而绝望的啼哭,最终归于沉寂…鲜血顺着刺刀滴落,砸在尘土里,也砸在赵连海他们的心上。剩下的乡亲被赶进一个窑洞,窑洞门口堆满了柴火,腾的一声,柴火被点燃,翻卷的火焰,升腾的黑烟,夹杂着窑洞中痛苦的惨叫哭喊,仿佛惨不忍睹的人间炼狱。

“畜生!!”赵连海身边一个年轻民兵目眦欲裂,热血上涌,就要冲出去拼命。赵连海猛地一把将他死死按在土里,力量之大,让那民兵动弹不得。赵连海牙关紧咬,腮帮子剧烈地鼓动着,额头青筋暴跳如虬龙,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低吼。他双眼赤红如血,泪水混着泥土在脸上冲出两道沟壑,视线一片模糊。他死死盯着山下,那惨绝人寰的景象和仇恨铭刻入骨,身体因愤怒和痛苦而微微颤抖,但他没有动,努力压住自己的冲动。他知道,此刻冲出去,只是无谓的牺牲。太行山根深蒂固的生存智慧不断提醒他,他和民兵们必须活着,活着才能让鬼子血债血偿!

夜幕降临,鬼子在村里宿营,翻箱倒柜的声响和得意的狂笑隐约传来。他们找到了几处藏粮点,搜出近千斤粮食,引来一阵阵野兽般的欢呼。

“点火!”赵连海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滔天的恨意。他亲自拿起一挂鞭炮,塞进一个空洋铁桶里。民兵们纷纷点燃火绳。“打!”赵连海低吼。

刹那间,“砰!”“砰!”几声土枪爆响划破夜空,紧接着,“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铁桶里的鞭炮被点燃,巨大的回声在山谷间激荡、放大,如同千军万马!山下的日伪军营地顿时炸了锅,哨子尖啸,人影乱窜,枪声胡乱响起,子弹“嗖嗖”地射向黑暗的山林,却毫无目标。这一夜,骚扰不断,鬼子兵惊魂难定,疲惫不堪。

天蒙蒙亮,暴怒的鬼子点燃了村庄。六百多间房舍在冲天火光中哀嚎、倒塌,黑烟滚滚,遮天蔽日。锅碗瓢盆被砸得粉碎,鸡鸭猪羊被抢掠一空。敌人拉着“战利品”,仓皇撤离,到锅口峡,遭遇八路和县大队的伏击,丢下二十多具尸体狼狈逃窜。

当村民返回时,罗村已成一片冒着青烟的焦土。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焦煳味、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王老栓一家的惨状和窑洞中被残害乡亲烧成炭焦的躯体,让所有人都窒息了,妇女们压抑的哭泣声在废墟上低回。悲愤,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在每一个罗村人的胸腔里冲撞。

“连海叔!这仇…咋报?!”一个后生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发白,声音颤抖地问。

赵连海站在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前,弯腰拾起半块被烧得黢黑的瓦片,紧紧攥在手里,瓦片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混着黑灰滴落。他没有看那后生,目光扫过沉默而愤怒的人群,最后落在那依旧顽强流淌的绛河水上。他的声音异常低沉、沙哑,却像磐石般沉稳有力,穿透了悲伤的空气:“房,烧了,咱还能挖窑洞!人,活着!粮,还在!咱罗村的根,就断不了!这仇,”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鬼子汉奸的血债,要用他们的血来加倍还!”他举起那只流血的手,“有种的,跟我赵连海,扛起枪,跟狗日的干到底!”

“干到底!” “跟连海叔干!” 更多青壮年攥紧了拳头,涌向赵连海和区大队干部。罗村的血泪,浇灌出了复仇的种子。

张财主张万福望着自家几进大院化为一片白地,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房梁兀立着,老泪纵横。这时,保管户们陆续送回了代存的粮食,小山般堆在焦土上,金灿灿的谷粒在阳光下闪耀着生命的光芒。张万福颤巍巍地抚摸着粮袋,仿佛摸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他猛地转身,紧紧抓住赵连海沾满泥灰和血迹的粗糙大手,哽咽着:“连海…连海…多亏了你…多亏了乡亲们啊…”

赵连海和他身边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八路军军装、面容坚毅的青年——张万福的儿子、八路军连长张明远,交换了一个眼神。张明远开口,声音沉稳:“爹,鬼子这次吃了大亏,丢了人又没抢到多少粮,绝不会善罢甘休。您看,房子没了,这粮食堆在明处,风吹日晒不说,鬼子再来…”

赵连海接道,语气诚恳而带着深意:“老东家,鬼子抢去,那是资敌!喂了豺狼!不如…把大部分交给咱队伍,顶提前缴了公粮!队伍记您大功!您就是咱抗日政府的功臣!剩下一些,周济周济这次遭了大难的乡亲,积德行善,乡亲们也念您的好!等太平了,您收的可是新粮!”他指着粮堆,“这陈粮,放着也是放着。”

张万福看着两个年轻人沉稳可靠的脸,又看看粮堆,再看看周围的断壁残垣和乡亲们期待的目光,心中百感交集。他用力抹了把脸,下定了决心,拐杖重重一顿:“明远,连海!你们…说得在理!这兵荒马乱的,留财不如留人,听你们的!这三百担,交给政府!顶公粮!剩下的,”他指着粮堆,“桂花,你带人,分给房子烧光了的、家里死伤了的乡亲!按人头分!快!”人群一阵骚动,感激的目光投向张万福。不久,县政府送来了“开明士绅,抗日模范”的朱红大字的奖状,张万福把它贴在自家新挖的窑洞最显眼的地方,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有了不同以往的光彩。

四、虎口夺食

秋老虎的余威炙烤着上党盆地,黄土塬上蒸腾着干燥的热浪,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罗村新挖的窑洞里,气氛却凝重得像三九天的冰窖。赵连海蹲在炕沿上,就着昏暗的油灯,用他那根磨得油亮的铜烟锅“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辛辣的烟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烟雾缭绕着他紧锁的眉头和沟壑纵横的脸膛,那眼神扫过围坐在炕下的十几个民兵骨干。

“从敌人碗里夺粮!”县委的指示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心上。可咋夺?硬碰硬,民兵这点土枪土炮,还不够鬼子塞牙缝。

“硬来不行,”赵连海磕了磕烟锅,烟灰簌簌落下,声音不高,却像沉甸甸的石头砸在地上,“咱不能拿着高粱竿打狼,狼打不着反被狼咬了。咱得‘抽底火’,断了他狗日的腿!这腿,就是那些给鬼子跑腿的维持会长!”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在炕桌上沾了点水,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人”字,“咱晋东南老话,‘树活皮,人活脸’。这些会长,大多是本乡本土的,有几个是真铁了心当汉奸?多半是怕死,或是家里有拖累,被逼着干了这腌臜营生。”

“是这个理!”民兵副队长孙石头,一个黑壮汉子,瓮声瓮气地接口,“俺表舅就在柳树洼当那烂会长,上次悄悄给俺娘捎信,说天天睡不踏实,怕乡亲戳脊梁骨,又怕八路找上门,更怕鬼子翻脸不认人,恓惶(可怜)得很!”

赵连海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好!咱就从这‘恓惶’下手!石头,你带几个嘴皮子利索、脸熟的,和维持会长沾亲带故的装成走亲戚的、贩山货的,挨个村给我‘串门子’去!话,要递到,但别吓着人。”他压低声音,带着晋东南农民特有的、在人情世故中磨砺出的狡黠和分寸感,“就说:‘给东洋人办事,是提着脑袋走夜路啊!八路的政策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咱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祖坟都在一片地上,何苦把路走绝了’‘听说北边小王庄的汉奸李会长,死心塌地给鬼子干,前儿夜里让八路给摸了,全家都跟着遭殃’‘人呐,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记住喽,话要软,像拉家常,理要硬!让他们自己个儿掂量!这秤砣,在他们心里!”

“连海叔,这能成?”狗剩有些怀疑。

“八九不离十!”赵连海眼里透着不容置疑的种进种子等待收获一样的笃定,“人心都是肉长的。鬼子拿他们当狗,咱给他们指条活路!半年,顶多半年,我让这些狗‘腿’自个儿瘸了!”

果不其然。靠近根据地的敌占村庄里,“走亲戚”的人多了起来。田间地头,灶台炕沿,低声的劝诫像无形的风,吹进了那些维持会长惶恐不安的心里。半年光景,风声鹤唳。今日张家洼的会长“暴病身亡”,明日李家沟的会长举家“迁往他乡”,后日王家庄的会长“旧疾复发”递了辞呈…三十多个维持会长,如同烈日下的雪人,悄无声息地“化”掉了。日寇征粮的腿,一条条被生生砍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长治日军山田大佐的斥责电报雪片般飞来,骂得县城里的鬼子指挥官松本少佐狗血淋头。

一日晌午,日头正毒。内线老交通员,扮作货郎担的小贩,汗流浃背地赶到罗村,将情报塞进赵连海手里,声音急促:“连海!大鱼!伪县公署那个肥得流油的粮食专员,带着十几个黑狗队,后晌要在离城五里的莲村大庙里,召集附近十几个村的会长开催粮会!松本下了死命令,这回征不上粮,要拿他们开刀!”

赵连海展开纸条,扫了一眼,眼中精光迸射!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炕桌嗡嗡响,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像久旱逢了甘霖:“好!天赐良机!正愁没处下嘴,肥肉送上门了!”他跳下炕,抄起老套筒,声音洪亮如钟:“石头!集合!狗剩,跑步将情况通知区大队张队长,就说我赵连海请他们吃席——莲村大庙的‘大宴’!要快!”

寒风卷着尘土,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枯黄的蒿草。赵连海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矗立在队伍最前方,他身后是五十多名区大队战士和精干的民兵,人人脸上都绷着肃杀,腰间的手榴弹和肩上磨得锃亮的步枪在昏暗中泛着冷光。他们像一股贴着地面奔涌的暗流,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扑向死寂的莲村。目标,正是村中心那座青砖灰瓦、飞檐翘角的大庙。

庙内,光线昏暗。伪专员张金贵腆着肥硕的肚子,站在神龛前的空地上,唾沫星子随着他尖利的嗓音四处飞溅,在空气中划出细小的轨迹。他挥舞着短胖的手臂,正对着下面一排垂头丧气的维持会长咆哮:“你们!还他妈是大皇军的维持会长?这么点粮食都收不上来,是通共还是要和皇军对抗?一群废物!无能!再办不成差事,通通拉去喂皇军的大狼狗,骨头渣子都别想剩!”那些会长们像霜打的茄子,脑袋几乎要埋进胸脯里,大气不敢出,只有额角的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滴在绸缎长衫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撕裂了庙宇里压抑的训斥。沉重的庙门仿佛被攻城锤撞开,裹挟着门外凛冽的寒风和尘土,猛地向内拍去,重重砸在墙壁上,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如同猛兽之眼,瞬间填满了门框,冰冷地指向庙内每一个角落。

“不许动!举起手来!”

炸雷般的吼声在殿内回荡。时间仿佛凝固了。张金贵脸上嚣张的横肉瞬间僵死,血色“唰”地褪尽,惨白如纸,肥硕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方才喷溅的唾沫还挂在他因惊骇而大张的嘴角。那些维持会长们更是魂飞魄散,有的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有的则高举着双手,眼珠因极度的恐惧而凸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倒气声。满屋子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汉奸,此刻面无人色,抖若风中残烛,连空气都弥漫着尿臊的腥气——有人失禁了。片刻工夫,庙里所有人,包括张金贵和他带的黑狗队,都被缴了械,像一串被捆扎待宰的猪,在刺刀和枪口的威逼下,被押解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着走向罗村大庙。

罗村大庙前的石阶冰冷而坚硬。赵连海站在最高处,身形挺拔如青松,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千锤百炼的精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清晰而冰冷地砸在下方那群筛糠般颤抖的人群心上:

“帮狗吃屎,残害乡里,杀人放火,伤天害理,你们禽兽不如!天理不容!”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锋利雪亮的钢刀,缓缓扫过阶下每一张惊恐绝望的脸。那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抬头对视,只有更剧烈的颤抖和压抑的呜咽。他点了名:“张金贵!王扒皮!李阎王!钱黑心!还有黑狗队的赵疤瘌、孙麻子!”每点一个名字,都伴随着此人罪状的冰冷陈述:抢百姓救命粮、抓捕杀害抗日干部、逼死人命、奸淫掳掠、放火烧村庄、残害百姓……桩桩件件,血债累累。句句控诉,直戳心肺,让那些汉奸肝胆俱裂。

数落完毕,死寂笼罩了庙前空地,连风都似乎屏住了呼吸,只有汉奸瑟瑟发抖的声音。赵连海坚定地微微颔首。几名持枪的战士上前,动作干脆利落。

“砰!砰!砰!砰!砰!砰!”

几声清脆短促的枪响,如同冰锥刺破寒冬的寂静,在空旷的庙宇前猝然炸开,带着令人心悸的回音。张金贵和那五个被点名的恶徒,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砍断的朽木,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来不及发出的惨嚎,重重地栽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温热的鲜血迅速从他们身下蜿蜒流淌开来,渗入泥土,散发出浓重的铁锈腥气。

这血腥的处决如同最后的惊雷,彻底击垮了剩余汉奸的心理防线。那十几个未被点名的维持会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哭天抢地地嚎叫:“八路老爷饶命啊!我们不干了!再也不给鬼子卖命了!饶命啊!”有的则涕泗横流,赌咒发誓:“八路老爷明鉴啊!我是被逼的啊!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吃奶的娃,我不干鬼子要杀我全家……我身在曹营心在汉啊!我早就想投奔八路了!”那些被俘的“黑狗队”伪军,更是吓破了胆,其中三人猛地挣脱了恐惧,脱去军服,嘶哑着喊出来:“长官!我们参加抗日军队!打鬼子!戴罪立功!”另有五人则瘫软在地,把头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咚咚”作响,额头瞬间青紫一片:“爷爷饶命!爷爷饶命!我们回家种地!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赵连海的目光在那群磕头求饶的黑狗队员中扫视,最终停留在其中两个年轻人身上。这两人赵连海知道他们底细,是邻村被强拉去的穷苦孩子,没做过大恶。一看见赵连海,眼神充满恐惧和悔恨。连海知道这些人心窝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被完全泯灭的良心。他把这俩人叫出来,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俩……回黑狗队去,该怎么说怎么做……明白吗?……以后少干坏事,给咱八路干点事,别让你们家人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眼睛放亮,耳朵支棱起来……城里有风吹草动,xx地方见……记清楚了?”两人忙不迭地点头,眼神里除了恐惧,终于燃起一点活命的希望和决然。赵连海挥挥手,两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村外苍茫的夜色里,成了两颗悄然埋回敌营深处的钉子。

经过这场砍狗腿行动,局面豁然开朗。维持会长们“主动”将粮食集中一处,通知日寇次日来取,暗中却悄悄通知赵连海他们。夜深人静,赵连海带人悄然而至,将粮食运得一干二净。粮车走远,在村外放一阵稀落的枪声和鞭炮声。等日寇火急火燎赶到,只见“哭丧着脸”的维持会长:“太君!八路…八路太厉害啊!粮…粮被抢走了哇!”日寇看着空荡荡的场地和“忠心耿耿”的会长,只能徒呼奈何。有的会长,得到风声敌人要来,干脆让民兵提前把自己“绑走”。日寇找不到会长,征粮无从下手。更有胆大的,暗中递出消息:征粮队多少人,多少车,哪天来,粮车大概走哪条道回。赵连海专捡押车黑狗队不多的软柿子捏,在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待押粮的黑狗队进入伏击圈,一阵排枪过去,敌人魂飞魄散,抱头鼠窜。民兵们兴高采烈,连车带粮,满载而归。还缴获了一门小钢炮,八条三八大盖,几枚手榴弹。

五、血火拉锯

莲村一锅端,枪毙了几个铁杆汉奸,震慑了宵小,放回的内线也发挥了作用,局面看似大好。经过劝、逼两手,敌占区的部分地主也捐出几千担粮食。赵连海带着民兵和区大队联手,靠着维持会长们的“配合”,又接连“劫”了几次黑狗队的粮食,打得顺风顺水。民兵们士气高涨,连缴获的三八大盖都擦得锃亮。

然而,黑狗队长李歪嘴,这个心狠手辣的地痞头子,像条阴冷的毒蛇,盯上了赵连海。他摸清了民兵劫粮的规律,给松本献上一条毒计——“蝎尾计”。

这天黄昏,内线传来消息:一小队黑狗队明天将到马庄征收三车粮食,走小路往县城送。路线正是民兵常伏击的“东庄沟”。

“连海叔,送上门的小菜!”狗剩和民兵们摩拳擦掌。赵连海也觉得手到擒拿。大家信心十足。

第二天,赵连海他们早早埋伏在粮车要经过的地点。

赵连海远远看见七八个黑狗队押着三辆粮车走来,眉头微微蹙起:“不对劲……往常押粮,少说也得一个排,今儿就七八条黑狗?还专拣咱常走的路?这些狗东西们,肚子里是不是憋着坏水哩!”他捻着没点燃的旱烟袋,心头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

“怕他个球!”孙石头摆弄着刚缴获三八大盖,“就七八条小鱼烂虾,不够咱塞牙缝的!咱速战速决,抢了就跑!再不打,到嘴边粮食就跑了!”

赵连海沉吟片刻,敌情不明让他心头蒙上一层阴影,但粮食的诱惑和兄弟们的求战心切占了上风。时间紧迫,不容他多思考,他把烟袋锅往腰里一别,下了决心:“行!干!豁上了,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动作要快,风紧就扯呼(撤退)!”

暮色四合,东庄沟两侧的山坡上,民兵们屏息凝神。三辆吱呀作响的粮车果然慢悠悠地驶入沟底,七八个黑狗队无精打采地押着,枪都斜挎着。赵连海低吼一声:“打!”土枪、步枪齐鸣,黑狗队象征性地放了两枪,丢下车抱头鼠窜。

“成了!”民兵们兴奋地冲下山坡。孙石头指挥人准备把粮车拉回村——

“砰!砰!砰!” 突然,密集的枪声如同爆豆般从他们刚下来的山坡后方响起!子弹带着尖锐的呼啸,擦着头皮飞过!原来李歪嘴亲率五十多个精锐黑狗队和十几个鬼子,早就远远尾随粮车,跟踪民兵后面而来!

“中埋伏了!快撤!”赵连海目眦欲裂,嘶声大吼,同时抄起老套筒朝着后方火光闪烁处“砰”地就是一枪!民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打懵了,慌乱中纷纷寻找掩体。敌人火力凶猛,子弹打得土石飞溅。

“别管粮车了!撤!往东边沟里撤!”赵连海一边还击,一边掩护队员。混乱中,两声短促的惨叫响起!年轻民兵柱子和小顺子,为了掩护大伙,被密集的子弹击中,倒在了血泊里!队员孙二牛大腿中弹,鲜血汩汩涌出,他挣扎着想爬,却被冲上来的两个黑狗队死死按住拖走!

“柱子!小顺子!二牛!”赵连海看着朝夕相处的兄弟倒下、被俘,心像被钝刀子狠狠剜去一块,痛得他眼前发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钢牙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敌人嚣张的火力点,一股狂暴的怒火在胸中炸开,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拼命!但残存的理智死死拽住了他——不能!再冲,兄弟们全得搭进去!他强忍着滔天的悲愤,嘶哑地吼着:“撤!快撤!活着给柱子他们报仇!” 他抓起两颗手榴弹,奋力朝追兵扔去,“轰!轰!”两声巨响暂时阻滞了敌人。民兵们含着泪,借着烟雾的掩护,搀扶着伤员,狼狈地撤进了黑暗的沟壑深处。

夜,死一般沉寂。新挖的隐蔽窑洞里,油灯如豆。牺牲队员带血的枪摆在土炕上,像两团灼人的火焰。负伤的队员在角落里低声呻吟。赵连海靠墙坐着,手里紧紧攥着柱子留下的一颗磨得发亮的鹅卵石——那是柱子练弹弓的“子弹”。他低着头,旱烟袋叼在嘴里,却忘了点火。窑洞里弥漫着血腥味、草药味和沉重的悲伤。豆大的泪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连海叔…都怪我…”孙石头蹲在地上,抱着头,声音哽咽,充满自责,“是我…是我太莽撞…”

赵连海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那双眼睛沉郁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燃烧着冰冷的、刻骨的仇恨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他终于明白打仗不能光靠拼,想打胜仗就要像伺候庄稼一样,一遍一遍地吃亏中摸索才能摸透其中的门道。他松开拳头,鹅卵石硌得掌心生疼。他掏出火镰,“嚓嚓”两声,点燃了烟锅,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似乎驱散了些许胸中的郁结。他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像暴风雨前的死寂:“哭顶球用?眼泪淹不死鬼子!柱子、小顺子的血,不能白流!二牛还在鬼子手里,咱得想法子救!”

他沉思许久,突然站起身,走到简陋的土桌前,拿起一根烧黑的木炭,在粗糙的桌面上划拉着:“李歪嘴给咱下了‘放饵钓鱼’的套儿,咱就先给他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眼中闪烁着晋东南农民被逼到绝境后特有的狠劲和狡黠,“下回,咱也分两拨!一拨在前头抢粮车,动静闹大点!另一拨,悄摸儿(悄悄)跟在狗日的‘钓鱼队’屁股后头!等前面枪一响,‘钓鱼队’肯定往前冲,想包咱饺子!咱后头这拨就给他屁股眼儿里捅刀子!放枪!放鞭炮!把动静往大了整!让他们晕头转向!前面的兄弟,别恋战,不要粮,泼上洋油点了粮车就跑!前后两拨人,得手就撤,像钻地的土拨鼠,让狗日的摸不着影儿!咱得不到粮食,鬼子也别想得到一粒!”

“高!实在是高!”狗剩眼睛亮了,“连海叔,你这脑子咋长的?比那老山里的狐狸还精!”

赵连海没笑,他心里琢磨的是一套连环计。他用力磕了磕烟锅:“精不精,得看狗日的上不上钩!石头,这回你带人跟‘钓鱼队’!记住,沉住气!敌人钓鱼队不打枪,你们天塌了也甭动!”

几天后,“鱼饵”粮车再次出现在预定路线。赵连海亲率十几个民兵在前方设伏。孙石头带着二十多人,像幽灵一样潜行,远远缀在尾随而来的“钓鱼队”(约六十人)后面。

前方枪声骤起!赵连海这边打得热闹。尾随的“钓鱼队”果然按捺不住,在李歪嘴的催促下,嗷嗷叫着从后方山林冲出,直扑粮车方向!

“给老子狠狠地打!”孙石头一声怒吼!二十多支枪同时开火!“噼里啪啦——”几挂塞在洋铁桶里的鞭炮被点燃,巨大的爆响在山谷间疯狂回荡,声势骇人!仿佛有千军万马从背后杀来!

正往前冲的“钓鱼队”顿时懵了!背后枪声大作,子弹嗖嗖地从屁股后头飞来!是八路主力?还是中了埋伏?队伍瞬间大乱!有人往前冲,有人想掉头,挤作一团。

赵连海立刻下令“点火!撤!”民兵们迅速将准备好的洋油泼上粮车,火折子一扔,“轰!”烈焰腾空而起!他们毫不恋战,像兔子一样钻进旁边的沟壑,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晕头转向的“钓鱼队”瞻前顾后赶到粮车处,只看见十辆熊熊燃烧的“火车”,粮食早已化为焦炭。孙石头那边也早已撤得干干净净。李歪嘴看着冲天火光,气得跳脚大骂,却无可奈何。

敌人吃了亏,学“乖”了。下一次粮车再遇袭,尾随的敌军不顾后方骚扰,在李歪嘴的督战下,直扑前方粮车,试图咬住劫粮的民兵。

“狗日的这会上钩了,我让你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赵连海见赵歪嘴带领的蝎尾队几次不顾后腚,直扑粮车,就实施下一步计划,“这一次咱不玩虚的了,来点实打实的。”他向区县大队汇报并取得支持,精心布置了三倍重兵。前方,他亲自带了五十名队员顶住;后方区大队和县大队的八十多人的队伍死死咬住敌人屁股;两侧山坡上,还埋伏了县大队五十号人还有几挺机枪!

赵连海趴在伏击点,看着敌人直冲过来,不但不慌,嘴角反而露出一丝冷笑,“看你往哪跑!”

敌人大部队一听见前方枪声,以为又是民兵骚扰烧粮,后面没有几个人,于是不管不顾,飞快往前赶,很快钻进一条狭窄的沟底,“口袋”猛然收紧!前后左右,枪声如同爆豆般响起!子弹刮风般扫向敌群!土枪、鸟铳、三八大盖、歪把子机枪的怒吼交织成死亡的乐章!日寇十分凶悍,嗷嗷叫着架起机枪拼命还击。黑狗队却被这四面八方的打击吓破了胆,阵脚大乱。日寇枪毙了几个后退的黑狗队,大喊“顶住!松本带领皇军马上就到。”黑狗队才稳住阵脚,趴在地上胡乱放枪。

日寇火力非常凶猛,县区大队几次突击都没成功。打了一个多时辰,眼见城里的日寇支援部队很快就要到来,情况非常紧急。

赵连海瞅了一阵,发现了门道,黑狗队一贯见胜就一哄而上,见败就没命逃跑。只要打散黑狗队,剩下的日寇再厉害也一手不低四拳。

“石头!把咱那‘宝贝’(缴获的小钢炮)架起来!给老子轰他狗日的黑狗队!”

孙石头和狗剩手忙脚乱却异常兴奋地架起小钢炮。“嗵!”一声闷响,炮弹划着弧线,精准地砸在黑狗队最密集的人群中!“轰隆!”一声巨响,血肉横飞,残肢断臂四溅!黑狗队从来没有遇到八路的炮火,此刻彻底崩溃了,哭爹喊娘,丢盔弃甲,像没头的苍蝇四处乱窜,将日寇的阵型也冲得七零八落!日寇火力大减。

民兵和战士们趁势如同下山猛虎,挺着刺刀,挥舞着大刀片,怒吼着扑了上去!

残余的二十多个鬼子被一百多民兵和县区大队分割包围,陷入绝境。复仇的怒火在刀光血影中燃烧!赵连海挥舞着一把厚背大砍刀,刀光雪亮,像一头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暴怒雄狮,冲在最前面!他眼中只有敌人狰狞的面孔和老栓叔、柱子、小顺子倒下的身影。“报仇!”他怒吼着,声音嘶哑却震人心魄,刀锋过处,带起一蓬蓬血雨!他死死盯住一个挥舞指挥刀的鬼子小队长,猛冲过去!鬼子小队长仓皇举刀格挡,咣当一声巨响,震得鬼子小队长双臂发麻,虎口崩裂。鬼子小队长眼中闪过一丝惊骇,没等他反应过来,后腰已被一名民兵的刺刀狠狠捅入!剧痛让他动作一滞,赵连海抓住这电光火石的机会,大刀带着全身的力量和满腔的仇恨,呼啸着斜劈而下!寒光闪过,鬼子小队长那颗狰狞的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滚落尘埃!赵连海看也不看,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温热液体,怒吼着扑向下一个目标。

战斗结束得很快。沟底尸横遍野,大部分日伪军被歼灭。县城日寇援兵赶到时,只看到一地狼藉的敌尸、散落的破枪和烧焦的车架。松本少佐闻讯,气得当场用武士刀砍石头。

经此一役,日寇胆寒,“蝎尾”之计破产。非大队人马绝不敢出城征粮,效率一落千丈。赵连海的名字,成了插在敌人心口的一把尖刀。

六、空村计

接连受挫,松本少佐恼羞成怒,决定集结重兵,对罗村这个“匪巢”进行毁灭性扫荡,誓要抢光粮食,杀光村民,以儆效尤!

罗村,焦黑的废墟上,新的窑洞像蜂巢般嵌在黄土崖壁里。赵连海知道,更严峻的考验来了。敌人这次,是要绝户!

村外一处隐蔽的黄土坡下,赵连海带着几个老成持重的民兵骨干,正在试验新的藏粮井。新挖的井深达十几丈,井口窄小仅容一人。赵连海借鉴当地百姓在窑洞中藏粮,防虫防鼠防长芽霉变的烟熏办法,让人在井底堆上厚厚的谷糠、干皂角和一捆半干的红辣椒。

“点火!”赵连海下令。井底的引火物被点燃,浓烟裹挟着刺鼻的辛辣味(来自辣椒)和皂角的怪味,滚滚向上涌来。井口的人被呛得连连咳嗽后退。赵连海叫大家赶紧密闭井口,很快井底的氧气被闷烧的暗火耗尽了。

过了几天,打开封口,赵连海不顾劝阻,找来一根长麻绳绑在腰上:“我下去瞅瞅!”他嘴里含了一块湿布,顺着绳子缓缓滑下。越往下,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眼睛被辣得泪水直流,呼吸也变得极其困难,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离井底还有三四丈,他感觉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赶紧猛拉绳子示意上去。被拉上来时,他脸色发青,剧烈地咳嗽着,涕泪横流,好半晌才缓过气。

“我的老天爷!连海叔,你不要命了!”狗剩吓得脸都白了。

赵连海抹了把脸,露出一个带着泪痕却异常兴奋的笑容:“成了!这‘神仙屁’够劲儿!鬼子汉奸下去,保管‘舒坦’得再也上不来!记住喽,封井前,一定把这‘宝贝’点上!真井假井都点上!井挖深点,让他们多费点劲!”

村中央几孔最坚固的窑洞深处,一条隐秘的地道正在夜以继日地向村外挖掘。赵连海亲自参与,他抡着镢头,光着膀子,汗水在结实的古铜色脊背上流淌,混合着黄土,像披了一层泥甲。地道狭窄,只能容一人弯腰通行,空气污浊。

“往左偏点,对,冲着村外那条干沟挖!”赵连海喘着粗气指挥,“出口要隐蔽,用荆棘丛盖死!记住,挖出来的土,半夜用筐子抬到后山倒掉,一点痕迹都不能留!”

除了地道,赵连海还想了个监听敌情的土办法。他让人在村口、主要路口和可能作为敌人指挥部的大院外,利用坟地,枯树,院墙,地道打通许多观察孔,从不同的角度观察村外道路,村内角角落落。鬼子只要一出现,他们的一举一动立马进入赵连海和民兵视线中。

接到内线密报,敌人集结完毕,即将出发!赵连海立刻敲响了警钟!

这一次,转移更加有序。带婴儿的妇女,由专人护送,翻山越岭,送往人迹罕至、只有采药人才知道的秘密岩洞,洞里备好了干粮、清水和草药。其他老弱妇孺,牵着牲口,背着最后一点细软,默默撤往更深的老鸹岭密林。气氛悲壮而决绝。

村里,最后的坚壁清野进行着。所有能搬走的车轮、车轴、牲口套具,全部拆解藏进地道深处或埋入地下。粮食口袋,绳子也全部藏起来或带走。村口那座连接外界的石拱桥,被民兵炸塌了。主要的村道,也被挖出了一道道深沟,纵横交错。

埋完最后一颗地雷,赵连海爬上村后的高坡。村口的消息树(一棵被砍断一半靠另一棵树支撑的小树)依然挺立。他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在晨光中静默的、布满新窑洞和新伤疤的罗村,大手一挥:“撤!进地道!”

民兵们迅速钻进各个入口。赵连海最后一个下去,回身堆上柴草伪装,用石板仔细封好入口。地道里一片漆黑,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脚步的回响。他们快速通过地道,从村外干沟的荆棘丛中钻出,迅速消失在茫茫山林中。

日寇大队人马,在松本少佐和李歪嘴的带领下,如临大敌,小心翼翼地摸到罗村,将罗村围了个水泄不通。一阵炮火准备后,鬼子兵挺着刺刀,弓着腰,在机枪掩护下,趾高气扬地冲进了村子。

迎接他们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风吹过焦黑的断壁残垣,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冤魂的哭泣。村子里空无一人,连只鸡都看不到。

“八嘎!人呢?粮食呢?”松本暴跳如雷,挥舞着军刀咆哮。日伪军翻箱倒柜,挖地三尺。除了踩响几颗地雷,报销了几个倒霉的皇协军,一无所获。

“搜山!”松本歇斯底里地命令。日伪军像蝗虫一样扑向周围的山林。然而,山高林密,荆棘丛生,怪石嶙峋。鬼子兵笨重的皮靴在崎岖的山路上寸步难行,被带刺的灌木划得衣衫褴褛,皮开肉绽,有几个正在荆棘中摸索,忽然一声怪叫,脚被赵连海他们布置的夹兽夹子给夹住了,铁夹齿深入骨头,疼得惨叫声不绝于耳。那边,鬼子又踩中山道上的地雷,炸死一个,峭壁上震落的石头又砸伤几个。他们像无头苍蝇般在密林里咋呼了半天,连个人毛都没找到,只得垂头丧气地退回村里,个个如同斗败的公鸡,狼狈不堪。

“报告太君!发现粮井!”一个伪军兴奋地报告。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口“伪装”过的“储粮井”被发现了。

“下去!把粮食全挖出来!”松本命令。

两个皇协军战战兢兢地攀着绳子下去。下到七八丈深,井下传来“扑通”“扑通”两声闷响,便再无声息。任凭上面怎么喊叫拉扯,毫无反应。

“八嘎!废物!”一个日军曹长骂骂咧咧,不信邪,亲自攀绳而下。同样下到深处,扑通一声后,再无动静。井口飘散出淡淡的、带着辛辣和怪味的烟雾。

“毒气!井里有毒气!”日伪军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再无人敢下去。后来再发现类似的井口,鬼子只敢远远地扔几颗手榴弹泄愤,炸得土石纷飞。

折腾了大半天,筋疲力尽的敌人终于在张财主家废弃的牲口窑洞里有了“收获”——几缸早已霉烂发黑、散发着恶臭的陈年谷子!

“粮食!带走!”松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气急败坏地命令。然而,更大的尴尬来了——翻遍全村,找不到一条口袋,一辆车!连根像样的绳子都没有!

“八嘎牙路!”松本气得发疯,拔出军刀胡乱劈砍着空气。李歪嘴眼珠一转,出了个馊主意:“太君…让…让他们用裤子装!”

于是,二三十个倒霉的皇协军,在鬼子的刺刀威逼下,哭丧着脸脱下裤子,扎紧裤脚,忍着恶心,将散发着恶臭的烂谷子塞进裤裆里,扛在肩膀上。那场面,既滑稽又屈辱。

临走前,松本还想烧房子泄愤。可放眼望去,焦土之上,只有一座座依山开凿、坚固无比的黄土窑洞沉默矗立,像在嘲笑他们的无能。

“撤!”松本从牙缝里挤出命令,羞愤欲绝。

队伍刚无精打采地走出村口,“砰!”“砰!”几声冷枪就从身后林间射来,一个鬼子兵应声倒地!

“土八路!”日伪军惊恐地趴下还击。枪声却停了。等他们爬起来继续走,冷枪又响了!如此反复几次,日伪军成了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天色渐暗,恐惧像瘟疫般蔓延。

“快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声,队伍顿时大乱!扛着臭粮的皇协军更是苦不堪言,步履蹒跚。恐惧和重压的双重折磨下,他们纷纷将裤裆里的“宝贝”扔进路边的沟渠,光着屁股,狼狈不堪地跟着大队,在民兵零星而精准的冷枪“欢送”下,仓皇逃离了这片让他们颜面尽失、一无所获的“魔村”。

赵连海站在高高的山梁上,看着敌人丢盔弃甲、光腚溃逃的狼狈相,狠狠啐了一口浓痰,脸上露出了晋东南农民大仇得报后那种酣畅淋漓、又带着几分狡黠得意的笑容:“狗日的,想吃老子的粮?噎死你!” 他身后的山林里,民兵们压抑已久的哄笑声,如同解冻的春潮,在暮色中远远传开。

七、驱雀毒计与借刀杀人

就在罗村保卫战进行得如火如荼,赵连海带领民兵与松本、李歪嘴周旋,一次次粉碎其抢粮企图之际,一个更令人齿冷的消息从南边传来,如同背后捅来的冰冷一刀。

“连海!不好了!” 区大队通讯员小刘,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冲进窑洞,“南边…南边那帮狗日的动手了!趁着咱主力在县北跟鬼子主力对峙,吴有德那帮龟孙子,派马德彪一个营,偷袭了咱根据地边缘的柳林铺、小李庄!抢走了乡亲们刚收上来,还没焐热的几千斤救命粮!还…还掳走了咱七八个村干部!”

窑洞里瞬间死寂。正在地上画地图研究下一步行动的赵连海猛地转过身,脸上惯有的沉稳被一股暴怒取代。他一把摔掉手中的小木棍,紧攥双拳,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腮帮子咬得棱角分明,眼中寒光爆射。“好个趁火打劫!好个落井下石!”他一拳狠狠砸在土墙上,“阎老西的兵,不敢碰鬼子一根汗毛,抢自己同胞的救命粮倒是一把好手!这群祸国殃民的蠹虫!”

愤怒在窑洞里燃烧,但赵连海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知,此刻腹背受敌,必须快刀斩乱麻,既要救回同志,更要给这群背信弃义的“友军”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让他们再不敢轻举妄动。

“双管齐下!”赵连海的声音冷静而坚定,“第一路,孙石头!你立刻带咱最精干的小队,换上便装,带上短枪快刀,连夜给我插到国统区腹地去!目标——吴有德设在赵家峪的乡公所!给我把那个为虎作伥的赵乡长和他的几个狗腿子,‘请’回来!记住,要活的,动静闹大点!指名道姓告诉吴有德和马麻子,拿咱们的人来换!少一根汗毛,老子剐他赵乡长十刀!”

“是!”孙石头领命,眼中闪烁着复仇的火焰,转身就去点兵。

“第二路,”赵连海转向一旁的区大队张队长,眼中闪烁着晋东南农民特有的狡黠与狠厉,“张队长,咱得给鬼子‘送’份大礼,顺便‘帮’蒋阎军扬扬名!你挑二十几个枪法准、胆子大、手脚麻利的战士,把上次缴获的那批国军军服换上!家伙什儿也挑几件国军常用的汉阳造、老套筒带上。今晚,咱给他来个引狼咬狗!”

夜幕深沉,寒风刺骨。一支穿着略显不合身的国军土黄军服的小队,在赵连海和张队长的带领下,如同鬼魅般潜行,巧妙地绕开日伪军的巡逻路线,从国统区的侧翼悄然渗透,直扑日寇在与国统区相邻的一个孤立据点——张庄据点。这里驻守着一个小队的日军和二十多名伪军。

赵连海伏在冰冷的土坎后,仔细观察着据点。土炮楼黑黢黢的轮廓在星光下矗立,探照灯懒洋洋地扫过。“动手!”赵连海低吼一声,率先瞄准炮楼顶端的哨兵扣动了扳机!

“砰!”

清脆的枪声撕破寂静,哨兵应声栽倒。紧接着,十几支步枪同时开火,子弹泼水般射向据点!战士们刻意用带着晋南或河南口音的粗嗓门大吼:“冲啊!活捉鬼子!”“二营的,给我上!别让狗日的跑了!”“阎长官有令,拿下据点,赏大洋!”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据点里的日伪军瞬间大乱。日军小队长哇哇怪叫,指挥机枪疯狂扫射。伪军则吓得魂飞魄散,胡乱放枪。赵连海指挥战士们打得既猛又狠,枪声密集,准头精准,直瞄炮楼抢眼打。激战约一刻钟,日军一死两伤,据点内火光四起。赵连海见火候已到,果断下令:“撤!往国统区方向撤!” 撤退时,战士们故意丢下几顶破旧的国军军帽,甚至一件印着模糊番号(正是马德彪师某团的)的破军装,还“不小心”,让俘虏的两个伪军哨兵,趁乱挣脱绳索,“惊慌失措”地逃回了据点方向。

几乎在同时,孙石头那边也传来捷报:赵乡长和几个亲信在乡公所被干净利落地“请”走了,只留下一张写着交换条件的纸条,和满地被砸烂的桌椅。

次日,张庄据点侥幸逃生的伪军和目睹“国军”撤退方向的鬼子,惊魂未定地向赶来增援的日军指挥官报告:“是国军!千真万确!穿着黄皮子(国军军服),喊着阎长官,番号都看见了!他们往南边(国统区)跑了!”

消息传到县城日军指挥官松本少佐耳中,如同火上浇油。他本就因征粮不利、罗村受挫而焦头烂额,此刻更是暴跳如雷:“八嘎野郎!连阎锡山的兵也敢来捋皇军的虎须?欺人太甚!” 在他看来,这是国军趁日军主力被八路军牵制,发起的蓄意挑衅!为了维护“皇军”的威严,更为了杀鸡儆猴,松本少佐不顾兵力捉襟见肘,悍然调集县城及附近据点能动用的近千名日伪军,杀气腾腾地扑向吴有德、马德彪所在的国统区核心地带!

吴有德和马德彪正为乡长被绑、焦头烂额地商议对策,做梦也没想到日军的重兵会突然压境!仓促应战的蒋闫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简陋的防御工事在日军炮火下不堪一击。马德彪师和刘胡子师本就因缺粮而士气低落,装备低劣,面对日军凶悍的步炮协同进攻,防线很快被撕开缺口。双方在狭小的区域内展开惨烈混战,枪炮声震耳欲聋,硝烟弥漫,死伤枕藉。

就在日蒋两军杀得难解难分、血流成河之际,赵连海等待的致命一击时刻到了!他和张队长率领早已集结待命的区大队主力及赵连海的精干民兵,如同出鞘的利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插因日军主力被调去攻打国军而变得无比空虚的余午据点!

此时的余午据点,留守兵力不足一个小队。面对八路军蓄谋已久的猛攻,象征性地抵抗了一阵便土崩瓦解。赵连海亲自带人冲进据点,炸毁了炮楼,焚毁了营房,将这颗楔入根据地的毒牙彻底拔除!同时,挨着抗日根据地七八个曾被国军占据、饱受盘剥的村庄,在地方干部和武装工作队的配合下,几乎兵不血刃地宣告解放,重新回到了抗日政府的怀抱。

当日军指挥官松本在国统区腹地与蒋闫军打得精疲力竭、付出数百人伤亡代价,突然,噩耗传来:突入抗日根据地,极为重要的余午据点丢了,抗日根据地一下子扩大二十几里!他气得几乎吐血,慌忙分兵回援。而被打得丢盔弃甲、损失惨重的蒋闫军,惊魂未定,根本无力也无心追击。

这场由赵连海一手导演的“借刀杀人”大戏,以日军和国军两败俱伤、八路军渔翁得利而告终。国统区本就摇摇欲坠的经济和军事基础遭受毁灭性打击,这次被八路夺去七八个村庄,国统区更加狭小。更讽刺的是,就在南县政府好不容易在残存地盘上搜刮来几千斤粮食,早已因缺粮而红了眼的马德彪师和刘胡子师,竟在粮库门口爆发了激烈火并!双方士兵为了争夺那点活命粮,同室操戈,自相残杀,死伤惨重。南县政府彻底丧失了控制力,树倒猢狲散。不久,残存的蒋军被调往中条山,半途即溃散无踪。南县政府辖区,尽数归入抗日民主政府治下。

八、粮尽城破

时间如车轮碾过,转眼已是1945年。战局风云变幻,曾经在华北平原上耀武扬威的日军主力,如同退潮般被抽调到遥远的太平洋战场,去填那无底的血肉窟窿。留守在县城里的残敌,活像一群被斩断了爪牙、惊魂未定的困兽,再不复往日的嚣张气焰。他们龟缩在钢筋水泥的乌龟壳里,高高的城墙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粮秣来源。征粮队?早已成了遥远的回忆。城外的“治安区”好几个月颗粒无收。征粮几近停滞,仓库里的存粮像沙漏里的细沙,一天天无可挽回地减少。

这正是赵连海等待的时机。他指挥着手下日益壮大的民兵队伍,如同一位高明的棋手,又在广阔的乡村棋盘上布下迷局。县城东边,一支民兵小队突然猛攻伪军的一个小据点,枪声爆炸声震天动地;县城西边,另一队人马则大张旗鼓地破坏公路,砍倒电线杆,制造出大军集结、意图强攻县城的假象。城里的日军指挥官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有限的机动兵力被这些此起彼伏的“狼烟”牵着鼻子疲于奔命,一队队黄皮鬼子被调出城外,奔向那些虚张声势的“战场”。

就在日军主力被成功“调虎离山”的当口,县城深处,那座由重兵把守、高墙环绕的日军核心粮库,却迎来了真正的末日。两名早已被争取过来的守粮库伪军内应,趁着守备因抽调而空虚、人心惶惶的间隙,悄然将几捆浸透了煤油的破布塞进了堆积如山的粮垛深处。一根点燃的火柴,带着复仇的决绝,被轻轻丢下。

“轰——!”

起初只是一股浓烟,随即火舌猛地从粮垛缝隙中窜出,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谷物。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如同苏醒的红色巨兽,瞬间吞噬了整座仓库!烈焰冲天而起,赤红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县城阴沉的天空,连十几里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粮库内爆豆般的粮食燃烧炸裂声、木梁倒塌的轰隆声、日伪军绝望的嘶喊和救火的混乱嘈杂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粮食焦煳的奇异香气,这香气对饥饿的人来说是诱惑,对日军而言,却是最后一点储备被彻底焚毁的死亡宣告。他们赖以支撑的最后一点希望,在冲天的烈焰中化为了灰烬与飞烟。

绝望的日军指挥官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将最后的赌注押在了太原方向的补给线上。然而,这条生命线早已在赵连海和他的民兵眼中。漆黑的夜里,无数身影如同幽灵般出现在铁路沿线。撬棍、铁镐、绳索……冰冷的工具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叮叮当当”的闷响和号子声被呼啸的夜风掩盖。长长的铁轨被撬开、翻下路基;一根根粗壮的电线杆被锯断根部,在“嘎吱”声中轰然倒地,扯断了密如蛛网的电话线。当日军押运粮食的装甲列车吭哧吭哧地开过来,眼前只有一片狼藉的断头路和彻底中断的通讯。从太原运粮的计划,彻底泡汤,成了画在纸上的大饼。

粮饷彻底断绝的日子,如同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着城内日伪军的意志和体力。皇协军(伪军)、黑狗队的日子尤其凄惨。他们本就被视为二等人,配给本就微薄,如今更是首当其冲被削减。一张张曾经油光满面的脸,如今蜡黄浮肿,眼窝深陷,昔日合身的土黄色军服变得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套着破麻袋。饥饿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们的五脏六腑。城根下,墙角里,经常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伪军士兵,佝偻着腰,眼冒绿光,用刺刀、用木棍,甚至用双手,疯狂地挖掘着老鼠洞,希望能从里面扒拉出几粒被老鼠遗忘的粮食,或者抓到一只同样饥饿的老鼠来果腹。绝望和求生欲最终压倒了那点可怜的“忠诚”和恐惧。

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深夜,城墙西北角的阴影里,影影绰绰聚集了黑压压一片人影。不是敌人进攻,而是近百名面黄肌瘦、形销骨立的皇协军士兵!他们实在饿得受不了,携带着步枪、机枪,眼神中交织着恐惧、决绝和对生路的渴望。他们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用绳索坠下城墙,或者从一处年久失修的排水涵洞钻出,跌跌撞撞却又目标明确地奔向了城外八路军的控制区。他们用最直接的方式——带枪投诚,为自己,也为家人,寻找一条活路。这支庞大的投诚队伍,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宣告了敌人后勤和军心的崩溃。赵连海站在高处,望着那支破布片一样的队伍,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铁一般的微笑。坚冰,正在这1945年的“酷寒”中,悄然融化。

日寇在经历罗村惨败、粮库被焚、铁路被断、伪军大规模投诚等重创后,已是黔驴技穷,气急败坏。松本少佐大骂王秃子和李歪嘴,逼他俩想办法。王秃子一头大汗,不停地瞅李歪嘴,李歪嘴憋了半天也想不出办法。松本抽出刀咣一声重重放到桌子上,吓得王秃子和李歪嘴一激灵。李歪嘴被逼无奈只好瞎诌起来:太君,太君,我们这里的麻雀、老鼠相当厉害,不光一天吃一两粮,还往窝里藏,一只老鼠一年能消耗十几斤粮食。咱皇协军和警察这些天就是从老鼠窝挖粮食吃。今年干旱,八路那边粮食收成很少,只要把咱这边的老鼠、麻雀全撵到八路那边,就能保住我们的粮食,消耗八路的粮食,困死八路!孙子兵法里就有这一条。”松本狐疑地看着王秃子“真的吗?”王秃子赶紧给李歪嘴帮腔“真的,真的,千真万确。不费一枪一弹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松本眨眨眼,想了会,半信半疑又无可奈何,居然采纳了李歪嘴献上的一条荒诞透顶的“绝户计”:驱赶敌占区各村的老鼠、麻雀等“害鸟”窜入根据地。

当内线将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情报传到赵连海耳中时,他正蹲在梯田田埂上,检查着刚一尺高的荞麦苗。他接过纸条扫了一眼,先是一愣,随即旱烟袋在鞋底上“梆梆”磕了两下,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忍不住笑了“小鬼子这是饿昏了头,狗急跳墙,连耗子麻雀都当救命稻草使唤了?”周围的民兵和乡亲们围拢过来,听闻原委,也都哈哈大笑起来,连日来紧绷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松。

赵连海站起身,望了望县城方向,眼中明亮起来:“连这种昏招都使出来了,看来,小日本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喽!” 他用力吸了一口旱烟,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缓缓吐出,仿佛吐出了胸中积郁的块垒,也吐出了对胜利无比坚定的信念。笑声和话语在山谷间回荡,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豁达和对未来的清晰预见。

1945年8月,胜利的消息如同惊蛰的春雷,瞬间传遍了漳源的山川。龟缩在县城里的残存日军,像一群被阳光暴晒的蛆虫,恐惧到了极点。深夜,他们甚至怕惊动那些还在懵懂中的伪军,用绳索将战马一匹匹勒紧,悄无声息地从城墙上缒下。士兵们则像壁虎一样,攀着粗糙的绳索,仓皇滑入城外的黑暗中,丢盔弃甲,逃往长治。

两天后,赵连海和战友们配合着八路军主力,四千多人的队伍,像铁桶一样将县城围得水泄不通。当群龙无首的伪军发现“太君”早已溜之大吉时,最后一丝抵抗意志也土崩瓦解。城门在晨曦中缓缓打开,伪军们垂头丧气地鱼贯而出,缴械投降。王秃子跳皇协军院里厕所自杀(晋东南的厕所是砖砌桶井状,内有一人多深粪水。),粪水太浅,没淹死被战士捞起来。李歪嘴偷老百姓一件女大褂,裹着头巾想混出城,被老百姓一眼就认了出来。

一面鲜艳的、带着硝烟痕迹的红旗,终于高高飘扬在漳源县城古老的城楼上!

庆祝胜利的锣鼓敲得震天响,欢快的唢呐声直冲云霄。秧歌队的红绸像燃烧的火焰,在焦土未干的街道上翻飞。赵连海挤在欢腾的人流里,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上,洋溢着多年未见的、孩子般纯粹而畅快的笑容。他粗糙的大手,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曾经别过磨得油亮的旱烟袋、沉甸甸的土造手榴弹、锋利的大刀片。此刻,他整了整身上崭新的,还带着布匹清香的八路军军装,衣领挺括。他的目光越过欢庆的人群,越过飘扬的红旗,投向远方连绵起伏的太行群山,投向山外那片更广阔、仍有硝烟弥漫的土地。那里,还有未尽的战斗,还有等待耕耘、播种、收获的田野。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露出被旱烟熏得微黄的牙齿,笑容里充满了希望和力量,像一株历经风霜雷火、深深扎根于黄土地、终于挺直了腰杆、在阳光下奋力拔节的红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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